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唐肅宗至德初年,被迫成為太上皇的玄宗李隆基早已沒有了開元天子的巍巍聖顏,而那位“雲想衣裳花想容”的楊玉環也在不久前香消玉殞於馬嵬坡。

真正淪為孤家寡人的李隆基帶著殘兵敗將倉皇逃入蜀地,驚魂篤定之後,他想起了已經辭世15年的張九齡。滿目是山河破碎,到處是生靈塗炭。悲從中來的李隆基遙空為張九齡的魂靈獻上了遲來的輓聯:蜀道鈴聲,此際念公真晚矣;曲江風度,他年卜相孰如之?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南美洲的蝴蝶輕輕扇動翅膀,能引發美國德克薩斯州的龍捲風。歷史長河浩蕩,其間也有無數個不經意的一念之差,造成了天翻地覆的政局變化。對於唐玄宗來說,張九齡就是盛唐的那隻蝴蝶,一個一念可以改變歷史的人物。

但面對歷史饋贈給盛唐的這份豐厚禮物,英明一世的唐玄宗選擇拒絕了張九齡的提醒,選擇將原本已成階下死囚的安祿山放歸山林。也正是在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從唐玄宗決定無罪釋放安祿山的那一刻起,歷史無常的命輪已悄然轉動,盛唐的喪鐘正式敲響了。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九齡奏曰:"祿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請因罪戮之,冀絕後患。"上曰:"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遂放歸籓。 ——《舊唐書·張九齡傳》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杜甫寫這首《憶昔》的時候,盛唐早已故去,山河破碎的慘烈景象讓這位憂國憂民的大詩人再次想起了還記憶猶新的開元盛世。

該是何等的太平盛世,才能讓後世無數人想起來,都會瞬間在心底激盪出豪邁之情。大唐因開元盛世而熠熠生輝,而讓開元盛世熠熠生輝的人裡面,也一定有張九齡的名字。作為開元盛世最後的名相,張九齡拱手離去時,也正是盛唐氣象到達最高峰的時候。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年),張九齡出生於韶州當地的官宦世家,這個綿延了數代的大家族從曾祖父起就活躍於嶺南之地。但在門閥士族的流毒還未消除的大唐,出生在嶺南這樣遠離權利核心的荒涼遠州,等待張九齡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繼續走上父輩的道路。

作為儒家思想薰陶出的讀書人,屈居江湖做個小吏,終究不是張九齡該走的路。這位九歲就能寫文,十三歲就敢上書廣州刺史王方慶的少年神童,從開始讀書起就在用自己的實力一遍又一遍告訴所有人:只有長安才是他的去處。而當王方慶看完張九齡的文章後,他非但未曾譏諷,反而是被眼前這位少年郎筆下的恣意汪洋所震撼:“是必致遠”。

七歲能屬文,十三以書幹廣州刺史王方慶,方慶嘆曰:“是必致遠。”——《新唐書·張九齡傳》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在唐朝能得到權貴的一句讚譽,就等於基本拿到了混入官場的入場券。年僅十三歲的張九齡在得到王方慶的勉勵後更加專心致學,並於武則天長安二年(702年)進士及第,從此踏入已見盛世端倪的大唐朝局。

從遠離文化中心的荒州,到一路披荊斬棘考入浸染數百年書生氣的長安帝都,張九齡就像是個初出深山的愣頭青被長安城的繁華所震撼,但他不知道的是,更多的,是長安城裡的人們被他的文章所震撼。若非書香累世的豪門世族教出來的子弟,又怎麼能寫出這麼好的文章呢?然而,張九齡與世家豪門無關。

長安二年(702年),唐代著名大詩人沈佺期正值考功郎任上,向來觀文老辣的他只一眼就在茫茫文海中相中了張九齡的試卷,也正是由於沈佺期的賞識,張九齡很快就被授予校書郎職位,由此開啟了自己的大唐官場主線任務。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多年以後的詩人李商隱吟出了這首著名的勸勉後進的詩作。在氣象波瀾壯闊的盛唐期間,縱然是詩壇泰斗,文宗耆老,對於提攜後進這件事都孜孜不倦。

千里馬易得而伯樂難求。文采斐然的李商隱直到暮首晚年才考中進士,讀書破萬卷的杜甫也在陰差陽錯間蹉跎半生,在門閥士族把持官場的大唐,沒有貴人在前引路,科舉難中;縱然難得中榜,晉升又難如登天。

但張九齡不一樣,這個從荒涼遠州一路考進長安的年輕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有諸多貴人為他背書。在嶺南時有廣州刺史王方慶,在長安時有考功郎沈佺期……上天給了張九齡驚世的才華還不夠,給了一路相伴的貴人猶嫌不足,因為這一切的一切和接下來出現在張九齡生命裡的那個貴人相比,都不值一提。

長安三年(703年),一位剛從帝都被放逐的謫官途徑韶州,在讀完張九齡的文章後讚不絕口:“有如輕縑素練,濟時適用。

”這是一句很高的評價,他點明瞭張九齡的文章不只是華而不實的詩詞歌賦,張九齡的文章盡是經世致用的文法。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而也正是這句評價讓張九齡從此名動天下,上到身居廟堂的高官,下到鄉野阡陌的學子,無一不曉張九齡的名字,這位政壇新星的崛起已經勢不可擋。

有人會問:謫官而已,何至於此?因為那人並非是普通的謫官,他叫張說,當時的文宗領袖,後來的士林盟主。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生封公孤,死諡文正。這是歷朝歷代讀書人的終極夢想,而在宋仁宗趙禎之前的朝代,“文貞”諡號就是最高的諡號。(宋仁宗之後為了避諱,文貞改為文正)

作為有唐以來唯五個獲得“文貞”諡號的人,張說的推薦成為張九齡日後青雲直上的最大助力。英雄總是心心相惜,與張九齡一見如故的張說,每到一處便盛讚張九齡的才華,乃至於張九齡尚未入京便已經名動京華。

唐中宗神龍三年(707年),偏離正軌的李唐王朝終於隨著兩年前的“神龍政變”而重新迴歸正統,武則天退居上陽宮,大齡太子李顯成功上位。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雖然彼時的朝局仍因為武氏流毒而動盪不息,但遠在嶺南的張九齡深埋在內心深處,想要齊家治國,一展胸中抱負的意氣終究是忍不住了。

就是在這一年,張九齡再度赴京參加吏部選才考試,和科舉考試相比,才堪經邦科是一場針對優秀人才的高水平遴選考試。果然,不負眾望的張九齡又是輕鬆通過,才堪經邦科登第。

九齡以才鑑見推,當時吏部試拔萃選人及應舉者,鹹令九齡與右拾遺趙冬曦考其等第,前後數四,每稱平允。——《舊唐書··張九齡傳》

從武則天神龍元年起(705年),到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年)為止,短短7年時間裡,雲集了天潢貴胄,本該鐘鳴鼎食的帝都皇城先後換了4任皇帝,政變和殺戮也從未停止。在此期間一直動盪不安的唐帝國終於隨著唐玄宗李隆基發動先天政變,誅殺太平公主,徹底執掌四海而暫時結束混亂。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作為開創開元盛世的一代雄主,李隆基還是太子時就發現了張九齡,在他親自主持的道牟伊呂科中,張九齡經世致用的國策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盛名之下無虛言,唐玄宗知道張九齡的抱負,張九齡也知道李隆基的雄心,這對讓歷史銘記的君臣開始了開元盛世的偉大構想。

張九齡一直是個純臣,在他的眼中沒有私人情誼,有的只有帝國和蒼生。這樣聰明的人,如何不知道韜光養晦,但從張九齡踏入玄宗一朝後,揹負盛世使命感的他就將自己的胸中文韜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了。

在百廢待興的玄宗朝,最需要張九齡這樣充滿銳意的官吏,但往往這樣的官吏也很難在官場站穩腳跟。僅僅是四年以後的開元四年(716年),張九齡就因為被宰相姚崇參奏“封章直言,不協時宰”,而於當年秋天“拂衣告歸”,放棄了他花了14年才位列廟堂的所有尊榮,這一年張九齡44歲。

44歲在唐朝已經不算年輕了,這一次辭別長安,回到嶺南故里,也許張九齡便再也不可能重回帝都了。帶著所有人的不理解,一身孤勇的張九齡收拾好自己單薄的行李,像14年前的長安二年一樣,一個人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裡行。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作為唐朝詩壇為數不多的士林巨擘,向來以“格調剛健”的詩風著稱於世的張九齡,第一次在詩作《西江夜行》中展現了自己不為人知的孤獨和柔軟。

兩百多年以後的北宋名臣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樣的話似乎是為張九齡量身定做的。你不得不承認的是,有一種人生來就是救濟萬民的,辭官回鄉的張九齡途經大庾嶺梅關,眼見百姓深受所累,全然不顧自己已是一介白衣,連上奏疏請求朝廷撥款支持。

張九齡就是張九齡,即便是人已不在廟堂,他的影響力也仍然不減。很快,這個被後世稱為“古代京廣線”的梅嶺古道就開始動工,在施工的一年多時間裡,張九齡率先垂範,與百姓同吃同睡,在山林陡峭之間劈山開路,隔水架橋,終於將工程圓滿結束。

皇圖霸業轉眼成空,帝王將相都是浮雲,但張九齡主持的梅嶺古道即便是千百年後,也仍然惠及著南北兩地的百姓。佛家說的功德無量,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唐玄宗開元六年(718年),46歲的張九齡奉召回京,此時的朝野上下對於他的才幹都已經五體投地,而隨著開元九年(721年)張說入相作宰,張九齡也進入升遷的快車道。

於張九齡而言,張說是他的恩師和貴人,沒有張說,也就沒有後來的開元最後名相張九齡。但和先天元年的自己一樣,在張九齡的眼中,一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的盛唐遠比私人情分重要得多。

和張九齡不一樣的是,張說雖然是盛唐不可多得的相國之才,但他並非純臣,他仍然是個心有私慾,以自我好惡為選賢任能標準的人。於是在開元十三年(725年),張九齡第一次跟亦師亦友的張說產生了分歧,導火索正是泰山封禪的隨行官員名單問題。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就像是所有人都夢想出將入相一樣,歷代君王也有自己的終極夢想,長生遙不可及,泰山封禪成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目標。作為古代帝王禮中的最高等級,泰山封禪只有至聖明君才配有資格享受,唐玄宗之前,也只有秦皇漢武等寥寥4人進行了泰山封禪。

而作為開創出萬邦來朝的開元盛世的明主——唐玄宗終於敢問鼎“泰山封禪”這一終極夢想了。泰山封禪高興的不只是唐玄宗,還有宰相張說。陪同封禪的官員名單剛好是他用來排除異己,培植親信的好手段。

而也許是出身寒微遠州,張九齡比任何人都清楚吏治清明的重要性,為此他勸說張說,據理力爭:“選賢任能不能任人唯親。”張九齡的苦口婆心並沒有換回張說的迷途知返,隨著隨行名單的公佈,朝野內外譁然,一生高潔的張說也因此留下了至死都沒能抹去的政治汙點。

初,令九齡草詔,九齡言於說曰:"官爵者,天下之公器,德望為先,勞舊次焉。若顛倒衣裳,則譏謗起矣。今登封霈澤,千載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紱。但恐製出之後,四方失望。今進草之際,事猶可改,唯令公審籌之,無貽後悔也。"說曰:"事已決矣,悠悠之談,何足慮也!"竟不從。

——《舊唐書·張九齡傳》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開元十八年(730年),張說病逝,他把張九齡作為最後的禮物,留給了盛唐。那時的張九齡已經54歲了,眼見人事凋零,厭倦政治鬥爭的他萌生退意,但素有識人之明的唐玄宗幾次三番挽留,終於成功給盛唐留下了定海神針。

從開元十九年(731年)到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張九齡從中書侍郎做到了知政事,他就像是隻默不作聲的老牛,用羸弱的身軀拖著大唐這艘鉅艦緩緩駛入盛世的最強樂章。

從河南屯田,到選賢任能,張九齡用一己之力彈壓貪官汙吏,打擊門閥貴族,修生養息,更力推玄宗將施政策略由“霸道”轉“王道”,在他的縱橫捭闔之下,盛世大唐終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所有人都沉浸在盛唐的凱歌中,只有張九齡還瞪著他那雙早已老邁的雙眼看向帝國繁華深處的崩壞。唐玄宗覺得自己已經做完了帝王的使命,但張九齡卻仍然為帝國的未來殫精竭慮,這對原本親密無間的君臣終於還是走向了歧途。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楊玉環入宮,本就懈怠政事的唐玄宗從此沉醉溫柔鄉中,一代明主終究還是做出了“一騎紅塵妃子笑”的亡國之舉。張九齡還是那個先天元年一心報國的張九齡,唐玄宗卻已經不再是那個先天元年勵精圖治的唐玄宗了。

同樣是在這一年,難以忍受張九齡時時規勸的唐玄宗,藉故將他貶黜出京,從此徹底淡出大唐的廟堂。這一次別後,他至死也沒有再回來過。

二十三年,加金紫光祿大夫,累封始興縣伯。李林甫自無學術,以九齡文行為上所知,心頗忌之。乃引牛仙客知政事,九齡屢言不可,帝不悅。 ——《舊唐書·張九齡傳》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張九齡走後,一直被他彈壓的李林甫、安祿山等人開始內外勾結,如同穀倉碩鼠般瘋狂啃噬著張九齡守護了半生的盛唐。

而此時已經被貶到荊州的張九齡又重新回到了孑然一身,雖然已在千里之外,但他的魂靈卻始終留在那個曾經清澈如水,如今日漸渾濁的廟堂。望著天上的皎皎明月,張九齡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願這盛唐的明月時時月光流轉,願這盛唐的福澤時時澤披蒼生,而我張九齡是否流落江湖已經不重要了。

張九齡:他是盛唐的明月,大唐的沒落,從他被罷相開始說起

開元二十八年(740年)春,許是感到大限將至,又或者是想念故土,張九齡請旨回鄉掃墓祭祖,行至嶺南故土之後,已經68歲的張九齡便病轉沉珂,藥石罔顧,溘然長逝在這片生養之地。

有人說,大唐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在於安史之亂;可在我看來,大唐由盛轉衰,應該從張九齡被罷相說起。不過這一切都已經跟張九齡無關了。

這位在盛世序曲中踏入廟堂,又在盛世終章前遠遁江湖的開元最後名相,早已化為天上的明月,用他君子如玉的德行,大公無私的操守,如同梅嶺古道般仍讓後世時時感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那是盛唐的明月,也是張九齡的天涯,他走以後,盛唐氣象也隨之遜色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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