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山河與故人”小輯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2期

“非虛構”欄目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選自《草原》2019年10期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突發的疫情,讓本該是重返故鄉、親朋相聚的良辰,被塗抹上別樣的色彩。然而,這也讓我們再次體認家園和親人在心頭的重量。當時光沖刷下,一切物是人非,記憶逐漸模糊,或許還可以通過文字,重整內心的秩序,重新發現山河與故人。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2期“非虛構”欄目推出“山河與故人”小輯,彙集五位作家重訪故鄉故人故事的文章,在這裡,有內蒙草原、甘肅山村,也有郯城老家、馬州礦區、潮州小城……他們用文字凝固時光、儲存情感、激活記憶,呈現故鄉書寫的豐富面貌。

今日推薦的是鮑爾吉·原野的《火和火不一樣》。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鮑爾吉·原野


蒙古族,1958年生於內蒙古。已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說集七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等。作品被改編為電影《烈火英雄》。現為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你拿手當鏟子,嗖嗖嗖地在沙漠上掏一個洞,掏到第三下就挖出溼潤的、有水分的、深黃色的沙子。你才知道,每座沙漠裡面都藏著許多水。海力蘇沙漠和所謂沙化草原不是一回事,它是有機體,它和湖泊、土地、河流、大雁一樣,是活的事物。它自古以來就是沙漠,現在還是。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對話:為世上的美準備足夠的眼淚


◎ 鮑爾吉·原野 VS 舒晉瑜


舒晉瑜:在(《流水似的走馬》)這本書裡,您在草原上的親人們悉數登場,活脫脫地,像是在我面前走動,說話,看了讓人笑,讓人淚。您寫情節、寫故事、寫細節,鬼斧神工。閱讀是輕鬆的、愉快的,不知您的寫作,是否同樣輕鬆,很想知道您的寫作狀態。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作家排第一樣的能力是會寫人物,也會寫故事,自然也會寫細節,這項能力同時應該是散文家必備的本領。我們回憶一下,讀一本中外散文精品合集,會看到其中很多作者是小說家與詩人,散文家反而少。您不覺得這是一件奇怪的事嗎?我們讀到小說家福克納、加繆、川端康成、魯迅、沈從文、汪曾琪的散文寫得那麼好,詩人賽費爾特的散文中的人物那麼生動。而散文家——我們預設他們的任務是專事出品散文——的散文裡卻見不到活生生的人物,也讀不到吸引人的故事,這是好的散文嗎?如果文學的呈現中見不到人物、故事、細節與詩意,我冒昧問一句:這還是文學嗎?如果散文裡面見不到生動的人物、故事和細節,只是話語堆砌以及把古籍經過百度今譯之後的翻炒,那麼這樣的散文寫作門坎很低,只比通訊高一點。作家之為作家的難度之一,是他們在

刻劃人物方面付出過長期的訓練,這是繞不過去的坎兒。

小說家馬秋芬說:“原野的散文完全掙脫了作文的刻意,他把心匍匐在草原上,使素樸的景緻、泥土、野草、牛羊都溢出別樣的詩意。自然萬物,帶著生命感,發出咔咔的生長聲。素樸、加上靈動和詩意,讀來令人心頭髮顫。原野這支散文的筆,每寫人物,專叼骨頭,一叼一個準兒,寥寥數語,人物便活脫脫凸顯出神采和靈魂,令人久久難忘。”馬秋芬對我這番褒獎如果擠去表揚的水分也可以剩下對人物刻畫的讚許,這實為對文學手藝的讚許。20世紀80年代,我寫過十年短篇小說,後來寫散文時幫到了我。



舒晉瑜:《星子綴滿天空》一輯,又輪到日月星辰,輪到雲淡風輕,輪到馬牛羊——其中,馬和羊是您著墨最多的動物。對於遊牧民族來說,它們自然與生存休慼相關,那麼在您寫作的時候,是否也懷著特殊的感情?


鮑爾吉·原野:說到馬,我想到的首先不是馬,而是被層層白雲擠壓得很低因而遙遠的草原,上面擺佈在雨後閃光的水泡子,有野花,有在天空上直直飛行的孤零零的鳥。馬不過是甩著尾巴低頭吃草的動物之一。但馬的身姿和相貌適合寄寓人的感情。人把對豪邁、遠方、風雨、溫良的嚮往都放在馬身上。它輕輕地抬了抬蹄子,它用黑水晶般的眼睛看著你,交流就已經開始了。而馬在遠方疾馳。風把它的尾巴拉成一條線的時候,你腳下卻感到了馬蹄給大地帶來的震動。對蒙古人來說,天地是一個房子,日月星辰在上邊,河流大地在下邊,這是一個家。草原的風、羊的喚叫、牛糞的氣味、樹的姿勢等等都是家裡財富的一部分。遊牧民族跟山巒大地分不出你我,一切都是我們,包括螞蟻。在牧區,你無須有心,以天地為心可也。



舒晉瑜:您好像沒怎麼表達多麼愛草原,多麼愛家人,可是,這愛就四溢在筆端了。您如何評價腳下這片土地,它給您帶來什麼?


鮑爾吉·原野:您看小孩子在心裡的愛是最多的,他們愛父母,愛動物、愛天空的白雲,甚至愛一片小葉子。但他們不去說他們在愛什麼。非不能也,而不為也。真誠的愛和他所愛的人物與事物待在一起,他不會從愛裡跳出來說:“我愛你!”。

我常常覺得看不清土地的面貌。一會兒春花,一會兒秋葉,你不瞭解在萬物茂盛的外表下面的土地的心,以及他的蒼茫、豐饒和嚴峻。我想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一直走,他會變得越來越渺小,就像我們在飛機上看到的地面上的房舍與汽車。這個人最終會小到與沙粒融為一體。土地會教給人一切:生長、忍耐、謙卑、融合、沉默、喜悅、開始與結束,就像我們在大地上看到的樹與草的一生。土地還教會我們歌唱——如果可以把河流的聲音、風的聲音、甲蟲爬過草葉的聲音,陽光照在土壤上的聲音可以稱之為歌唱的話——這是關於愛的簡單與恆遠的歌。
舒晉瑜
:不用說,喜愛您作品的讀者,無不被您的語言吸引。您希望自己的語言具備怎樣的品質?這種品質,是否需要刻意維護?


鮑爾吉·原野:漢語並非我的母語,一個人傾心於語言並同時使用蒙古語和漢語兩種語言時,會被它們描述的區別所吸引,這是迷人的。我用漢語寫作,對它凝練的效能,意在言外的效能,行文清風白水的效能十分景仰,有許多先哲的文字擺在那裡供你學習:陶淵明、杜甫、蘇軾的文字集優美、簡潔、含蓄、悠遠於一體,這是無可比擬的財富,也是值得終身學習的教材。我希望自己的語言有純潔的品質,純潔在這裡包含了澄明和愛惜的含義,同時有準確、生動的特徵。這種品質,我想一定需要刻意維護。刻意是說別讓人的心靈受到汙染。陶淵明與蘇軾的語言是他們心泉的回映,他們是這種語言的主人。超然,放達,對愛與美的追索,是他們人格與語言的共同特徵。所以,你在維護的語言,實為維護你的人。



發表於《芙蓉》雜誌微信公眾號,有刪節


賞讀: 火和火不一樣(節選)

◎ 鮑爾吉·原野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有綠草橫紋的土房

那時候草長得真好,草根和泥土像摔跤手一樣互相纏繞在一起,每一寸土地都長滿了草。我大堂舅照日歌圖(這個月的上旬他去世了,願他靈魂安息)的房子蓋在查干木倫河南岸。他們蓋房子不用磚瓦,把大地的土挖出來一壘就變成了房子。那一天,大堂舅照日歌圖使勁把鐵鍁踩進草原的土裡,土裡是密密麻麻的草根,鐵鍁須切斷草根才能挖到底。二堂舅景嘎把麻繩拴在鐵鍁下方,用肩膀背繩子往前拉鐵鍁,像拉犁杖。照日歌圖扶鐵鍁,像扶犁杖。鐵鍁把泥土割成三十釐米深,幾十米長的大口子。接著,他們倆在這條線四十釐米外的地方再平行切割一個口子。用鐵鍁把兩線之間的泥土橫著切割成塊,像切糕點那樣,但它是蓋房子用的泥坯。最後用鐵鍁從泥坯根部把它起出來。說起來挺麻煩,在現場一看就明白了。

那時候我約有五歲,還記得泥坯上方長著密密麻麻的綠草,像剛理過發的頭顱。而泥坯的斷面長滿了密密的潔白的草根,草根約有二十釐米長。這些泥土又黑又黏,寓意肥沃富足與堅韌不拔。割草皮的地方離大堂舅新蓋的房子只有七八米遠,他們倆把方正的泥坯擺在柳籬笆上,抬過去,開始壘房子。泥坯有草的那一面一律朝上。這個房子蓋出來之後,牆壁上有一道道綠色的草的橫紋,房子的四面牆壁穿著綠橫紋的衣裳,這不很好嗎?好多年之後,那些草還在綠,真棒。泥坯壘的房框子壘到兩米高之後,留出門窗的位置。房頂橫放幾棵白樺樹檁子,那些樹還帶著綠葉兒。檁子上面覆蓋幾塊紅柳籬笆就完工了。把稀牛糞抹在籬笆上,牛糞曬乾後再抹一層又一層,比水泥還結實。它保暖透氣,積雪壓不塌,而且不會滲漏雨水。燕子和麻雀也喜歡,在屋頂跳舞歌唱。大堂舅和二堂舅,兩個人用兩天的時間蓋了一座房子。那塊割草皮的地面變成一個方池子。下雨時,裡面浮著野鴨子。大堂舅說,房子蓋好了,把這塊取泥坯的地方改成羊圈。他說,草原上面的土被取走之後,沙子就冒出來了,但是羊喜歡沙子。“景嘎”的蒙古語含義是吉祥圖案。蒙古人把靴子上的、氈子上的、蒙古包上的吉祥圖案叫烏力吉景嘎。景嘎是照日歌圖的親弟弟,從小過繼給了別人,而那個人後來不知去向。景嘎在村子東頭生活,他駕馭生產隊唯一的一輛大馬車。他把馬車從村東頭趕到西頭,再從西頭趕到東頭;用那杆繫著紅纓的大鞭子在空中啪啪摔響。他蓋房子和大堂舅照日歌圖並不一樣。景嘎家房後有一個大坑,他到河邊割許多柳條,一捆一捆揹回來擺在坑邊上。他用柳條在坑裡編籬笆,編出一個有圓穹頂,而且有門和窗的柳條蒙古包。編好之後,他從坑裡爬出來,用繩子把這個柳條房子拽上來,立在他認為最好的方位,上面糊上一層又一層的稀牛糞。這就是一個美妙的蒙古包,住進去有好聞的牛糞的香氣,地下鋪羊皮,既不透風,又不漏雨,像一個超大的頭盔。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大自然賦予人類多少美好的禮物,比如泥坯,比如柳條。那時的人們像兒童一樣勞動,他們在蒼天之下顯出幼稚。蒼天喜歡幼稚並勤勞的人們。那時候走出房子就踩在草上,到處是草,人像走在地毯上。綠草延伸到遠方變成了深黑色,更遠處是灰色的雲團。那時候的草原經常下雨,雨水豐沛。牧人們愛穿皮靴是因為地面上總是泥濘,這是雨水多的緣故。


大地魔法師

沃登格,鄉長金巴蘇榮用手撩開門簾兒,用眼睛往炕上示意。炕上有一位老婦人,她頭朝東躺著,頭枕一個像枕木一般的方枕頭,枕頭外廂是一塊繡著紅色牡丹花的方形黑布。見客至,老婦人想坐起來,金巴蘇榮快步上前,扶她後背,讓她慢慢坐起來。再把炕裡的棉被疊成一個靠墊放在她背後。然後,金巴蘇榮退後兩步,右膝微彎,右手垂地,施禮。在沃森花這個地方,晚輩向長輩行禮,還保留著清朝滿族人的樣式。同輩人見面,所行的則是握手禮了。金巴蘇榮轉過頭對我說,沃登格。“沃登格”在蒙古語裡是接生婆的意思,同時又有地母和魔法師的含義。這真是一個好詞,那些把孩子從母親身體裡領到人間的人,是世間最早的魔法師,她們同時頂戴著大地母親這樣一個尊貴的稱號。漢語裡也有這樣的說法———落地降生。人生下來,接引這個人的是大地。人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光叫胎中,那時他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到了大地上,他才成為一個人。沃登格是拉著嬰兒的手,領他走向大地的人。

我們眼前這位沃登格,是獵人班薩的妻子,今年八十多歲,她的名字叫德格齊齊格。金巴蘇榮說,這個吉布吐村子,還有山那邊的愛林高林村子,三十年前出生的人都是德格齊齊格姨媽接生的。德格齊齊格聽到金巴蘇榮說“這個吉布吐村子”的時候。慈祥的臉上已發出笑意,彷彿她知道金巴蘇榮後面說的話必是“山那邊的愛林高林村子三十年前出生的人”這些話。她的臉上漾出光芒,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傾聽並享受著金巴蘇榮的訴說,而眼睛在望著遠方,如在回憶那些無以計數的嬰兒的臉。金巴蘇榮說完之後,德格齊齊格的臉顯得年輕了,出現了女人的氣息。她咧開嘴笑的時候,門牙裡蠕動著粉紅色的舌頭,成為她臉上最鮮豔的一部分。她笑著,兩隻眼睛在看你,黑瞳孔的深處有更多的笑意擴散出來。金巴蘇榮的介紹加上德格齊齊格的笑,竟營造出神聖的氣氛,屋裡亮堂堂的。我想象那麼多孩子從她手上被接生出來,臉龐粉紅,緊閉著眼睛大聲啼哭。這些孩子在歲月里長大,長到炕沿那麼高,後來他們騎馬牧羊,到山的另一邊去扎夏營地的帳篷。結婚生孩子,再度來請德格齊齊格接生。在這個村子裡,河水改道了,河流變得越來越細。天空上堆積著永不重複圖案的雲朵,人變老,唯有德格齊齊格在重複著一件神聖的事情———接生,她的魔法永無止息。

金巴蘇榮對我說,德格齊齊格不光是沃登格,她還是這個村孩子們的乳孃。那個年代的女人營養匱乏,好多女人生了孩子之後沒有乳汁。德格齊齊格的乳汁卻是出奇地好,誰家的孩子沒奶吃,她就走到那一家給孩子哺乳。她有一個特殊的能力,她走過哪一家的門口聽到孩子的哭聲時,會辨識出是不是孩子飢餓的哭聲。孩子餓了,她會走進這一家,不管認不認識這家的人,把乳汁送給那個孩子。山那邊的裡格登的老婆生了三胞胎,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裡格登的老婆沒有乳汁。(這裡要插一句話:有人說草原上的母親沒有乳汁,不是可以喝牛奶嗎,喝羊奶也可以呀?在那個年代,牛羊和它們的乳汁都是集體的財產。牧民家裡沒有牛羊,不會有牛奶。)裡格登家的三胞胎因為奶水不夠吃,哭喊翻天。德格齊齊格要走很遠的路,來到裡格登家裡為這幾個孩子哺乳。三胞胎的哥哥只比弟弟們大一歲,眼巴巴地看著弟弟們吮吸乳汁,饞得嚥唾沫。德格齊齊格不忍心,待三個弟弟吃飽之後,抱起他們的哥哥,讓哥哥也吃一會兒奶。這時候奶水已經不多了,哥哥把乳頭咂得啪啪響。給裡格登孩子送乳汁,不是送一天也不是送兩天,要天天送。白天送三次,晚上還要送一次。前面說過,牧民家裡沒有馬,德格齊齊格家裡也沒馬。每天,她穿過春天的山包,夏天的山包,秋天的山包和冬天覆蓋著白雪的山包,走五里路到裡格登家裡給孩子送乳汁。走夜路,由班薩陪著。一年後,德格齊齊格崴了腳,裡格登把四個孩子送到她的家裡,吮吸這個瘸腿的乳孃的奶。這些孩子長到兩歲的時候,還住在德格齊齊格的家裡。沃登格躺在炕沿邊上,露出乳房,孩子們站在炕的前面,輪流吮吸她的乳汁。德格齊齊格有多少乳汁啊?金巴蘇榮仰面說,她的乳汁為什麼不幹涸呢?噴泉,我在心裡說,她有乳汁的噴泉。

金巴蘇榮和我一起前往愛林高林村子,他抬眼望天,天空上帶著弧線的雲團,彷彿是一個又一個的銀灰色乳房或胖鴿子,連綴到天邊。愛林高林村裡正舉辦電動車展銷,有人跳舞,有人唱歌。好多牧民圍成半圓,聽那個頭上戴著塑料珠頭飾的女人拿麥克風唱“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一位走路往兩邊晃的白髮老人手牽著孫子在我們前面走。金巴蘇榮對我說,他是巴拉珠爾,沃登格把他接生出來,喂他奶,喂到了三歲。我感到很驚訝,因為這位巴拉珠爾很老了,也許是常年被紫外線照射的原因,他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臉上的大皺紋邊上分佈著米字的小皺紋。他這麼老的人好像跟接生沒什麼關係。金巴蘇榮指著在商店一排閒談的中年人說,他們都是德格齊齊格接生的人。這些人往我們這邊看,他們魁梧、生蠻,眼神裡還有一些不知所措,為他們接生的人此刻正在家裡躺著,經受風溼病痛的折磨。

我想起德格齊齊格問過我,你認識治療風溼病的人嗎?我多麼想說認識,但沒辦法撒謊,只好小聲告訴她,我不認識。她又問,那誰認識呢?

德格齊齊格橫躺在炕上,我們坐在她頭側的長沙發上。想不到的是,對面的牆上並排掛著兩個巨大的鏡子,我們聊天時,沉默時,都能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以及擺在眼前的奶茶、奶豆腐、黃油和白砂糖。同時我們從鏡子裡看到躺在炕上的德格齊齊格(她變成頭朝西了)還有從門口往屋裡張望的小孩子們的腦袋。這個鏡子好像在讓我們接受一場訊問,訊問的內容是讓我們回憶當年為我們接生的是誰。我忘了,實際說我從來不知道為我接生的人是誰。

我想象德格齊齊格年輕時候的樣子,她漂亮嗎?她有這麼多的奶水,親手接生了這麼多的孩子。我從她的相貌裡尋找她的年輕時光,但找不到。沃登格很老了,她未必認識鏡子中的自己了。但她在年輕的時候,有那麼多孩子搶著吮吸她的乳房,她低頭看這些孩子小小的粉嫩的嘴唇和黑亮的眸子,這有多麼幸福啊。

金巴蘇榮再度談到德格齊齊格的時候,是在晚飯時分,他說德格齊齊格是一個英雄啊。從她家裡出來的時候,我上前摸了摸她的手,這雙手上一點脂肪都沒有了,只剩下骨頭、皮和老年斑。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裡,握住。她把另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手跟手說說話吧。

金巴蘇榮說,摔跤手、歌手、科長、連長、會計、酒鬼、啞巴、司機,這些人都是沃登格接生出來的人。我心裡想,吉布吐村可以為她樹立一座塑像啊,立塑像是不是需要政府批准呢?我想象在吉布吐村小學裡面有一座石質德格齊齊格的半身像,寫四行字:大地,魔法師,接生婆,乳泉。

我們離開她家時,德格齊齊格掙扎著從炕上坐起來,艱難地把兩條腿放在炕沿下,這相當於站立,她在送我們。鄉長金巴蘇榮走過去,用兩隻手輕輕抱住德格齊齊格的肩膀,把自己的頭放在了她的左胸前,抵著。蒙古人表達感恩,會把自己的頭放在對方的胸膛上,放在左胸能聽到心跳的地方。


用潔淨的東西引火

我把祭火神的事情說一下,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凍梨呀,兩個蒙古人拿著扁扁的大酒壺和小酒壺喝酒呀,都是小事。臘月二十三是祭火神的日子,要把最好的胸叉肉煮出來獻給火神。先點火,別忘了用潔淨的東西引火,比如說,用潔白的沒有汙痕的樺樹皮引火。樺樹皮點燃了,大火苗分成幾個黃豆大的小火苗跳著燃燒,剝剝響。點火前檢查一下,柴火也要乾淨。火大了引燃曬乾的牛糞,牛糞是乾淨的,不能混入狼糞狗糞和羊糞,火神不喜歡。牛糞點燃的火和狼糞點燃的火會一樣嗎?當然不一樣。因為人無知,他們以為火都是一樣的。火神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些火不一樣,火苗的形態、顏色、溫度、灰燼都不一樣。就像每一個人都不一樣。這個人跟那個人站在一起,他們不是一個人。每一條河跟別的河也不是同一條河。火神從牛糞火裡接到了清潔的虔誠的祝願,這是通過煮好的胸叉肉知道的。羊的胸叉肉在大鐵鍋裡冒泡,咕嘟咕嘟,血水變成乾枯的向日葵稈那種顏色的沫子,快熟了。胸叉肉是最好的肉,煮熟之後,主人用紅綢子、藍綢子、黃綢子、綠綢子和白綢子把這些肉裹起來。啊,牧民說,五種顏色的綢子是給神穿的衣服。火神看到了這些綢子就知道牧民們給他獻上了禮物。牧民們還說,人不能穿五種顏色的衣服,你怎麼能穿五種顏色呢?這是神穿的衣服。你看在那高高的山頂上,敖包堆上的風馬旗上有五種顏色的綢緞在飄舞,那也是神的衣衫。把最好的胸叉肉包上五彩綢子獻給火神後,還要給火神送上奶茶和酒。肉不好消化,需要喝茶呢。茶燒開後,把一滴答或兩滴答茶點在火裡,歸還給火。通常說,牧區的人們不用水來滅火。他們知道火不喜歡水。在荒原上做飯,他們用土掩埋燃盡的火堆而不能潑水。可是臘月二十三是火神過節的日子,可以把兩滴茶放進火裡,火神也喝茶呢。在北部亞洲的寒帶草原,人們除了敬奉太陽,還敬奉火。沒有火就沒有蒙古人的生活。

蒙古人不允許人抬腿從火上邁過去,不允許把水倒在火上,不允許往火裡吐唾沫,不允許往火裡扔髒東西。簡單說,火潔淨,像黃金一樣,人應該跪下來,而不能從她身上邁過去。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火啊,長夜裡點起一堆火,即使沒人陪你說話,沒有書和音樂,你也不寂寞。火始終在你面前舞蹈,姿勢不重樣。火的金黃的脖頸鑲著紅暈的邊兒,金黃的胳膊也鑲著紅暈的邊兒,變幻無窮。你只是看不清她的面孔。火一邊舞蹈一邊唱歌,你的皮膚接到了她歌聲傳達的熱量,耳朵卻聽不清她的歌聲,人的聽覺還沒有進化到高級階段。火的歌聲多麼美妙,絲綢一般小提琴的音色,白銀一般長笛的音色。在火的歌聲裡,白雪融化了,露出漆黑溼潤的土地,堅冰回到了水裡。當年樹葉在風中怎樣歌唱,火就怎樣歌唱。火一邊舞蹈一邊向遠方發出信號。火看到了夜裡無數動物的眼睛的反光。火看到星星蒼白的表情,看到了山峰從夜色的堡壘裡掙扎起身的輪廓。馬倌班薩說,火神是一位女神。我問,女神和男神的區別在哪裡?班薩很不高興,他說,不能用人的眼光看神。神就是神,哪有什麼男女?我說,你不是說火是一位女神嗎?班薩說,是的,火是偉大的女神。

從那之後,我出門前要檢查自己的穿戴,別弄出五種顏色來,那怎麼能行呢?


白 月

“查干薩日”在蒙古語裡面的含義是白月亮,多好聽——白月亮,艾特瑪托夫有一本書名字叫《白輪船》。“查干薩日”的含義還包括白色的月份,即漢人所說的正月。查干曰白,在蒙古語裡與吉利同義。比如碾壓五穀的石頭碾子,巴林人稱之為“白色的老漢”,給你加工糧食嘛,這是最吉利的事。查干木倫河自然是吉利的河。在蒙古語的人名裡有許多跟“查干”關聯的美妙的詞彙,比如查干珊丹(白色的檀香樹)、查干巴拉(白度母)等等。查干系列就是吉利系列。你趴在內蒙古的地圖上看,能看到好多跟查干有關的地名、山名或河流的名字。這裡說說白月。

在白月,蒙古人迎來了熱氣騰騰的春節。然而在北亞的寒帶草原上,寒冷彷彿讓萬物凍結於一瞬,山峰好像還擺著結凍那一天的姿勢。上凍前,山巒好像還在奔走,在湧動。至少山上的樹林裡還有野獸奔走,山泉水從石頭縫裡流下來。結凍後,一切都不動了。結凍的草原十分嚴肅,脫光了樹葉的樹木用每一根手指指向藍天,河流在低於地面的河床裡變成查干冰面。白白雲朵在天空飄過,它的影子在大地以黑翳跟隨。

蒙古人在白月裡高興呢,他們一點兒都不嚴肅,四處動。在初一的早上,牧民家的孩子耳朵最警覺,他們聽到屋外有嘚嘚的馬蹄聲。蹄聲停止,傳來馬打響鼻的聲音。如果到屋外看,馬從鼻孔裡流出兩道白煙,比煙筒冒的煙白多了。這是馬奔跑停下之後在嚴寒中的鼻息。馬身上帶著汗,不到一分鐘,這些汗變成了馬脖頸上、肚子和後背上的白霜。白霜很厚,並不比冰箱裡面的白霜結得薄。然後呢?客人在雜沓的腳步聲中走到門口,他們的祝福聲先於腳步到達屋裡,這是拜年者在發聲的高音區域喊出來的祝福聲:啊,過年過得好嗎?主人答:啊,很好的。

客人凍得紅彤彤的面龐像一盞燈籠照亮了屋裡。他們帶著蓬鬆的大狐狸皮帽子,穿著沉重的羊皮蒙古袍。客人不急著坐下,他從皮袍的懷裡拿出兩個酒壺,捧在手裡,躬身向主人敬酒。他把大酒壺送給主人,自己拿小酒壺;或者是把滿瓶的酒送給主人,自己拿半瓶的酒。敬酒,這才是最重要的儀式。他們只喝一點點。這一點酒雖然不多,但它像服藥的水一樣,足以把祝福衝進肚子裡。飲畢,客人把小酒壺揣進懷裡,他知道小孩子們的眼睛在他身邊早已發出熱切的如鑽石的光芒。他繼續從皮袍裡拿出好東西——自己家烙的餡餅,一個孩子送一張,再給每個孩子一個凍梨。在北亞的寒帶草原上,過年的時候從懷裡拿出水果,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凍梨黑如煤炭,但黑黑的把竟然沒被凍掉。把凍梨放在水裡緩,當黑梨外表結了一層薄冰的時候,證明它甦醒過來了。咔嚓咬一口(第一口很大),嘴裡嚼梨肉,眼睛盯著手裡雪白的梨肉觀察。看啊,梨肉比牙齒還要白,比牙齒更甜。咔嚓第二口,看看黑梨上白的面積擴大了多少。咔嚓第三口之後,已經沒有咔嚓第四口了,剩下的事是略微啃一啃梨核。啃不了一會兒,梨核就露出像小鳥眼睛一樣黑溜溜的種子。不過沒關係,明年過年還有凍梨吃呢。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現在牧區拜年不講送凍梨了,送凍梨也不能一人只送一個,改送壓歲錢了,沒意思。凍梨呢?他們為什麼不拿錢買凍梨送給小孩子呢?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客人敬完酒後給小孩子送一張餡餅,一個凍梨。一般按著禮數,還要送每個小孩子一塊餅乾。只一塊,而不是兩塊,因為沒有那麼多餅乾,還要去好幾家拜年。這款餅乾像撲克牌那麼大,邊緣卻帶著拐彎的花紋。小孩子捨不得吃,學著客人的樣子,把餅乾揣進懷裡。

主客落座,奶茶上來啦,黃油上來啦,奶豆腐上來啦,炸果子上來啦。主賓二人坐在椅子上,拿著各自的酒壺喝酒。主人把酒壺裡的酒喝了一些之後倒滿交還客人,客人繼續揣著兩壺或兩瓶酒,到另一家拜年如法炮製。他們坐著,小口喝酒,不能大喝,因為過一會兒還有人來拜年。初一聊天,聊的都是吉祥話,換句話說,他們聊的全是神的語言——風調雨順,人畜平安,就像祭敖包唸誦的讚頌詞一樣。是的,人在查干薩日不能亂說話。過年,我們的理解是神在過年。人先把人的話收起來,講一講神的話。太陽神、月神、山神、河神、碾子神、動物神都在過年。人是僕人,跟著神湊湊熱鬧。小孩子躲到角落,從懷裡掏出凍梨和餅乾(餡餅早吃沒了)跟兄弟姐妹們比較誰的凍梨和餅乾更大。他們捨不得吃,僅僅在腦子裡想象咔嚓第一口、咔嚓第二口、咔嚓第三口之後就沒有第四口咔嚓了;啃一啃梨核就露出小鳥眼睛一樣黑亮的種子。想象一百遍之後才開始真吃。

大雪把屋外的群山掩埋變矮之後,草原上的車轍也看不到了。藍天的藍,在雪山頭頂竟變得十分鋒利。馬站在拴馬樁邊上,它身體上陽光照射那邊的白霜融化了。馬把蹄子輕輕拿起來,輕輕放下。它腳下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套著一個的圓圓的蹄印。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2期

選自《草原》2019年10期


鮑爾吉·原野:火和火不一樣

中華文學選刊

人民文學出版社主辦

1993年創刊

跨越文體、類型、媒介、代際、地域的綜合性文學選刊

從生長中的現場,發現當代漢語寫作的高度與活力

每月1日出版,定價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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