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椅子

 那是個溫暖宜人的春夜,我的房東呂忠毛,坐在臥室裡那把古董椅子上死了。作為馳向死亡的坐騎,那把椅子的確是祖傳之物,在大約五百年間,一定見識過許多次死亡和風流韻事。

我第一次搬進來時,就注意到這把椅子是這家人唯一值錢的東西,黑漆光滑,雕飾簡繁得體,木質硬朗。以四十五度角側看,最能喚起藝術感覺。那椅子甚至有某種詭異的能力,只要呂忠毛的妻子坐到椅子上,這個被長期貧困和無知折磨得容顏早衰的婦人,看上去也很美。呂忠毛生前,每天盼望椅子能賣個好價錢,偶爾會有人來和他討價還錢,卻沒有成交。他每次坐在椅子上晃腿時,都覺得是坐在一堆錢上,心情舒暢,對未來很有把握。

我這位房東,中等身材,相貌平庸,你在街上見到的那些比較貧困和懶散的中年人,都跟他很像。他的指關節較大,雙手緊握時,指關節像一串大號的菩提念珠。初次見面,和他簡單地握握手,我就曉得他的力氣很大。當時,他正陷在椅子裡做白日夢,看見我進門,他一躍而起,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和我握手,然後搶過行軍床,大步走進為我空出來的房間,又風一樣下樓,上樓,幫我扛四箱書,氣都不喘。他的身體好得不像會猝死的樣子。他並不疑心女人帶回家來的單身房客。安置停當,他站在門邊,不說話也不走開,不停地搓手,嘿嘿笑。我慌忙掏出講定的房租塞到他手裡。

房間空空蕩蕩的。我躺在床上。抽菸。空氣裡有一股女孩子才有的淡淡味道,牆上曾貼著幾幅明星,被人撕掉了,留下幾格白印,顯然曾是房東女兒的閨房。就算湊合著住這種與主人合住的單間聊擋風雨,我兜裡的銀子也不多了。這是一套小三居。呂忠毛兩口子佔據著最大那間臥室,你可以想象,各個房間的傢俱擠在一間屋裡那種混亂場面。他們的女兒在郊縣一所收費比較便宜的職中讀初二,週末回家,三口人便擠在一張床上。客廳不寬敞,但很空,堆了一些零碎雜物。另一間房不知租給了什麼人,此刻緊鎖著。

天完全黑了。我下樓找一家蒼蠅館子,吃燒菜。呂忠毛陪我喝一杯。他稱我為師兄,沿襲了工廠裡的習慣,他剛進廠時,既沒文化又膽小,師兄這種稱呼便成為解開人際關係的鑰匙,如今兩口子靠輪流蹬一輛人力三輪車掙點散銀子餬口,依舊見人就稱師兄。我也叫他師兄,那婦人以後就叫師姐。

幾杯酒讓呂忠毛快活起來,話也多了。他對黑道人物有著浪漫的敬畏,這小區裡的"村長"都是他看著長大的,他說,如果我有了麻煩,他可以出面幫我擺平,此地的流氓和賊他都認識。說到賊,他嘿嘿笑,叫我出門時注意關好門窗,當然,就算丟了東西,他也能幫我找回來。他對這塊地盤很滿意,生活是如此方便,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他壓低聲音說:"咱們這裡連妓女都有。"

我和他相視一笑,笑得很詭。我搖搖頭,假裝不信。他一仰脖子,自己幹了一杯,又小心地斟滿,不讓酒灑掉一滴。他湊近我耳語道:"你曉得咱們家裡另一間屋住了什麼人嗎?我給你說,住了四個小姐。"

我從來沒想過與妓女同在一片屋瓦下呼吸,覺得落魄,也很好奇。我住了四五天,未曾和她們打照面,但每天后半夜都被她們回來開門的聲響弄醒,她們的職業習慣是晝伏夜行。回來得晚,卻並不喧鬧,躡手躡腳地在房間裡走或跑,輕言細語地說笑,輪流洗澡,我甚至能聽清她們搓洗的咯吱聲和噼啪聲,只有一次,傳來瓷盆掉在地上的聲響和一聲尖叫,挺嚇人的,即刻又歸於寂靜。她們回來時,有時是四個人,有時是三人,二人或一人,總有人被客人帶走嘛。她們每天下午一起起床,一起出門,那時候,我要麼不在家,要麼在午睡。

這天,我扛住了午覺襲來時的倦意,等她們起床後在客廳裡走動時,突然拉開門,走了出去。我和她們都怔了一下。我看她們,她們也看我,目光沒有絲毫迴避。老實說,她們挺可愛,很樸素,一點也不輕浮,就是那種平常的鄰家女孩。我曉得,她們到了坐檯的地方才會打扮得像妖嬈的花貓。

我們很快就混熟了。她們的名字都是假的。跟作家們喜歡用筆名不一樣,她們的名字是用來忘記的。她們常到我的房間裡來,要煙抽,也講黃色笑話,一邊還挑逗我,惹得大家哈哈笑。呂忠毛有時也來湊熱鬧。

如果我手上錢多,就輪流和她們睡覺。沒錢的時候,菩薩慈悲,我只可以摸她們的屁股。說實話,她們的職業經常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流動性極強,雖然那間屋裡始終住四個女孩,但可能轉眼間就換幾張新面孔,到我搬走之前,我至少見過二十幾個新人。

屋裡沒人的時候,呂忠毛就來抽我的煙、喝我的茶,說小姐們的壞話,滿臉淫邪的笑。我說:"哪天我發一筆意外的財,就請你玩一次。"

那時候,我手頭很緊,多半在埋頭苦幹拼命掙錢。我認為菲次傑拉德說得很有道理:如果沒錢,你就得埋頭苦幹和避開女人。

我唯一的掙錢方式就是給書商編稿子。有一次,我用很多資料拼貼一本初中的教輔書。說實話,這很荒唐,我這個不懂數學的人居然能把這樣的書編得像模像樣的。連沒文化的呂忠毛都表示懷疑和憂慮,他說:"師兄,這樣做行不行啊?別誤人子弟呀。"

"行,"我說,"這些資料都是專家編的,錯不了,對學生沒有害處。"

呂忠毛瞪著那堆專家資料,良久。他突然說:"要是我發現我女兒的學校發了一本你編的書,老子要你賠十本。"

"沒問題,我賠你二十本。"我說。

直到我去逛書市,兩次看見呂忠毛在專賣教輔的書店出入時,才後悔賠他二十本的諾言。如果讓他買到一本,硬說是女兒學校發的,要我賠,我賠不賠呢?我確信,他做得出這樣的事。我習慣把人往壞處想,你管得著嗎?

呂忠毛真是窮瘋了。有段時間,他每天都要錘打一件銅製的機器零件,敲下一大塊來,走四五站路,去廢品收購處賣點零錢,給自己買一包煙,慢慢走回來。那零件嶄新,做工精緻考究,像藝術品,不知是什麼機器上的重要部件。他第一次敲打時,我就勸他把這玩意拿到需要它的地方賣掉,比零敲碎打賺得更多。他不敢,因為這是偷來的。

這小區的管理者有時突發奇想,極平常的日子裡,街上突然很多帶紅袖套的人,每個居民都被髮動起來,把清潔衛生做到了每一個角落,毒藥發給每一隻老鼠,怕兒童誤吃,又藏得極隱蔽,連老鼠都發現不了。

地面乾淨了,越顯出兩旁行道樹的髒。樹葉積滿了黑黑的灰塵,連綠色都顯得若隱若無。我平常充飢的那家燒菜館,偏偏又在最大那棵樹下襬開桌面,我有點怕坐在樹下了。那些樹痛苦地扭曲了樹幹,還長著奇形怪狀的瘤。

我正覺得飯菜難以下嚥的時候,呂忠毛帶著他的姨媽來了,在另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他是個巫婆似的老太太,滿臉木刻般的皺紋,渾身漆黑。這樣的形象如今很少見了,她約摸八十五六歲,讓我想起了我那九十餘歲才逝去的奶奶。

我聽見呂忠毛說:"以後別走這麼遠來看我們了,我們家裡沒得住處,你已經看見了吧,就在這裡吃點東西,吃完了,你快點回去,不然,走到天黑還回不了家,回去後別說我虧待你,聽見了嗎?"

老太婆吃得很慢。等我外出辦了件事返回時,她好像才吃完,用衣袖擦嘴。呂忠毛給她點了一枝煙。她慢慢抽,神思恍惚,已沉入了一個很遠的世界。我走過她身邊,聽見她在哼歌,這麼大歲數了,吐字很清晰,我聽出那是一首民國初年的學堂歌曲,可以想象她也有過活蹦亂跳的童年時光。

我穿過街面,讓過兩輛車,又拐進一條窄小的衚衕。在這個陽光溫暖的正午,我猛然發覺沒有音樂細胞的我,竟然記住了老太婆的歌,且哼了起來:"孫中山先生/創造了革命軍/推滿清/立共和/起義武昌城……"

每天早上,呂忠毛都要仔細檢查那輛破三輪車,擰緊重要的部件,給軸承加機油。我認為他是為了自己的安全,呂忠毛說:"呸!老子值幾個錢?我是怕顧客摔壞了,老子賠不起醫藥費。"

那輛三輪車實在是破得要命,很多部位都是被呂忠毛用粗鐵絲擰成麻花才湊合在一起的。我說:"師兄,你收了那麼多房租,買輛新一點的車行不行啊?"

呂忠毛搖搖頭,哭喪著臉說:"哪裡敢買新的,沒牌照,沒準哪天就被沒收了。"

沒牌照的三輪遲早都會出事的。這不,呂忠毛兩口子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一進門,婦人就開始哭,並搶在呂忠毛之前,坐進那把古董椅子裡,滿手的淚就揩在扶手上。呂忠毛臉上貼了三片創可貼,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好像除了那把古董椅子,他就找不到坐處似的。

他走進我的房間,抽我的煙,喝我的茶,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就來勁了,眼裡閃出興奮的光,我才明白,他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就是等我問他的。

他說:"車被警察沒收了。他們出動了好多人。我在街角看見第一個警察衝來時,我就曉得今天有行動,我一個急轉彎,就飛馳進了一條小巷,嚇得一個婦女貼在牆上發抖,一群雞到處亂飛,有一隻活生生地撞在樹幹上,估計是撞死了。師兄,你曉得的,我對這一帶的路比誰都熟悉,他們抓不住我的。我從十字路口衝出來時,又有三個警察朝我撲來,我又一拐彎衝進另一條小巷,迎面又有兩個警察,我慌忙又一拐,衝進一條很窄的巷子,他們想都想不到這麼窄也能穿過去,我撞翻了一堆蜂窩煤,蜂窩煤在地上滾,後面追的人踩上去不摔跟斗才怪。我本來可以逃脫的,鬼曉得巷子盡頭正在施工,挖了一個半層樓深的坑,我很久沒到這邊來了,這城市的變化也太快了,我剎不住車了,飛起來,在半空中,我想,要屁股著地才摔不死,果然是屁股先落地。這會兒,屁股還痛得很。"

我才發現他是側著身子坐在床上的。

又聽他罵了一陣該罵和不該罵的人。我說:"師姐哭得這麼傷心,你過去勸一勸嘛!"

"不用勸。"他滿有把握地說:"婦人就是婦人,等會我過去,一頓肉棒棒就打好了。"

的確如此,呂忠毛在隔壁的栓門聲剛消失在客廳的邊緣,那婦人就止住了哭。我想象不出婦人在椅子上劈開雙腿的樣子。那椅子也許會發出古董非人的呻吟聲。

為了買輛新車,呂忠毛和他的老婆借錢都借怕了,沒少忍氣吞聲。我受不了那婦人訴苦的聲音,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裡擠出兩百塊,借給了她。

那輛新車,其實只比上一輛稍好一點而已。第一位乘客是一個胖子,手裡握著個手機,臉上有一種兇狠的表情,我在許多剛發財的人臉上都見過這種表情,但我無法把它描繪出來。蹬車的是師姐,由於個子稍矮,她幾乎是直立在踏板上,垂直用力,那車也風馳電掣起來。師姐的力氣也不小啊。

我是在去茶館的路上看見這一幕的。

我沒事的時候,便去茶館。喝茶、曬太陽、看報紙、嗑瓜子、吹牛皮、下圍棋、搓麻將。書商有活幹,便到茶館來找我。

我們搓麻將時,賭得不算小,也不算大。如果手氣好,能贏千多塊。那幾天,我賭得特別狠,我覺得就憑我借錢給那婦人的慈悲情懷,菩薩也該感動得讓我在賭桌上狠撈一把。事實上,我大獲全勝,贏得腰包鼓鼓的。麻友們都不和我玩了,說要歇一陣手氣再來報仇。

我在一個小姐的肉體上發洩時,忽然想起來呂忠毛。那天下午,趁家裡沒其他人時,他來喝我的茶,抽我的煙。我抽出兩百塊給他,讓他就在這屋裡隨便挑個小姐。呂忠毛接了錢說:"師兄,這個道理你就不懂了,古話說:遠不賭,近不嫖。我不能在自己家裡找。我自有辦法。"說完,他就匆匆出門去了。半個小時後,他帶回來一個女孩,急急忙忙地拴了臥室的門。我去偷聽,裡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只一會兒,臥室的門轟然洞開,女孩氣沖沖地走了出來,把一條腿抬在牆上,朝上拉黑色絲襪,她的內褲也是黑色的,有蕾絲花邊。呂忠毛跟了出來,一邊把襯衣扎進褲子,一邊懇求:"再坐一會嘛。"

女孩說:"坐個屁,像個蚊子,叮一下就飛了,老孃還得自己止癢。"

聽得我哈哈大笑。

呂忠毛還在懇求:"回去晚點,你爸又不會打你屁股。"

女孩說:"我爸就是要打屁股,脫了褲兒打。"隨即摔門而去。

呂忠毛站在客廳裡,沉思。然後走到我面前說:"我敢肯定,他爸打她屁股的時候,肯定要偷看。哪個當爹的不對自己的女兒好奇呢?我都想偷看我女兒。"

我聽出他說"我女兒"時,有些猶豫,好像不是他女兒似的。我敢肯定,呂忠毛找外面的女孩是為了節約錢,第二天我看見他抽的是一包好煙。

坐在茶館裡喝茶、曬太陽是愜意而舒服的。美中不足的是,茶館不像咖啡館和酒吧那樣容易遇到愛情。當你昏昏欲睡地沉迷在陽光的溫暖之中時,就算愛情擦肩而過,你也感覺不到那種蝴蝶擦過花枝的纖細的快樂。就算偶爾會有幾位漂亮女孩和你一起喝茶,她們也僅僅是為了聽到笑話就極配合地哈哈大笑而來的,也就是說為了消磨掉不容易喚起浪漫興致的下午時光而來的。黃昏時分,留下的女人都是那些更重實利的成熟婦人,是麻將桌上最值得提防的對手,而那些能享受浪漫情調的女孩都去燈紅酒綠的地方戴上了虛榮的光環。

在我沉迷於茶館的舒服日子裡,只有一個漂亮女孩去過我的出租房。但不是為了愛情。她剛從大學畢業,在報社當編輯,新鮮得整天睜著一雙好奇的溼潤的大眼睛。我現在已記不清她的名字了,但她的笑容和酒窩卻能清晰地浮現。她聽說我和四個妓女合租一套房時,驚訝地張大了嘴,還吐出柔軟的舌尖,我沒想到舌尖也可以如此性感。

於是,我帶她去看妓女是什麼模樣。我們進屋時,四個女孩都在客廳裡快活地說笑,準備出門,見我帶個女孩回家,都露出淫邪的表情,朝我擠眉弄眼和吐舌頭。女編輯很優雅地參觀貧民窟,四個女孩的房間很整潔,她應該對此記憶猶新:兩張高低床上,被子折得整整齊齊,床頭櫃上堆滿了化妝品,很多動物玩具堆在枕頭邊,桌子上也有幾本時尚雜誌,就連拖鞋都齊頭擺在床邊的適當位置。她說:"和我大學的宿舍差不多。"

我那間屋則像個豬窩,把她笑死。她順便嘲笑我這條皺巴巴的褲子時,我說:"聰明的女孩一看這褲子就曉得我是單身漢,這是我發出的求偶信號。"這時,她收起了笑容。

我送她到街邊,幫她叫了出租車,幫她付了計程車費。在我的印象裡,這女孩天真得可憐。我認為,像她這樣純真的女孩在媒體裡混,不用多久,便會誤把性騷擾當成熾烈的愛情,很難從報紙的縫隙裡伸出頭呼吸新鮮空氣了,然後過上那種跟妓女差不多的頻繁的性開放生活,變成最時髦的小女人。

一陣疾風吹我猛醒:別人活得好好的,偏要為她設計如此險惡的前途,真她媽居心不良。這想法,讓我頓覺自己面目可憎。恰好路邊有家理髮店,便進去理髮修面,垂著眼皮,不敢看鏡中的我。

清明節。婦人在陽臺上燒紙,嗚嗚地哭,哭聲不僅表達著悲傷,還表達了沉湎於舊日情懷的一種喜悅。婦人哭夠了,踩滅餘火,再檢查了最後一粒火星,才放心地去洗臉。

我沒想到她會到我房間裡來,看她傷感的樣子,我就曉得我又成了傾訴狂的聽眾了。這並不奇怪,也許從來沒有人真正願意聽這些事情。

她說她的女兒是呂忠毛的弟弟的女兒。她今天在陽臺祭的那個人就是女兒的親爸爸。他是被呂忠毛設計陷害的。這令我萬分吃驚,就憑呂忠毛的智力,我也懷疑它的真實性。她恨死呂忠毛了。八十年代初,她還年輕得整天只為愛情發愁。當時這個小區還是農村,要走兩個小時才能到城裡去,騎自行車也得四五十分鐘。那時候,有很多小夥子閒得沒事幹(不像現在的這些人,年紀輕輕就忙著掙錢了),整天都想和她談戀愛。我猜她年輕時也許真有幾分姿色,因為她偶爾坐在古董椅子上會迴光返照似的露出幾分美麗。她愛上了呂忠毛的弟弟呂學軍,另外有個地痞也在瘋狂地追她。有一天,呂忠毛假傳她約呂學軍在橋邊見面,呂學軍去了,就再也沒回來,他和那個地痞打了起來,地痞打他不過,就動了刀子。地痞被抓了,正趕上嚴打,不久就槍斃了。我說:"那你怎麼又嫁給呂忠毛呢?"她說她剛發現懷了孩子,加上呂忠毛又表現得殷勤,左鄰右舍都勸她快結婚,用喜事沖沖黴頭,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至於呂忠毛究竟是怎樣設計陷害他親弟弟的,她沒說,我當然不知道。她的女兒,倒是每個星期都見到,剛讀初二,已經受夠了貧困家庭的屈辱,整天嘟著嘴,滿眼仇恨,即使開口說話,對父母也是惡聲惡氣的。我估計她最大的夢想就是離家出走,到某個自己都不明瞭的地方,過一天換五六套好衣服的生活。

第二天,我去茶館時,那婦人推著三輪車站在橋邊,笑著對我說:"我等你好久了。"然後指著橋邊一塊空地說:"就是那兒,呂學軍就是在那兒被殺死的。"我看了看那塊空地,除了青青的草,沒有別的,這樣的地方對別人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她說:"他就躺在那兒,血把河水都染紅了。呂忠毛跑來的時候,心臟病發作了,差點死了,在醫院搶救了很久。"真他媽奇怪,呂忠毛那麼好的身體,居然有心臟病。

呂忠毛的女兒不討人喜歡。不過,呂忠毛坐在椅子上死去那天,她算最辛苦的一個,深更半夜的,借了架自行車,從郊外回來,沿途的居民都在睡夢中聽到了她的哭嚎聲。

那天黃昏,我在路上碰到呂忠毛,他看上去興高采烈的樣子。他說,今天生意多,他要把全身的勁都使出來,多跑幾趟,多掙幾個錢。說著就呼呼地從我身邊駛過去了。

我回到家,剛洗完澡,那婦人就走到我房裡,好像有什麼話要說。我告訴她,過幾天我就要搬走了。她露出很失望的樣子,回她的臥室,坐在那把椅子上,好像在內心做激烈的抗爭似的,緊皺著眉頭。

過了很久,我都準備睡了,她又來了。怯怯地開口說想再借兩百塊錢,她女兒的學校明天必須交這筆錢。我說,我就要走了,何況上次還有兩百塊沒還我。婦人就無計可施了,坐在床邊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我心煩死了,看來不滿足她的願望,她哭到天亮都有可能。我嘆了口氣,給了她兩百塊錢。她不哭了,卻不走,突然說起幾個小姐的事來。然後,她說她很難還得起我的錢,既然我每次和妓女玩都得付錢,還不如和她幹兩次,用她的肉體抵賬。我很想罵她,又怕氣得她當場跳樓。那婦人的臉上是一點羞恥都沒有了。

這個婦人的想法,嚇得我目瞪口呆。我只好豁出去不要這錢了。我說你回去吧,錢還不還的無所謂了,就當我被偷了,我他媽的怎麼這麼倒黴。

婦人回她的臥室去了,旋即又衝了出來,滿臉驚惶。我和她都不知道呂忠毛是何時回來的。他坐在臥室裡那把椅子上死了,耷拉著腦袋,臉色發紫,一隻手緊抓著胸口的衣服,指關節像一串大號的菩提念珠。

婦人顫著聲音說:"快,快打110."

我說:"你想找警察來破案呀?這會兒,只能叫急救中心了。"

她說:"人都死了,叫醫生有啥用?"

我吼道:"叫醫生來開死亡證明。"

我收拾好行李,挎著兩個包走出房間時,呂忠毛的兩三個親戚來了。另外還有許多人正在趕來的路上。很多時候,一個孤苦的人,只有用死亡才能召來一堆親人,原來他也是一個家族中的一員。

我頭也不回地到了街上。已經是午夜了,不過,春夜的風是溫暖宜人的。我沒想到我需要的生活必需品竟然這麼少,兩個包都沒有裝滿。我想起留在房間裡的四箱書,突然明白這些精神食糧在多數時間裡,其實是一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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