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而不同的海洋歷險——《西洋記》與《鏡花緣》的海洋敘事比較

中國古代是農耕社會,百姓大多終其一生困在土地上,由於較少接觸,充滿智慧的古代勞動人民對陌生的海洋有許多想象與期待。早在遠古時代人們就幻想海上有奇珍異寶、異國奇民,甚至長生法門……他們將對海洋的無數想象寄託在文學作品中,這些作品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詩經》、《楚辭》、《山海經》、《莊子》、《列子》……在古代人民眼中,海洋是擁有無數奇珍異寶的藏寶地,是冒險者追求刺激的天堂,也是陸地上艱難求生的人們對想象自由生活的寄託,而海洋歷險故事則記載著古代人們不屈不撓的意志與無窮無盡的探索精神。在明清時期,經濟中心向南方轉移,東南沿海地區貿易發展,但朝廷卻實行海禁政策,複雜的社會歷史背景之下,湧現了許多涉及海洋歷險描寫的通俗作品,小說《三寶太監下西洋》(《西洋記》)和《鏡花緣》就是其中的翹楚。雖然海外歷險的主題相似,但是由於成書時期不同,作者的創作個性等一系列因素的不同,創造出了這兩本中同而不同、各有千秋的海洋歷險敘事。

一、同而不同的目的

大海是未知,而未知往往是最可怕的,它的廣闊無垠與狂風巨浪為出海遠行製造了無數風險,因此出海成為了一種冒險行動,但這種風險阻擋不了古代人民對神秘的海洋有無限的好奇與期待,尤其是當明清時期私人的商船往往獲利巨大時,更抵擋不住探險的誘惑。小說中主人公們不顧生命危險,毅然出海的共同目的是為了領略與中原大陸完全不同的文化,瞭解海外各國的風俗,滿足自我追求刺激,滿足獵奇感的心理。但是受制於特定的文化背景,兩本小說的核心目的並不相同。

《西洋記》中鄭和下西洋的中心使命是“宣揚國威”。小說開頭他受命為“徵西大元帥 ”,率領“寶船”千號,戰將千員,聲勢浩大地出海,沿途詔諭各地,要求他們接受新的“正朔”,奉上降書降表和通關牒文。海外諸國聽說了鄭和一行人的來歷介紹後大多誠惶誠恐,表示願意歸順大明,歸順各國進獻貢品,國小民貧的國家也願意上交表章,以示臣服。鄭和也回贈禮物以示友好。在小說第九十九回“元帥鞠躬復朝命,元帥獻上各寶貝”中列舉了各個海外異國的表章與朝貢,君主赦免了不願意歸順國家的俘虜以示“天恩”,全書是在對天朝上國以及對皇帝的推崇褒揚之中結束的。

同而不同的海洋歷險——《西洋記》與《鏡花緣》的海洋敘事比較

徵西大元帥

《鏡花緣》的出海目的與《西洋記》大不相同,顯得更為複雜和意蘊深遠。《鏡花緣》中的主人公唐敖出身於書香世家,好不容易中了個探花,又被人告發和駱賓王關係密切,於是被取消這個功名,他在經歷打擊之後大徹大悟決定避世出海,尋求超凡脫俗的世外生活,對海洋有一定的“桃花源”情結。此外,《鏡花緣》的主人公海外歷險故事主要以商業貿易為線索,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林之洋是海外貿易的主要經營者,年輕時也追求過功名,但他早就體驗過秀才年年應試不中的痛苦,認為科舉考試是“活地獄”,於是棄學從商,成為周遊海外列國的商人,還有多九公,幼年曾求學應試,感到科舉難中,便脫了儒巾,出海經商,成為經驗豐富的商船舵手。從此可以看出,海外貿易也是《鏡花緣》中海洋歷險的重要目的之一。而這目的也集中體現了作者及同時代人的觀念:海洋是一個獲取金錢寶物的優越場所。

二、同而不同的經歷

兩本小說在描繪海洋歷險的經歷中都呈現出了真實與虛構交織的獨特風貌。《西洋記》演繹了明初鄭和、王景弘等人奉天子之命下西洋通史三十國的歷史,書中西洋各國魔怪叢生,金碧峰、張天師一路降妖除魔,乘風破浪;《鏡花緣》前四十五回中唐敖隨小舅子林之洋經商遊歷海外各國,包括君子國、無腸國、小人國、大人國、黑齒國、白民國、淑士國、兩面國、犬封國等三十多個國家,也見識了各種奇人異事、奇花異草、奇風異俗。小說對海外歷險經歷的描述,主要集中在各個奇異國度之中,如都寫到的女兒國等,通過這些國度中與中原大不相同的奇風異俗,展現海外的繽紛神奇,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作者對現實社會的或褒或貶。但是在具體經歷中,《西洋記》偏向於戰爭與政治外交,而《鏡花緣》則偏向於平凡遊玩中暗諷現實。

《西洋記》中,鄭和一行人在異域番國遊歷時,一方面通過感化的方式使各國心甘情願臣服於天朝,每到一國必定拜訪國主,這屬於友好政治外交;另一方面通過武力使不俯首稱臣的國家投降,因此《西洋記》也多有描寫戰爭場面。金碧峰和張天師法力無邊,一些不願臣服的小國,往往是自恃國力強大,又有一些通曉法術的“大仙”,如金眼國等,就由他們二人出馬,有時運用自身法力,有時請來救兵,對這些國家實行武力征服。因此,《西洋記》中的海外經歷時常集中在一些奇幻戰爭場面或是小國進貢的奇異寶物之上,多帶有想象魅力和神幻色彩。其中奇邦異國確實令人好奇嚮往,卻缺乏引人深思的深層底蘊。

在《鏡花緣》中唐敖全無漂洋經歷,而林之洋和多九公二人常年漂泊海外,熟悉異國風土,於是都由見多識廣的多九公擔任導遊,有時林之洋一人去市場進行貿易,唐敖和多九公則到處遊玩,一行人一路遊山玩水、尋怪覓奇、談天說地、聊藝論學,優哉遊哉。《鏡花緣》比之《西洋記》更集中展示了海外各國的不同風情,並由此引發對社會現實和傳統文化的深層思考:在白民國和淑士國中的遊歷刻畫了儒生可笑可嘆的面目,用先揚後抑的手法,先對白民國與淑士國表面的社會氛圍、國民的外在氣質進行了表揚,經過實際的交往過程才將其傲慢、無知的特點揭露出來,對比鮮明,突出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形象。小說中寫女兒國用了七回,在海外諸國中篇幅最長,情節最曲折,喜劇意味最濃,而現實諷喻性也最為強烈——林之洋被國王看中,選為王妃,體驗了換女裝、纏足、穿耳等女子之事,用女子統治男子的“權利顛倒”使讀者反思男權社會的不合理之處……《鏡花緣》於遊玩嬉鬧中蘊含深意,思想意義深遠。

同而不同的海洋歷險——《西洋記》與《鏡花緣》的海洋敘事比較

林之洋在女兒國被選為王妃

三、同而不同的寄託

明清時期複雜的社會文化背景往往使得平凡人的理想難以實現:戰亂、貴族欺壓、嚴格的八股取士、殘酷的文字獄……使平凡人生活在巨大生活壓力之下,轉而將目光投向未知的領域——海洋,使其成為精神上實現自由的舞臺,《西洋記》和《鏡花緣》都體現了作者及同時代平凡人對於海洋的精神寄託,但兩本小說分別體現了所處時代各自的願望,不同時代,人們的願望會發生變化,因此把握兩本小說寄託願景的差異性,最重要的是要將兩本小說放到各自所處的歷史環境中去考察。

《西洋記》成書於明代,生髮並保留下明代許多關於鄭和的傳說和史料,但由於明代受到周圍少數民族侵佔,時有戰禍,尤其是明代後期,國家國勢衰微,中原百姓呼籲能有像鄭、王那樣的將帥能夠威振敵軍,重整朝綱。另一方面,明朝是漢民族推翻蒙古人的統治後重新確立華夏統治地位的封建王朝,因此,在明代社會,古人思想意識中的“天朝上國”理念又得到強化和鞏固。他們堅信中國位於世界體系的中央,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而周邊各國皆是夷族,處於世界體系的邊緣,他們必須向“中原”主人進貢臣服。這種複雜的思想情緒與願望在一定程度上通過小說中主人公的行為舉止反映出來了。小說中鄭和一行人視所經歷的海外各國為“夷國”,自身是“上國”代表,要求他們臣服上貢,在攻打不順服的國家時,軍隊也勇武非常,小說實則寄託了明代百姓渴望“強國”的願望。

同而不同的海洋歷險——《西洋記》與《鏡花緣》的海洋敘事比較

《西洋記》封面

《鏡花緣》成書於清朝,是中國古代封建制度達到頂峰的時代,康乾盛世的餘韻尤在,而列強的隆隆炮聲也尚未驚醒“天朝上國”的美夢,這時南方城市經濟發達,東南沿海地區貿易往來頻繁,雖然有“閉關鎖國”的政策,也擋不住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探索。《鏡花緣》中作者將筆觸伸向了海洋,體現出了時人對海外文明的好奇與探索。儘管小說的某些觀念還相對保守,但已開始“開眼看世界”,有正視海外貿易現象的存在。書中林之洋一行人都是從“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中解脫出來的,他們從地位最高的“士”轉變為地位最末的“商”,更衝破了海禁成為海商的界限。作者通過塑造這類具有新思想和勇於“歷險”的“商人”,實際上是在塑造一群積累原始財富的資本主義者。小說也表現了作者抨擊清朝統治者“閉關鎖國”的政策,體現出對民間海外貿易較為積極的態度,開始為自由開放而發聲了。

總而言之,通過《西洋記》與《鏡花緣》中海洋歷險的對比,可以直觀地體味出明清時期海洋歷險文學的一些特性:難以掩蓋的“天朝上國”觀念,對海外異域風俗與寶藏的嚮往,敘事虛幻與現實交織,充滿神奇想象……但也認識到兩本小說在歷險目的、經歷特色及其背景觀念方面的差異性。總體而言,李汝珍《鏡花緣》的意蘊以其對社會現實的諷刺意識和海外貿易的先進思想,比《西洋記》更甚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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