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散文:世 界


鐵凝散文:世 界

即使在夢裡,年輕的母親也知道要過年了。

即使在夢裡,年輕的母親也知道她應該往旅行袋裡裝什麼了——都是些過年的東西,她將要與她的嬰兒同行,去鄉下的孃家團聚。

就這樣,母親懷抱著嬰兒乘了一輛長途汽車。車子駛出了母親的城市,載著滿當當的旅客向廣闊的平原飛馳。

許久許久,城市已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邊,而鄉村卻還遠遠地不曾出現,鉛樣的天空鍋似的悶住了大地和大地上這輛長途汽車,這長久的灰暗和憋悶終於使母親心中轟地炸開一股驚懼。她想呼喊,就像大難臨頭一樣地呼喊。她環顧四周,滿車的旅客也正疑慮重重地相互觀望,她喊叫了一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用力掐掐自己的手背,手背很疼。那麼,她的聲音到哪兒去了呢?她低頭察看臂彎裡的嬰兒,嬰兒對她微笑著。

嬰兒的微笑使母親稍稍定了神,但隨即母親便覺出一陣山崩地裂般的搖撼,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頭顱猛然撞在車窗玻璃上,玻璃無聲地粉碎了,母親和嬰兒被拋出了車外。

母親在無邊的黑暗裡叫喊。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無法移動自己的雙腳。當一道閃電凌空劃過,母親才看見腳下的大地正默默地開裂。這是一種令人絕望的開裂,轉瞬之間大地已經吞沒了不遠處母親的長途汽車和那滿車的旅客。這便是世界的末日吧?母親低下頭,麻木地對她的嬰兒說。藉著閃電,她看見嬰兒對她微笑著。

嬰兒的微笑使母親生出超常的勇氣。她開始奮力移動她的雙腳,她也不再喊叫。嬰兒的微笑恢復了她的理智,她知道她必須以沉默來一分一寸地節約她所剩餘的全部力氣。她終於奇蹟般地從大地的裂縫中攀登上來,她重新爬上了大地。天空漸漸亮了,母親的雙腳已是鮮血淋淋。她並不覺得疼痛,因為懷中的嬰兒對她微笑著。

年輕的母親懷抱著她的嬰兒在破碎的大地上奔跑,曠野沒有人煙,大地仍在微微地震顫。天空忽陰忽晴,忽明忽暗,母親不知道自己已經奔跑了多少時間。這世界彷彿已不再擁有時間,腕上空白的錶盤使母親覺出她再也沒有力量拯救嬰兒和她自己,她也無法再依賴這個世界,這世界就要在緩慢而恆久的震顫中消失。母親抬眼四望,開始無聲地嚎啕。

嬰兒依舊在母親的懷中對著母親微笑。

嬰兒那持久的微笑令嚎啕的母親倍覺詫異,這時她還感覺到他的一隻小手正緊緊地無限信任地拽住她的衣襟,就好比正牢牢地抓住整個世界。

嬰兒的確抓住了整個世界,這世界便是他的母親;嬰兒的確可以對著母親微笑,在他眼中,他的世界始終溫暖、完好。

嬰兒的小手和嬰兒的微笑再一次征服了嚎啕的母親,再一次收拾起她那已然崩潰的精神。她初次明白有她存在世界怎會消亡?她就是世界。她初次明白她並非一無所有,她有活生生的呼吸,她有無比堅強的雙臂,她還有熱的眼淚和甜的乳汁。她必須讓這個世界完整地存活下去,她必須把這世界的美好和蓬勃獻給她的嬰兒。

母親懷抱著嬰兒在瘋狂的天地之間跋涉,任寒風刺骨,任風沙彌漫,她坦然地解開衣襟,讓嬰兒把她吸吮。

母親曾經很久沒有水喝,她便大口地吞嚥著白雪;母親曾經很久沒有食物,她以手作鍬,挖掘野地裡被農人遺忘的胡蘿蔔白蘿蔔。雪和蘿蔔化作的乳汁照舊清甜,嬰兒在她的懷裡微笑著。

天黑了又亮,天亮了又黑。當母親終於看見了孃家的村子,村子已是一片瓦礫。癱坐在廢墟上的母親再一次站了起來,希望的信念再一次從絕望中升起。她要率領著她的嬰兒逃脫這廢墟,即使千里萬里,她也要返回她的城市,那裡有她的家和她的丈夫。母親在這時想起了丈夫。

年輕的母親從睡夢中醒來,嬌她愛她的丈夫為她端來一杯熱騰騰的牛奶。母親接過牛奶躍下床去問候她的嬰兒,嬰兒躺在淡藍色的搖籃裡對著母親微笑。

母親轉過頭來對丈夫說,知道世界在哪兒嗎?

丈夫茫然地看著她。

世界就在這兒。母親指著搖籃裡微笑的嬰兒。

母親又問丈夫,知道誰是世界嗎? 丈夫更加茫然。

母親走到灑滿陽光的窗前,又指著窗外晶瑩的新雪說,世界就是我。


丈夫笑了,笑母親為什麼醒了還要找夢話說。

年輕的母親並不言語,內心充滿深深的感激。因為她忽然發現,夢境本來就是現實之一種啊。沒有這場噩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擁有那一夜悲壯堅韌的征程?沒有這場噩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有力量把世界緊緊擁在彼此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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