知青口述:农民如何改变我?

  • 讲述人:蔡依萍(化名,武汉)
  • 记录者:书生日常

一九六九年秋季,我初中毕业,“闹革命”,没书读了。当时我家住在武汉中山公园河边的一排平房里,前面有一座拱背桥,离落虹桥和张公亭都不远,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地方。如今生活在异乡,年纪越大,我就越怀念那里,当年的小伙伴,“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和我一样常常梦回拱背桥,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这是我五十岁的时候,写给拱背桥的诗。

知青口述:农民如何改变我?

中山公园拱背桥近影

平房一共住七家,其中六家是工人,只有一家算是知识分子。男的是武汉展览馆的一名画家,女的是中山公园的会计。我爸是公园里面人民会场的管理员,大家都叫他“场长”——我就是在人民会场舞台旁边的阁楼上出生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出生在协和医院。我妈是“二轻局”(第二轻工业局)的一名职工。一九五二年她十七岁,因为亲戚介绍认识了我爸,就跟着他从铁山盛洪卿乡下跑到武汉来做事,后来就结婚了。她很爱学习,学算术很快,家里都是她作主,我爸什么都不爱管。

革命队伍分成两派,“保皇派”和“造反派”,写大字报,写好贴在墙上,撕了再写再贴,贴了又撕,来来回回互相“搞对立”(湖北方言,斗争),像做游戏一样,也蛮好玩。有一家,男的是公园职工,女的在外面的餐厅当服务员,也分成两派,自己在家里斗。有一次我们去六渡桥,我妈看见一队当兵的——他们一般是保皇派,跟造反派的青年辩论,辩不过,我妈就特别高兴,因为她支持造反派。六渡桥当时是武汉最洋气、最繁华的地方,是汉口的中心,有好几家电影院,商店一个接着一个,一天也逛不完,年轻人一有机会就往那里跑。

中山公园正门在解放大道,后门在新华路,离六渡桥两三站路。一九六九年国庆节大游行,游行的队伍沿着解放大道从公园门口经过,观礼台就搭在中山公园大门口。那是建国后、“文革”结束前最后一次国庆大游行,人山人海,场面非常壮观。我们住在公园里,提前好几天就知道公园门口“管制”了,不许游客、居民随便从那里进出。

知青口述:农民如何改变我?

1969年国庆节,武汉游行场景(网图)

一九五八年左右,我们家从人民会场的阁楼搬到一排木板搭的平房,只有一间,七家共用一个厨房。一九六四年底又搬到公园旁边一排砖盖的平房,每家这才各有了一个厨房。房间里面通常是一张大床加一张小床,中间用布帘子隔开,另外有一张桌子。那时候孩子多,少的有两三个,多的有四五个,根本住不下。住户就跟公园领导申请,把厨房改成了一个小房间。床的三面都顶着墙,只有一侧向着房门,几乎没有多余的地方。原来的厨房没有了,我们就用木板树皮在门口沿着院墙再搭一间厨房,家家都搭。谁家来了客人,其他六家都晓得,一家的客人好像是七家共同的客人。

知青口述:农民如何改变我?

1968年6月,讲述人姐弟四人在中山公园合影

平房离公厕很远,来回差不多要走两里路。早上时间紧,各家都跑到平房后面的小河边洗痰盂,洗马桶,男的就在河边草丛里解手。因为靠近河流,地势又低,一到夏天落大雨,我们房子里就会涨水,冇得办法(武汉方言,没办法),只能用沙袋、黄泥巴来堵,实在堵不住,房间里就“水漫金山”,水面跟外面的河面一样平,鞋子都要像小船一样飘起来了。

隔壁那个展览馆的画家姓俞,我们小孩都愿意去他家里玩,他给我二妹画像,让我二妹坐在藤椅上,一坐就是个把钟头。他说我二妹长得像苏联小姑娘,我们也不晓得苏联小姑娘长么样(湖北方言,长什么样)。家里大人都不希望我们去,说他是资产阶级,家里有好多书,都是“毒草”。那些书,其实是一些画报、讲绘画的书和少儿读物,也有一些是世界名著和童话故事。我看过的童话故事,晚上就讲给弟弟妹妹听。我还偷偷看过几本小说,都是描写男女感情的,看一下开头就让人放不下,一边看一边浑身发热,心跳加快,新奇得很。我看了一本又换一本,慢慢觉得俞伯伯家里好多东西都蛮吸引人,比如书多,比如他不打人,家里四个孩子,三男一女,从来没见过他们挨打。不像我们家,我妈性格蛮火爆,遇到不顺她意的事,喜欢打人,四个孩子没一个不挨打的。

当时中山公园里面还有一个动物园,听说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就有动物,要单独买门票,五分钱。听人说老虎的尿兑上白酒喝,可以治疗关节炎。有些人就打动物园老虎的主意,找管理员弄一点老虎的尿。我们经常看见有人守在关老虎的园子外面,想找机会弄点虎尿,至于有没有效,我就不晓得了。这个动物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就合并到新建的武汉动物园,搬到了汉阳区墨水湖那一边。

我毕业的时候,城市青年都要“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武汉的学生好像有两个选择:“上山”就到恩施去;下乡要么跟着集体一起去,要么自己想办法到农村“投亲靠友”,单独行动。我爸妈以为下放是要“下”一辈子,考虑到我爸是从大冶出来的,就决定让我回大冶去,好歹当地的亲戚会有一点照应,这也是当时很多人选择“投亲靠友”的原因。一九七〇年过完年,我妈带着我和朱小芳——他爸爸也是从大冶来武汉的,按辈分我还要叫她表姑,坐一个同学爸爸的大货车到铁山,然后从铁山转火车到金山店。一列绿皮火车,人多得很,位子都没有。莫看金山店是个小地方,当时已经通了火车。我随身带了一只樟木箱子,一只洋铁桶。到了张伏山车站下车,我的三表叔,当时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带着两个表哥来接我们。我和朱小芳就这样到了金山店公社马垅大队的袁家洞生产队,开始插队的生活。那年我们都是十七岁,跟我妈妈到武汉时一样的年纪,只不过她是进城,我们是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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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讲述人(左二)姐弟四人(右一右二分别为二妹三妹)

那一年的经历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刚开始,我们每天算四个半工分,跟小孩一样,满劳力是十分。上山下山都还好,最怕的是挑大粪上石头坡,两只粪桶又重又臭,粪水在木桶里晃荡,搞不好桶底在石头上磕一下,溅一身的屎尿,一天都臭烘烘的,冇得办法洗,难受得要命。最苦的是挑塘泥,塘泥也是又重又臭,我不会换肩,肩膀疼得受不了,就用一块毛巾垫着,还被生产队的妇女笑作是“千金小姐”。还有就是挑草头(大冶方言,稻谷割下来扎成的捆),从马垅水库或者是垄里(大冶方言,成片的稻田)挑到村子中间的禾场,都是泥巴路,路又窄,大家前后都排成一条队,我夹在他们中间,不能停,又不能放下草头,脚底下发飘(大冶方言,发软),身子直打颤,真是说不尽的苦啊!

我经常一边干活,一边悄悄地流眼泪,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回武汉了,我就要在袁家洞种田种到老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堵得慌。有时做事太累了,我就巴不得天落雨,落雨就会歇工。有一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听到屋顶瓦片上有叮叮当当落雨的声音,我高兴坏了,想着可以睡个懒觉了,谁晓得这时候就听见三表叔在外面喊——“出工啦!出工啦!”气得我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不晓得自己哪一天才能出头,希望在哪里。

农忙的时候,我们早晨三四点就要起床,先去扯秧(大冶方言,把秧苗从田里拔起来),天刚刚亮一点,再去插田。我在武汉的时候,从来冇见过(湖北方言,没见过)蚂蟥这种东西。有一次正弓倒腰插田,突然发现自己腿上爬满了黄褐色的、扁扁的肉虫,吓得我满田乱跑,一边跑一边哭,把别人插好的秧苗都踩坏了。有个年纪老一点的社员看见我这样不习惯,就感叹说:这女伢(大冶方言,姑娘)是吃江水(指长江水)的,不是吃井水的呀!我当时也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了: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要适应农村的生活,太不容易了!插完田再回去吃早饭,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玉米糊糊、烂苕粥(大冶方言,用腐烂的红薯干煮成的粥)也是好东西。

碰到生产队农闲放假,我就坐车回武汉,到徐家棚转车,一到家就跟我妈诉苦,一边说一边哭,说“一粒粮食不止流一滴汗……”我妈就说我:谁叫你笨,嘴巴不甜,不会巴结人,不然生产队的干部也不会让你干这么重的活。我想想也是,我天生不会巴结人,嘴巴也不甜,怪谁呢?到武汉住了一二十天,我又该回袁家洞了。我妈让我带了鱼干、香肠、腊肉回乡下,也带一些京果(一种用面粉炸制,裹着糖霜的湖北点心)、麻糖给生产队的干部和亲戚,每家两包。我妈的心思我也懂,就是希望队里的干部和社员对我好一点。

好在还有同伴朱小芳,他爸去武汉比我爸早,听说是他爸介绍我爸去武汉的。那一批从金山店一带结伴去的有十三个人,包括我的大表叔,但是他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有我爸留在了武汉。朱小芳比我活泼开朗,人也很机灵。我们一起住在松明叔和珍珠婶家的西厢房,他们一家住东厢房。虽然我们都是从武汉来的,但是朱小芳比我见多识广,她在六渡桥读过书,六渡桥的新闻她比我熟,嘴巴也甜得很。

一到晚上或是白天歇工,生产队里的年轻人都喜欢跑到我们住的地方来,听我们讲武汉城里的新鲜事,多的时候都有一二十个,把桌椅板凳都坐得满满的,有人端着一碗饭就跑来了。不光是青年人,有些结了婚的大人也来,男人在一起抽烟咵天(湖北方言,聊天),女人在一边纳鞋底说笑,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不得了。当时农村已经有电灯了,很大的灯泡点着,亮堂堂的。我记得名字的有冬仁、冬来、伯荣、端仁、礼子,还有一个外号叫“电话机子”,还有“三先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女的有放明、冬玉、幼兰……幼兰是妇女队长。那时候年轻人单纯得很,坐在一起讲新闻,讲鬼故事,讲笑话,就像一家人,蛮开心的,把干农活的辛苦都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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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仁(抱小孩者)、冬来(后排左二)、伯荣(前排左二)(1974年)

其实袁家洞的人对我们两个下乡的知青蛮好,几乎家家都送东西给我们吃,有用碗端来的,有用托盘和篮子装来的,白菜、家里腌的咸菜、苕藤叶子(大冶方言,红薯叶)、饭、面、活苕(大冶方言,新鲜红薯),随么事(武汉方言,什么东西)都有。我们房子里也有一个专为我们新做的土砖灶,有时我们自己动手做饭吃,但多数时候是到各家各户去吃。说起来,我们两个跟袁家洞的社员几乎家家都算亲戚,因为他们就是一个大家族分出来的,共有一个姓。我记得有一个“聋子”,名字我也不晓得,大家都叫他“聋子”——好聪明的,虽然耳朵听不见,嘴巴不会说,但是我们稍微做一个手势,他立马就能领会,转身就去做。我去水井挑水,他要是碰到了,总是放下自己的水桶,先帮我挑回去。

二〇一八年八月,我和三妹回了一次袁家洞,我特意让亲戚带着我到“聋子”住的地方,送给他一点礼物,感谢他当年对我的关照。他小时候的样子还在,只是老态了很多,毕竟已经六十多岁了。从他疑惑的眼神里面,我看出来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将近五十年前的下乡知青、不记得我了。听亲戚说他一直都没有娶老婆,真是可惜啊,这么聪明善良的人,打了一辈子光棍!

知青口述:农民如何改变我?

2018年8月,当年的知青与社员再相会(前排左三为讲述人)

因为我们是从城市下乡的,公社排“红剧”《沙家浜》,就叫我们参加,也有其他生产队的知青和金山店当地的青年农民,几十个人一起表演,阿庆嫂、刁德一是当地的演员,朱小芳演卫生员,我和其他人当群众演员。平时在学校的院子里排练,正式表演的时候在公社门口搭一座大戏台,好多人来看。玩玩打打(大冶方言,打打闹闹),不知不觉就过了差不多一年。

到一九七〇年底,大冶师范招生,给袁家洞知青也分了一个名额,本来队里是准备让小芳去的,她不愿意去,就给了我。因为那时候当老师地位低,大冶钢厂的工人地位高,知青都愿意去当工人。一九七一年一月,我就离开袁家洞,到大冶师范读书去了。读了一年多,毕业分配到铁山当老师,一九七四年又调到黄石第十一中学。我离开没多久,小芳也去了黄石卫校读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疗养院,后来自己出来做生意,开药店。分开以后,我们的联系也不多。

在我之后,我二妹、三妹也都跟着我妈单位的知青去了监利县插队,他们是集体下放,在农村待了四年半才回到武汉来。我的同学有去咸宁的,也有去黄梅的。去黄梅的一个女同学,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被当地的生产队长介绍给自己的弟弟当老婆,她不晓得么样搞的(湖北方言,怎么搞的),竟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爸爸有一次从武汉去看她,发现她挺着个大肚子,非常生气,打了她一个巴掌,转身就走了。听说这个女同学现在还在黄梅,生了一堆孩子,只能留在那里了。

转眼间,下乡已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想起往事,我就心绪难宁。二〇〇三年左右,我写了一首诗《那个难忘的地方》:

知青口述:农民如何改变我?

袁家洞的春天(2020年3月,袁威摄影)


时代赐给她新的名字一一知青,

历史把她推到一个穷乡僻壤。

蚂蟥叮得她腿肿流血,

太阳烤焦了她嫩白的脸庞,

满手的血泡结出“再教育”的硕果,

遍身的烂疮包着无奈的惆怅。

她咬紧牙关,任泪水和着汗水流淌,

企盼哪天能离开那个地方。

终于熬过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

她终于站在了讲台上。

如今两鬓霜白的她,

却时常怀念那个地方——

当年的小山村是不是变了模样?

村里的那些姑娘也不知嫁到何方?

还有个总帮着挑水的小哑巴,

是不是也做了新郎?

下乡一年,我从一个瞧不起乡下人的城里人,慢慢理解了农民,理解了他们的痛苦和欢乐,理解了他们的“不讲卫生”和“土气”。因为我曾经跟他们一样,你不在那种环境里生活过,你是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的。这就是下乡给我的“再教育”,也是我人生中值得永远珍重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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