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我以前喝酒,一勸就幹,不勸也幹,一直幹到醜態百出

三十多年前,我父親很慷慨地用十斤紅薯幹換回兩斤散裝的白酒,準備招待一位即將前來為我爺爺治病的貴客。父親說那貴客是性情中人,雖醫術高明,但並不專門行醫。據說他能用雙手同時寫字——一手寫梅花篆字,一手寫蝌蚪文——極善飲,且通劍術。酒後每每高歌,歌聲蒼涼,聲震屋瓦。歌后喜舞劍,最妙的是月下舞,只見一片銀光閃爍,全不見人在哪裡。這位俠客式的人物,好像是我爺爺的姥姥家族裡的人,不惟我們這一輩的人沒有見過,連父親他們那一輩也沒見過。

爺爺生了膀胱結石——當時以為尿了螞蟻窩——求神拜佛,什麼法子都用過了,依然不見好轉。痛起來時他用腦袋撞得牆壁嘭嘭響,讓我們感到驚心動魄。爺爺的哥哥——我們的大爺爺——鄉間的醫生,看了他弟弟這病狀,高聲說:“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去請‘大咬人’了。輕易請不動他,但我們是老親,也許能請來。”大爺爺說這位“大咬人”喜好兵器,動員爺爺把分家分到他名下的那柄極其鋒利的單刀拿出來,作為進見禮。爺爺無奈,只好答應,讓父親從梁頭上把那柄單刀取下來。父親解開十幾層油紙,露出一個看上去很粗糙的皮鞘。大爺爺抽出單刀,果然是寒光閃閃,冷氣逼人。據說這是一個太平軍將領遺下來的,是用人血喂足了的,永不生鏽,是否能在匣中呼嘯,我們不知道。大爺爺把單刀藏好,騎上騾子,背上乾糧,搬那“大咬人”去了。“大咬人”自然就是那文能雙手書法、武能月下舞劍的奇俠。父親把酒放在窗臺上,等著“大咬人”的到來。我們弟兄們,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他。

莫言:我以前喝酒,一勸就幹,不勸也幹,一直幹到醜態百出


盼了好久,也沒盼到奇人,連大爺爺也一去無了蹤影。爺爺的病日漸沉重,無奈,只好用小車推到人民醫院,開了一刀,取出了一塊核桃大的結石,活了一條命。等爺爺身體恢復到能下河捕魚時,大爺爺才歸來。騾子沒有了,據說是被強人搶去了。身上的衣服千絲萬縷,像是在鐵絲網裡鑽了幾百個來回。那柄單刀竟奇蹟般地沒丟。但刀刃上崩了很多缺口,據說是與強人們格鬥時留下的痕跡。奇俠“大咬人”自然也沒有請到。我們的這位大爺爺,自身也是個富有浪漫精神的遊俠,傳說他曾隻身潛入日本人的軍營,偷出一匹像大山一樣巍峨的洋馬。他本想用這匹洋馬改良家鄉的馬種,但偷出來才發現是匹騸過的馬。他還很會扶乩,扶出過“東風息,波瀾起”這樣費解的話語。他也是極善飲的,曾與好友在墳墓間做豪飲,一夜喝了十二斤酒,大醉了三日方醒。

“大咬人”沒來,爺爺的病也好了,那瓶白酒在窗臺上,顯得很是寂寞。酒是用一個白色的瓶子盛著的,瓶口堵著橡膠塞子,嚴密得進不去空氣。我經常地觀察著那瓶中透明的液體,想像著那芳香的氣味。有時還把瓶子提起來,一手攥著瓶頸,一手託著瓶底,發瘋般地搖晃,然後猛地停下來,觀賞那瓶中無數的紛紛搖搖的細小的珍珠般的泡沫。這樣猛烈搖晃之後,似乎就有一縷酒香從瓶中溢發出來,令我饞涎欲滴。但我不敢偷喝,因為爺爺和父親都沒捨得喝,如果他們一時發現少酒,必將用嚴酷的家法對我實行毫不留情的制裁。

莫言:我以前喝酒,一勸就幹,不勸也幹,一直幹到醜態百出


終於有一天,當我看了《水滸傳》中那好漢武松一連喝了十八碗“透瓶香”,手持哨棒、踉踉蹌蹌闖上景陽崗與吊睛白額大蟲打架的章節後,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正好家中無人,我便用牙咬開那瓶塞子,抱起瓶子,先是試試探探地抿了一小口——滋味確是美妙無比——然後又惡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彷彿有一團綠色的火苗子在我的腹中燃燒,眼前的景物不安地晃動。我蓋好酒瓶子,溜出家門,頭重腳輕、騰雲駕霧般跑到河堤上。我嗬嗬怪叫著,心中的愉快無法形容,就那樣嗬嗬地叫著在河堤上跑來跑去。抬頭看天,看到了傳說中的鳳凰;低頭看地,地上奔跑著麒麟;歪頭看河,河裡冒出了一片片荷花。荷花肥大如笸籮的葉片上,坐著一些戴著紅肚兜兜的男孩。男孩的懷裡,一律抱著條金翅赤尾的大鯉魚……

從此,我一得機會便偷那瓶中的酒喝。為了防止被爺爺和父親發現,每次偷喝罷,便從水缸裡舀來涼水灌到瓶中。幾個月後,那瓶中裝的究竟是水還是酒,已經很難說清楚了。幾十年後,說起那瓶酒的故事,我二哥嘿嘿地笑著坦白,偷那瓶酒喝的除了我以外還有他。當然他也是喝了酒回灌涼水。

我喝酒的生涯就這樣偷偷摸摸地開始了。那時候真正的饞呀,村東頭有人家喝酒,我在村西頭就能聞到味道。有一次,竟將我一個當獸醫的堂叔家的用來給豬打針消毒用的酒精偷著喝了,頭暈眼花了好久,也不敢對家長說,長到十七八歲時,有一些赴喜宴的機會,母親便有意識地派我去,是為了讓我去飽餐一頓呢,還是痛飲一頓呢,母親沒有說,她只是讓我去,其實我的二哥更有資格去,也許這就是天下爹孃向小兒的表現吧。有一次我喝醉了回來,躺在炕上,母親正在炕的外邊擀麵條,我一歪頭,吐了一面板。母親沒罵我,默默地把面板收拾了,又舀來一碗自家做的甜醋,看著我喝下去。

我看到過許多妻子因為丈夫醉酒而大鬧,由此知道男人醉酒是讓女人極厭惡的事,但我幾乎沒看到過一次母親因兒子醉酒而痛罵的。母親是不是把醉酒看成是兒子的成人禮呢?

後來當了兵,喝酒的機會多起來,但軍令森嚴,總是淺嘗輒止,不敢盡興。我喝酒的高潮是寫小說寫出了一點名堂之後,時間大約是1986~1989年。這時,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每次我回故鄉,都有赴不完的酒宴。每赴一次宴,差不多就是被人扶回來。這時,母親憂慮地勸我不要喝醉。但我總是架不住別人的勸說,總感到別人勸自己喝酒是人家瞧得起自己,大有受寵若驚之感,不喝就像對不起朋友一樣。而且,每每三杯酒下肚,便感到豪情萬丈,忘了母親的叮囑和醉酒後的痛苦,“李白斗酒詩百篇”“人生難得幾次醉”等等壯語在耳邊轟轟地迴響,所以,一勸就幹,不勸也幹,一直幹到醜態百出。

莫言:我以前喝酒,一勸就幹,不勸也幹,一直幹到醜態百出


1988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與縣裡的一班哥們兒喝酒,一口氣喝了四十二杯白酒,外帶十幾扎啤酒。第二天上午去酒廠參觀,又喝了剛燒出來還沒勾兌的熱酒半鐵瓢。中午又陪著一個記者喝了十幾杯。當天下午,人們把我送到縣醫院,又是打吊針,又是催吐,搶救了大半天。這次醉酒,使我的身體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一聞到酒味就噁心。從此喝酒謹慎了,但幾杯酒下肚後,往往故態復萌,但醉到入院搶救的程度再也沒有過。

小時候偷酒喝時,心心念念地盼望著:何時能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呢?但80年代中期以後,我對酒厭惡了。進入90年代,胃病大發作,再也不敢多喝。有一段時間,乾脆不喝了,無論你是多麼鐵的哥們兒,無論你用什麼樣的花言巧語相勸,也不喝。這樣儘管傷了真心敬我的朋友的心,也讓想灌醉我看我洋相的人感到失望,我自己的自尊心也受到損傷,但性命畢竟比別的更重要。

不喝酒就等於退出了酒場中心,冷眼觀察,旁觀者清,才發現了酒場上有那麼多的名堂。飲酒有術,勸酒也有方。那些層出不窮的勸酒詞兒,有時把你勸得產生一種即便明知杯中是耗子藥也要仰脖灌下去的勇氣。在酒桌上,幾個人聯手把某人灌醉了,於是皆大歡喜,儼然打了一個大勝仗。富有經驗的酒場老手,並不一定有很大的酒量,但卻能保持不醉的記錄,這就需要飲酒的技術,這所謂的技術其實就是搗鬼。有時你明明看到他把酒杯子幹了個底朝天,其實他連一滴也沒喝到肚裡。

酒場搗鬼術名堂繁多,非有專門人才研究不可。我漸漸地感到,中國的酒場,已經成了罪惡的淵藪;而大多數中國人的飲酒,也變成了一種公然的墮落:巨大的浪費,扭曲的心態,齷齪的言行,拙劣的表演,嘴上甜言蜜語,腳下使絆子,高舉的酒杯裡,似乎都盛著鮮血。與我有同感者多乎哉!

我曾寫過一部名叫《酒國》的長篇小說,試圖清算一下酒的罪惡,喚醒醉鄉中的人們,但這無疑是醉人做夢,隔靴搔癢。

我最近又開始飲酒,把它當成一種藥,裡邊胡亂泡上一些中藥,每日一小杯,慢慢地啜。我再也不想去酒場上逞英雄了,也算是不惑之年後的可圈可點的進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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