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被拐卖,是种怎样的体验

真事。

以前有个江南女人,夏天周末,带着四岁的儿子进城里玩儿。

那时城里小,繁华之所,也不过是市中心几个商厦、县前的城中公园。

做娘的给孩子买了新衣服,吃了小笼包,溜了趟城中公园,打算挤公车回家。

那时节,大家还不熟悉沙丁鱼罐头,所以有朝一日真看到沙丁鱼罐头,一定会说“呀,这不像挤公车么?”即是如此。

那时人乱得像纺织厂仓库的,手里拎包又泥鳅滑,做娘的手忙脚乱。

见一辆车来,大家轰隆隆齐上,卷起半天尘烟。尘埃落定,车走了,当娘的眼前一黑:孩子没了。

当娘的号啕着追公车:快停快停,孩子在上面!追了百多米,人腿完败于轮胎。东西掉一地,被其他阿姨阿婆沿途一条线拣回来,打听:怎么啦?孩子丢啦?

当娘的只剩了嗷嗷哭。

有个阿姨大叫:那孩子是不是穿一身淡黄衣裳跟个黄金瓜似的?当娘的:对对!

那阿姨一拍大腿:被个男人抱上车啦!

当娘的已经瘫痪:怎么办怎么办?

几位阿姨阿婆组成了临时指挥部。她们分析:此车通往火车站;如果该男人是人贩子,后果不堪设想。那时街上还没有手机,有路边卖橘子汁的阿姨自告奋勇捐献公用电话,打给“我老公,他认识火车站的人”。

两个阿姨负责照顾丢了孩子那位——已经进入说胡话状态了。

剩下的阿姨阿婆义务宣传,大嗓门传出七八里地:有辆公共汽车上有个孩子被抱走了,火车站大家要小心啊!

有阿姨从丢了孩子那位已经不省人事的妈妈嘴里,抠出了她先生的单位电话,打过去。

当爸爸的听说,赶紧窜上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不让走。我们交通大队的说了,现在有个抱孩子的,要拦住不让他乱走,市里的出租车都临时停了。

当爸爸的大吼:我就是丢了孩子的!司机大叔:你早说呀!坐稳了!轰的一声,当时还在世的塞纳在地球另一边感受到了巨大压力。

当爹和当娘的在市中心附近会合了,指挥部已扩张到四十多号人。卖橘子汁的阿姨给端来椅子,拿湿布给做娘的敷额,以免她晕过去;大家一边安抚当爹娘的,一边分析:

火车站那边是绝对走不了了,剩下的就是大海捞针的查。同事亲友都发动起来,正在鼎沸之际,当爸爸的被一个同事过来揪住:快走快走,孩子在公司里!

当爸爸的恼了:孩子都丢了,你开啥玩笑!

那同事急得青筋爆出八寸:说是就是,快走!

把当爸的连搂带抱拽到公司办公室里,孩子真在那,躺在几张沙发凑成的床上,盖着公司进口的绒毯,睡着了。旁边,四五位叔伯婶娘圈守着,谨慎小心文质彬彬地抽烟。

据叔伯婶娘和孩子醒来后的回忆,事情大概是:

当时有一人贩子,趁人多车乱,抱孩子上了车,想逃。

孩子一上车愣了会儿,就尖声哭:这不是我爸爸,我妈妈还在车下面。

一哭二闹,虽然孩子口齿不清,大家也明白了,车里的人都盯着那人贩子犯疑,逼问人贩子:

这孩子是你的么?嗯??

人贩子心慌意乱,满脸假笑,下一站就溜走了。

乘客凑出四位叔伯婶娘喂着孩子,给喝热茶,问家在哪儿?孩子哭傻了,说不清,只一味说爸爸的名字,说爸爸在哪个公司工作。

叔伯婶娘一商量:去。把孩子送到那儿去。还担心:万一不是呢?就守,守到孩子爸爸回来为止。

于是回来了。

这故事发生在1987年。

如题目所述,那孩子就是我。

我妈妈后来时常念叨这件事。结论是,要感谢的人太多,无法一一谢过来。几位送我回来的叔伯婶娘,带我爸爸风驰电掣的出租车司机,把我妈妈从发疯边缘拽回来的几位阿姨阿婆,当时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娘子军指挥中心。但更多的是些我不认识、没听过的人。

把我救回来的,是当时的时势。那还暖烘烘的,助人为乐、大家还挺热心肠的时代。

多说几句。

说这段,并不单为了鼓吹“以前的时代都是好,现在的时代多么糟”。

不是的。

我小时候上语文课,总是记得住一些美丽的描述。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水涨,泥土变软,发芽,长大;孩子们去上学;工人叔叔生产,农民伯伯耕作,商店琳琅满目;大家彼此友爱,相互扶助,邻里和睦。我那时热诚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因为我感受到的现实即是如此。实际上,许多地方都如此。我父母现在居住的小区也差不多有此氛围:超市饮食店银行发型屋菜场大家都是熟人,往来酬答,你赠我咸蛋,我回以年糕。如此往来。

以前的风俗,为何醇厚呢?

按费孝通先生看法:

在乡村较封闭的时代,道德风俗就容易保持些。大家都认识,有或远或近的血缘或亲属关系,在一个小圈子里。

中国古代士大夫不喜欢商人,即是因为商人常流动,非安居,不稼不穑而有所得,多巧言令色。

老子所谓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差不多有这意思。

就是说,好风俗通常建立在:

熟人;较公平;较封闭;较平等;物以类聚,于是大家互相和蔼可亲,你敬我尺,我敬你丈,最后自然就和睦了。

在我小时候,我们上一代人风俗醇厚,是因为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很多都出于乡村,保留着这些较封闭的好习惯。

当然,你明白的:这样的纯朴和睦热心肠急公好义,建立在大家都不那么有钱,大家都比较平等,又比较封闭,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状态下。

开放的社会是另一回事。

欧洲人,不太谈道德教化。他们靠制度,靠立法。说难听点:医疗保障制度完备,法律到位,国家遇到事肯给钱。完了。

虽然现在,国内的人会嘲笑欧洲圣母心。

穷且封闭的地方,风俗靠大家淳朴的品质与热心肠。

富且开放的地方,风俗就靠立法和制度,以及对此的信赖了。

归根结底,还是两个词:平等,信赖。

大家感叹人心不古,其实时代既然前进,就没法指望人心永远不古。单靠嘴上倡导,是没用的。得靠法度。

所以,大家感叹世道人心坏了,坏的往往不是人心,而是法度。彼此不再平等,而信赖也荡然无存。

这事上,我们当然可以犬儒一下,“世道人心坏了关我什么事,我做好自己就是了。”的确,像我这样,小时候差点被拐卖,然后被大家救回来的情况,谅来不多。

但每个人都不是孤零零的活着,我们能活着走到今天,必然和他人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接着活下去,我们还得和越来越多的人有接触、有联系的。

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活在他人的善意中而不自知的。

所以我还是希望,在法度完善的同时,世界能多少善意一点,更彼此信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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