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先生曾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 "誠然,魏晉南北朝上接秦漢,下啟隋唐,承前啟後,是古代隱逸文化發展的關鍵時期。
"隱逸"一詞,便源於此。它的本意是古代文人志士在仕途不順或時局與自己的心性相違逆時,選擇暫時歸隱山林、田園的方式,讓自己的心靈得以解脫。在這個混亂的時代,隱士階層數目之龐大,隱士生活之豐富,歷朝歷代都莫能與之相較。被後人稱之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便是該時期的隱士之一。
身處晉代的陶淵明,29歲開始"投耒去學仕",在其人生之中也曾有過幾次入仕與出仕的經歷,時常徘徊於出世和入世之間的他,內心彷徨而苦悶。直到41歲時,毅然決然地辭去彭澤縣令,卸任歸家,寫下千古名篇《歸去來兮辭》。
"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歐陽修曾這樣評價《歸去來兮辭》。其瀟灑出塵的意象,通透自然的審美意趣,讓文人雅士讚歎不斷,亦嚮往不已。尤其是棄官歸鄉的果斷,讓蘇軾都覺得難以"師範其萬一"。
從某種意義上說,《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仕"與"歸"的一道分水嶺,是決絕出仕和歸隱田園的一道宣言書,從中可以看到他從"違己交病"的苦悶到"質性自然"的喜悅,再到"樂天知命"的平靜這一心理路程的轉化。
1. 入仕的苦悶和彷徨
陶淵明選擇出仕有著迫不得已的苦衷,"餘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家中貧寒,種田所得糧食不能夠自給,而孩子又多,米缸裡經常空空如也,沒有存糧,維持生活所需的一切,沒有辦法解決。
外無充足的生活來源,內有嗷嗷待哺的稚兒,再加上,親朋好友的勸慰,"親故多勸餘為長吏","家叔以餘貧苦,遂見用於小邑"。所以,陶淵明為了養家餬口,只好選擇入仕。
陶淵明多次出仕除了與貧苦家境有關,內心還有著理想抱負亟待實現。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曾任晉朝的大司馬,祖父陶茂、父親陶敏都擔任過相當於地方太守的職務,所以,出身書香世家的陶淵明,自小便接受正統的儒家思想教育,自然也有著"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志向。
為實現"濟世安民"之志,陶淵明幾次出仕,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參軍、鎮軍參軍、彭澤縣令等職,然而仕途並不順利。他曾悲嘆道: "總角聞道,白首無成"。他也時時感到"心憚遠役",要為官就得離開家鄉羈旅行役,這讓他內心苦悶。在詩中說:"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蕭條隔天涯,惆悵念常餐",不僅自己"惆悵而獨悲",還想念著家鄉和家人。
他最後一次出仕是擔任彭澤縣令,然而沒多久,陶淵明便產生了留戀故園的懷鄉感情,“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那是為什麼?因為本性任其自然,這是勉強不得的;飢寒雖然來得急迫,但是違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痛苦。過去為官做事,都是為了吃飯而役使自己,"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
於是他惆悵感慨,深深有愧於平生的志願。只想再等上一年,便收拾行裝連夜離去。然而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藉此奔喪的機會,陶淵明請求免去官職。"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既然過去的錯誤已經不可挽回,而未來的事還來得及補救,趁走入了迷途還算不遠,辭官去吧。自立秋第二個月到冬天,陶淵明在職不過80多天。
若要細究原因,陶淵明之所以卸任歸家,還是因為政治社會的黑暗,官場風氣腐敗和諂上驕下,讓他由開始時對仕途的嚮往變成後來的失望,他看透了官場的齷齪和陰暗,厭倦了官場中的爾虞我詐,"世與我而相違,復架言兮焉求",再加上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讓他生出歸隱田園的想法。
雖然當時的政治格局動盪不安,但是還是很多人趨之若鶩,謀求官職,唯有陶淵明果斷放棄了仕途,急流勇退是一種智慧,可見陶淵明之清醒、之果決。
且不說是何種原因吧,他最後還是選擇了出仕,選擇了遠離塵囂,遠離政治的歸隱之路,苦悶的心情也一掃而光。
2. 歸家的急切和喜悅
當他終於擺脫了被視為"迷途"的官場,在回鄉之路,那是"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行船於水,風裾衣襟,身輕氣閒,意似飄風。"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只恨時間過得太慢,不得馬上歸家,一個"恨"字讓陶淵明心情之急切一覽無餘。
遠遠看到自己簡陋的家門,陶淵明按捺不住心中欣喜,奔跑過去,"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剛到門口,就看到孩子們歡快地迎了出來。進了家門,看到院子裡的小路快要荒蕪了,幸好松樹菊花還長得生機勃勃,"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心中甚是寬慰,菊前松下才是他安居的棲所。
既已到家,看到家中"有酒盈樽",陶淵明既滿足又愉快,"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看著這個久違的庭院,那份悠然和沉醉,是陶淵明想像已久的樂事。"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雖然庭院不過方寸之地,僅能"容膝",卻是自己寄託心靈最好的場所。
"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涉園觀景,白雲飄蕩,倦鳥歸巢,正所謂心之所至,處處風光,即便日光暗淡,陶淵明仍手撫孤松,徘徊不歸。
賦閒在家的陶淵明與家人和睦相處,盡享"悅親戚之情話"的天倫之樂;與朋友情真意篤、談心賞文,"奇文共賞識,疑義相與析";與同鄉鄰居友好往來,"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漉我新熟酒,只雞邀近局";也有琴書之樂的隱士生活,"樂琴書以消憂"、"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陶淵明所期待的生活就是"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
有書、有琴,有詩,有酒,這樣的生活便足矣。"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春天到了,陶淵明和農人一起去田地中勞作,他不以為苦,反以為樂,甚至詩化了這種勞作,"或命巾車,或棹孤舟",這番勞作在陶淵明看來,就像是出外遊山歷水一般自在閒適,"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正因為在這種心態之下,他才寫出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佳句。
"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萬木的欣欣向榮,源泉的涓涓流淌,讓他心生喜悅之情。陶淵明登山涉谷,留戀林泉,尋幽探勝,以山川草木、鳥獸蟲魚為友作伴,深得其樂。一如王羲之所言:"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歸隱田園的陶淵明生活安逸而閒適,心境恬淡清淨,就如李澤厚說,只有陶淵明"算是找到了生活快樂和心靈慰安的較為現實的途徑。無論是人生感嘆或政治憂傷,都在對自然和農居生活的質樸的愛戀中得到了安息。"
3. 徹悟後的平靜和坦然
"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寓形宇內復幾時?"陶淵明在羨慕萬物的繁榮滋長的同時,感嘆著自己一生行將告終,身體寄託在這天地間,還能有多少時候?
然而,他又看得很明白,"萬物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萬物更替常變化,人生在世亦復如此,總是辛苦勞頓;萬物變遷,最終又必然走向死亡,想到此刻,心中有如焦焚。
陶淵明清醒地認識到死亡是誰也逃脫不掉的最後歸宿,既是如此,"曷不委心任去留?"為什麼不隨心所欲,聽憑自然的生死變化?既然"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何必惶惶然不知所措,且去順應自然吧。
生,便好好的活著,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四時之天命,也是一種幸福的生活。"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去欣賞那良辰美景,去扶杖鋤草耕種,去登高放聲長嘯,去傍著清清的溪流把詩歌吟唱。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姑且就順隨自然的變化,度到生命的盡頭吧。樂安天命而盡其餘年,還有什麼可疑慮、可憂愁的呢?陶淵明對待生死的態度和"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聽天由命固然有些消極,但仔細思量之下,悲涼之中包含著一種知足的心態,也不失為一種豁達的態度。
在他去世的兩個月前,陶淵明寫下的《自祭文》,"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死後歸塵,無須俗禮,不起墳,不種樹,生前身後,是非功過,誹謗過譽,一併拋了,人生艱難,死亦何哉?這不正是他超然物外,率性自然地生死觀的最好寫照嗎?
陶淵明在入仕與出仕之間,選擇了出仕,不為名利所累,迴歸田園,既在自然中感受到生命的喜悅,也在徹悟後迴歸心靈的寧靜,最終達到了身心合一的人生境界。 他卸任歸隱之後,親近自然、躬耕田野、勤於詩書、嗜酒消愁、樂天知命,他是一個真正的隱士。
從《愛蓮說》到《桃花源記》再到《歸去來兮辭》,我們領略到的不只是陶淵明的品行高潔、質樸率真,更是他安貧樂道、灑脫恬淡和樂天知命的處世心態。
誠如林語堂在《人生盛宴》中說:"陶淵明代表中國文化一種奇怪的特質,這種質就是由肉的專一和靈的傲慢的奇怪的混合,就是不流於靈慾的精神生活和不流於肉慾的物質生活的奇怪混合,在這種混合中感官和心靈是和諧相處的"。
閱讀更多 極致研習社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