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講起。
五爺三十歲的時候終於有了兒子，可是這小子每天晚上哭鬧個不休，就是俗稱的“夜哭郎”。按照現在醫學，其實是孩子缺鈣缺鋅什麼的，可那時候誰知道啊，就當孩子是犯毛病，所以五爺夫婦決定給孩子找個“碰乾爹”。
所謂的碰乾爹，就是找個黃道吉日，大清早出門去碰，碰見的第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少，對他倒頭就拜，請來做孩子的乾爹。更有誇張的說法，碰見豬狗就請豬狗，不過醉客還真沒聽過拜了豬狗做親家的。
天剛麻麻亮，五爺就來到村外的路上，終於看見有個黑乎乎的人影走來了，五爺趕緊迎上去，跪倒就拜。那人很快明白了，於是跟著來到五爺家。
好在此人是個男的，和五爺年齡相仿，算是給孩子找了個正兒八經的乾爹。攀談得知，他姓吳，人稱吳老三，是鄰縣哈西灘人，今兒個要去走親，路過此處。
按照儀式，五爺和吳老三上了香，磕了頭，說些“頭頂升子腳踏鬥，娃娃能活九十九”之類的吉祥話之後，乾爹應該給乾兒送個禮物的。可是吳老三摸遍全身也沒個啥子，於是把腰裡的一條毛繩腰帶取下來盤在了孩子身上。
按照規矩，有錢人家給孩子請乾爹的，要給乾爹贈送全套衣服之類的禮物，但是當時哪有這條件啊，所以五奶奶拿出了一雙嶄新結實的千層底布鞋。
吳老三拿起布鞋看了看，又戀戀不捨放下說:“唉……，親家啊，這鞋子我就不拿了，能行就給幾碗糧食吧，我家裡……揭不開鍋了，今兒個本來是準備走親戚家討一點的，誰知能不討得到呢！”
五爺猶豫一下，拿了吳老三的毛褡褳，從糧食缸裡挖了滿滿三升麥子給裝上。五爺每挖一下，五奶奶就覺得挖在自己心上！那個時期的三升麥子啊，可能就是三條人命，自家也就剩那多半缸了！
然而五奶奶也沒說啥，而且還拿起那雙布鞋塞進吳老三的褡褳裡。吳老三也沒多做推辭，吃過五奶奶做的三碗稠拌湯後，千恩萬謝地走了，直說自己今兒個好運氣。
孩子什麼時候不再哭鬧的記不清了，好像也沒那麼靈驗，但是這個乾親是確確實實對下了。五爺由於平常很忙，再加兩家路途遙遠，所以只在過年的時候走動一下。但是吳老三走得很勤，每年起碼要來個三五回。
每次親家要走的時候，五爺和五奶奶都會給他裝些糧食，吳老三每次也都來者不拒，其實說到底他就是衝著糧食來的，大家心明肚知。五爺對五奶奶說，親家他們種的旱田，這幾年雨水少收成不好，能幫就幫一點吧。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兩親家一直都走得好好的。又到過年的時候，五爺突然想起，這兩年親家來的少了，今年好像一次都沒來過。於是他對已經初中畢業的兒子說:“虎子啊，你也長大了，今年該去給你乾爹拜年了。”
虎子曾經跟著五爺去過乾爹家，於是背了五奶奶特意準備的十個大白饅頭，興高采烈去看乾爹了。五爺原來還擔心兒子去了玩高興不知道回來，所以限他最多三天，誰知兒子第二天就待著臉子回來了。
問他為啥這麼快，他說:“他們家吃煮羊肉，給我沒肉的幹骨頭。”五爺笑著說:“哪會呢！人家可能怕你不吃肥的，給你挑了瘦的，你娃不知好歹。”
到了第二年春節，再打發虎子去看乾爹，他死活也不去了。五爺因為要準備春耕的事，所以也沒去。五爺後來才從別人口中得知，由於這幾年雨水廣，吳老三家收成不錯，還養了一圈的牛羊，日子好著呢，五爺心想也好。
虎子高中畢業後，正趕上政策放開了，想要倒騰個生意。五爺也支持，於是湊了些錢，置辦了一套驢車，讓兒子從涼州城進了些日雜百貨，趕著驢車走山進川去賣。
這一天，虎子一路吆喝生意，沒在意就進了鄰縣的哈西灘。眼看大中午了，虎子覺得又渴又餓，要是能吃兩大碗酸湯麵就太好了。走著走著，他突然想到了乾爹家，心想好歹叫他乾爹哩，吃他兩碗飯應該沒問題吧。
進了村子，虎子一路吆喝著生意，就到了乾爹家的門口，正在這時候，吳老三出來了。虎子趕忙迎上去說:“乾爹啊，我看你來了。”
吳老三打量了半天說:“你是……虎子啊？怎麼，你成個小貨郎了？”
虎子說:“嗨，家裡那點地還不夠我爹一個人種呢，我出來混個零花錢。”
吳老三說:“喲？也行啊，成了生意人了，嗯嗯，好好幹吧。”
可是看他似乎沒有請自己進家的意思，虎子就硬著頭皮說:“乾爹啊，你家吃過飯了嗎？”心想出門在外就臉皮厚點吧。
吳老三遲疑一下說:“哦哦，正好呢，你今兒個趕了個好口福，羊肉碎麵條，來來來進門吧。”
虎子真是餓了，呼嚕呼嚕吃了兩碗羊肉麵條，一邊吃一邊想，也不能白吃人家的，等會給乾爹送一頂好帽子。
虎子吃完飯，和乾爹寒暄了幾句，大多是聽他說這幾年收入是如何好了，頗有些窮人乍富的得意。虎子覺得沒啥好聊的，於是告辭要走。
出了門，卻看到一個讓他極不舒服的場面:只見乾媽和她的兒子兒媳正在自己的貨車攤上隨意翻騰呢！
那嫂子看到虎子出來了，舉起手中的幾雙花襪子說:“兄弟啊，這幾雙襪子不錯，給嫂子便宜點吧？”
乾媽也說:“這頭巾也好著哩，給乾媽也來一個吧。”
虎子心裡氣得呼呼的，你們怎麼揹著我翻我東西呢？可是他還是忍著氣說:“行啊，乾媽和嫂子喜歡就送給你們吧，我還正想著送你們個禮物呢。”
虎子心裡正窩火呢，心想今兒個估計沒幾個賺了，誰知那乾哥抓起兩副牛九牌說:“兄弟，這兩副牌我拿了啊？”
虎子強壓怒火說:“哥，真是不好意思，那一副牌就一塊錢哩，要不你就拿一副吧。”那時一塊錢至少能買五碗清湯麵！
那乾哥極不痛快的樣子，扔下一副牌，拿了一副後揚長而去。虎子心想這家人怎麼這樣子，乾爹竟然也不阻止，而且還笑眯眯地看著。
虎子趕了驢車逃也似地出來，一路上感覺那兩碗清湯麵像茅草一樣堵在胃裡。這個乾爹，看來該到此為止了！
虎子回家一說，五奶奶氣得不行，說是那麼困難的時期，差不多五斗麥子餵狗了，餵了狗還會搖個尾巴兒呢！五爺肯定也生氣啊，但是他說:“算了吧，黑夜天碰的個親戚，能保準是個啥人嗎？我們不虧心就行了。”
本想這個乾親算是撇清了，也早該撇清了，誰知又會碰到一起呢！
已經是八十年代中期了，有一天五爺和虎子拉著一架子車油菜籽去糧管所賣了，拉著空車回家。到了村前的大路口，遠遠看見圍了好幾個人，五爺和虎子便也走過去看。
只見路旁的溝裡撂著一輛那時候並不多見的摩托車，旁邊的溝沿上坐著一個人，抱著腿齜牙咧嘴，蒼白的臉上滾著豆大的汗珠。虎子眼尖，說道:“爹，你看，是吳……吳老三！”
五爺一看，果然是啊，於是走過去說:“是吳親家啊，你這是怎麼了？”
吳老三眼睛一亮道:“親……親家啊！你可來的正好，快來幫幫我吧！這電驢子……讓一塊石頭給拐倒了，我這腿估計斷了！”
五爺稍作遲疑，轉頭喊道:“虎子，快把車子拉過來，拉你乾爹去衛生院。”
虎子說:“啥乾爹？爹你認錯了吧，我還要回家拉豬糞去哩。”
五爺威嚴道:“你趕快來！胡咧咧啥哩！”
虎子一般不和老爹多犟嘴，其實他也不想見死不救，不過是極不痛快罷了。於是他推了車子過去，在眾人幫忙下把吳老三抬到車上，拉到衛生院去了。
好在吳老三的腿並沒有斷掉，只是輕微骨折和皮肉傷，需要住幾天醫院。五爺要求五奶奶給吳老三做點飯，五奶奶不做，五爺還是那句話:“別人好壞是別人的事，咱們不虧心就行。”五奶奶終究還是做了三天的飯，五爺給送去的。
虎子心裡極不痛快，甚至給老爹講起了農夫和蛇、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五爺卻說:“娃，你說的我也懂，但是我就認一個理，做善事是沒錯的，你記著爹的話！”
吳老三出院後，和他的兒子提了些白糖罐頭來到五爺家，說了許多感謝的話，臨走又拿出了五十元錢。五爺堅決不要錢，虎子卻說:“那就放下吧，我家的飯也能值些頭巾和襪子哩。”
自此以後，吳老三沒登過五爺的門，五爺和虎子當然也不會去他家了，這門乾親算是徹底斷了。然而誰能想到，山迴路轉人也轉，兩家竟然又碰到一起了！
臥龍溝掀起了淘金熱潮，哈西灘有能力的人紛紛向金管站申請了金窩子(礦口)，好多人因此發了財。五爺父子這些年也積攢了些錢，有能力開個窩子，可惜他們是外縣的，金管站不給批，後來他們就從別人的手裡買了個二手的窩子。
怎麼也未曾料到，這窩子竟然就在吳老三窩子的旁邊！五爺起先還想，這也好啊，正好兩親家可以互相有個照應，並且特意去找吳老三打了照面，虎子卻對老爹的想法和做法嗤之以鼻。
五爺的窩子要開工了，吳老三突然帶了幾個人過來，對五爺說:“親家啊，咱親歸親，財歸財，你開這個窩子我沒意見，但是你不能朝我這個方向打偏巷。”
虎子沒好聲氣道:“乾爹啊，誰說我不能朝那邊打了？要你這麼說，你也別朝我家這邊打！”
吳老三說:“你看你這娃！啥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是不是？是我先佔了這地盤兒的。你不看嘛，我在那兒壘了石頭的，那就是界線。”
虎子說:“你有啥權力劃界線？臥龍溝不是你家的，我這窩子也是花錢買來的，我愛怎麼打怎麼打，你管不了！”
吳老三說:“喲呵？你一個外縣來的，口氣還大的很！我可醜話說前頭，你要敢朝我這邊打過五米，我就找金管站，看人家向誰說話！”
五爺心裡氣得發疼，卻強忍著怒火說道:“那行吧親家，你不讓那邊打我就不打了，我朝別的方向打，金子藏在哪兒還不一定呢！”
五爺之所以忍著，一來怕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最主要的還是生意才開張不想惹事，畢竟和氣生財嘛。只是這吳老三真不是個東西，簡直就是個忘恩負義的黑頭蟲蟻！
五爺的窩子開張以後，生意淡得很，就連豆瓣金都難得一見，這也難怪啊，要不好好的金窩子人家幹嘛要賣？奇怪的是，吳老三的窩子相隔不遠，收成卻好得很，據說棗兒金核桃金出了好多。虎子氣得直罵，這金子真特麼不長眼睛！五爺卻說，不要亂罵，金子是有靈性的，罵不得。
吳老三的窩子突然出事了！當時，吳老三正在井底監工，其實就是監視，防止沙娃(挖沙工)私藏金子。正在他進入一個偏巷查看的時候，頭頂突然刷刷的掉沙子，他來不及跑開，一大塊石頭猛然砸落下來！
吳老三被抬上井口的時候，面色青紫，癱軟如泥，傷勢不輕。他家的手扶拖拉機剛好被兒子開著出山買東西去了，他弟弟吳老四隻好去附近的窩子央求。
然而附近有車的幾家都在推辭，要麼說車軸有毛病，要麼說輪胎沒氣了，要麼忌諱不要拉個死人，總之沒人願意幫忙，其實這都怪吳老三平時為人刻薄，吳老四心裡清楚。
吳老四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找五爺。在虎子一個勁地阻攔下，五爺還是來到吳老三的井口。吳老三本來是半昏迷的人，聽到五爺的聲音，竟然睜開眼睛，氣息微弱地說道:“親……親家啊，再……再幫我一把！”
五爺沒有說話，起身來到自己的窩子，對虎子道:“去，發車！”
虎子一扭頭說:“不去！我就算救條狗也不會救他！”
五爺說:“不管他是誰，救人要緊啊！要不就算你救條狗行不行？”
虎子說:“不救！他連狗都不如，他是一條白眼狼！”
五爺惱火道:“你去不去？你要不去我去！”說著就走過去拿起了發車的搖把。
虎子氣得沒脾氣，只好過去從老爹手裡奪過搖把，氣咻咻地說:“你啊你，真是那個東郭先生！”
虎子的拖拉機突突突開過來了，吳老四大喜過望。大家七手八腳把吳老三抬到車上，由宋老四親自陪著，突突突開往山外的衛生院。
也是活該吳老三沒命！一向好好的拖拉機，快要出山的時候，突然一條傳送皮帶斷了。虎子勉強開了一段路程，又一條皮帶斷了，這下完了，開不動了。附近也沒地兒買皮帶去，兩個人只好眼睜睜看著，吳老三身體扭動了一會兒，氣息漸漸微弱，咯噔咯噔嚥氣了！
虎子出山買來皮帶，把吳老三的屍體拉到他家，車子上纏了一條紅布回來了。五爺找了幾張破報紙，朝著吳老三家的方向燒了，說道:“親家啊，我們好歹親家一場，也是緣分。希望你到了陰間裡，做個懂得恩情的好鬼，也好早些投胎做人。”
五爺的窩子繼續開挖，誰知沒過多久，也出事了！一個正在挖進去的偏巷突然塌方了，把巷口堵了個嚴嚴實實，虎子和幾個沙娃都在裡面呢！要是繼續塌方，或是巷裡開始進水，後果不堪設想！
五爺急了眼，慌忙跑去附近的各窩子求助，大家聽說以後，紛紛趕來了。沒想到的是那吳老四，一聲號令，連人帶設備地忽楞楞全都來了。
大家七手八腳，挖掘的挖掘，加固井口的加固井口，不到半天時間，就把巷口順利打開了，虎子和幾個挖沙工安然無恙！
五爺對大家千恩萬謝，說是改天一定宰幾隻肥羊，請大家吃開鍋羊肉。吳老四說:“五爺啊，啥都別說了！就憑你五爺的為人，我們不幫你幫誰？”
說來真是奇怪，自從遭了那次有驚無險的劫難，五爺的窩子一下子紅了，核桃大的金塊都出來了。五爺一高興，包了幾十個紅包，凡是那天幫忙的，人手一個，每人三克金子！大家紛紛伸出大拇指:五爺，夠人！
五爺和虎子發了！他們淘金賺來的錢，沒有像別人那樣胡吃海喝擺闊氣，而是讓虎子在城裡開了農機經營部。如今虎子是農機公司的老總，五爺呢只負責養花遛鳥，喝點兒小酒。
自從經歷過那場劫難，虎子記住了老爹說過的一句話:不管別人怎麼樣，做善事總歸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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