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疫情下众生相的艺术呈现——迟子建《白雪乌鸦》书评

第几遍读《白雪乌鸦》了?我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第一遍是在杂志上读过,当时是单位里定的;感觉好就买了一本单行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朝内166人文文库本;后来依次在喜马拉雅听过,在手机上看过掌阅版的电子书,这一次又读了纸质版……

太过喜欢迟子建的作品。主要喜欢她笔下的北国风情、喜欢她的有节制的语言,喜欢她的平淡中的热烈,喜欢她的娓娓道来中的深情。我几乎购买了迟子建所有的作品,读她的作品,仿佛置身于北国一片苍茫,向着白夜旅行;站在群山之巅,看着北极光,亲亲土豆,品味着《伪满洲国》的历史,让思绪在这片白山黑水间驰骋。

我没有到过东北,但我在文字中游历过东北。我读的第一部大部头的小说是朱春雨写的《山魂》,厚厚的两册;接着是杨大群的《关东传奇》。这些书我现在都还保存着。

我看书一般先从后记看起,主要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写作过程。在迟子建的这本《白雪乌鸦》中,我知道了110年前的那场流行在关东地区的鼠疫,知道了利用现代医学消除这场鼠疫的伍连德;知道了110年前那片黑土地上的老百姓的真实生活。由此想起了2020年初波及全国的抗疫战争;想起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深刻感受到了强劲的中国力量!

——啊,真是一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真是一群苦难中不屈的人们!

从我读第一遍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迟子建为什么将这部作品起名为《白雪乌鸦》,这白雪,这乌鸦究竟在书中有什么隐喻?

在中国民间,白雪是纯洁的象征,人们赋予了它太多的美好;但是对于乌鸦,则是死亡的象征,给人以阴森森的恐怖。对于迟子建在《白雪乌鸦》中描写的这场鼠疫,在古代医学不发达的时候,统称为瘟疫,其遍布中国历史何其多也。翻开中国各地志书,专门辟有一章描写瘟疫为当地百姓带来的危害以及人们对瘟疫的恐惧。在文学作品中,《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瘟疫描写到十室九空恐怖至极;及至现当代文学,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描写过瘟疫;二月河的《康熙大帝》中描写过瘟疫,周振天的《神医喜来乐》中也描写了瘟疫,甚至法国的加繆也有小说《鼠疫》。我不知道,迟子建在写作这部《白雪乌鸦》的时候,法国作家加缪的《鼠疫》是否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我只知道,作者在该书的后记中将自己比作一头只知埋头吃草,心无旁骛的猪。她大量的阅读素材,书中看似平淡无奇的底层生活的描摹,却传递着作者博大的知识储量。

白雪静谧,书中描写的鼠疫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在加繆的小说《鼠疫》中,一开篇就是接连不断死亡的老鼠,然后拉开了芸芸众生在疫情中的帷幕。加繆始终是站在医生里厄的角度进行描写,而迟子建的《白雪乌鸦》却是站在黎民百姓的角度进行描写。百年前傅家甸里那片黑土地上的王春申、金兰、陈雪卿、秦八碗、傅百川、于晴秀、纪永和、翟芳桂、翟役生等“高矮胖瘦”、“体态风致”的小人物中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被作者描绘得饱满丰富、栩栩如生。文中这些小人物们在鼠疫笼罩下的无知、恐慌、放纵、算计、无私、淳朴的秉性被作者沉静清新的文字刻画得入木三分。

人都说黎明前的黑暗最为纯正;暴风雨前的平静最为可怖。在书中,作者从霜降节气开始写起,以一片萧杀之气给人以心中的凛冽寒凉。但是书中的人物们不觉得,每天的霜降都要这么过,每天的冬天都要这么来临。他们每人都在忙活着自己的营生,用萧红的话来说:“他们都在忙着生,忙着死”。

一、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贯穿整个书的三炕铺客栈的主人王春申。唉!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儿。他看似是三炕铺客栈的主人,有着一妻一妾,但他自己在外架马车拉脚,妻妾二人却趁着开客栈的便利分别找了其他男人;如果没有这场鼠疫,他本可以这样窝囊地凑合活下去。但恰恰是他的妻子的相好巴音的去世,拉开了鼠疫在这一方土地上肆虐的序幕。他的妻妾和亲生儿子死了,周家祖孙三代死了三个;只是他不知道,在这次疫情中,他所生活的傅家甸死了六千余人!但是他没有死,他活了下来,见证了这次疫情的始终。在本书中,王春申是一个灵魂人物,这个人物性格复杂,既有憨厚忠实、善良仁义、勤劳宽厚、淡定从容的一面,更有委曲求全的一面;既有善良细腻、正直正义、乐于助人的一面,又有心胸狭小、私生活不检点的一面。他在夹在妻吴芬和妾金兰之间斡旋后被出青后去过暗门子;他也在心里暗恋过最美丽的女人,在他心里,那个人皎洁、高贵、美丽、清纯。他可以护送秦八碗母亲回乡;他可以在妻妾出轨后搬出去和心爱的黑马住在马厩里;他可以在他的妻妾极其情人纷纷暴病而死时不仅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同情起她们,念及她们对他的好;他可以在疫情发生后冒着危险投入到防疫一线协助运送鼠疫病人尸体。前半生他过得浑浑噩噩;后半生他过得豁达透亮。所以他有感情洁癖,他的心是高贵的;所以他胸怀正义,他的心是正直的;所以在鼠疫后他带着非亲生女儿继续平静的生活,他的心是佛性的。

而书中的另一贯穿全书的人物是儒商、义商傅百川。这一类型的人物,在晋商、徽商、浙商题材的小说或者电视剧中有很多,但都是主人公怎样发家、怎样与社会、与情爱斗争,都没有放置到灾难中去展现人物的性格。而傅百川却不一样,他在傅家甸享有比较高的社会地位,拥有烧锅、中药铺、绸缎庄等多处商铺。但他没有为富不仁,而是重情重义。在疫情发生后,他招集中医免费熬制汤药;自己出钱招集女工为防疫工作赶制口罩;在疫情结束后,对喜爱的女人默默帮助而不言他。虽然在书结束的时候,他的生意已经日渐衰败,但依旧衣帽整洁,留有风骨。

而有骨气的不止傅百川一位,还有傅百川烧锅坊的师傅秦八碗。他对母亲极孝,他母亲在鼠疫泛滥的状况下离开人世,但因疫区封锁致使他不能扶灵回乡,最终剖腹殉母;翟芳桂疫情结束后放弃高价而将大豆卖给顾维慈,支持了民族企业;陈雪卿在自己所恋之人死后,散尽家财、托孤翟芳桂,身着“胸口绣着一双乌鸦的蓝宝石色织锦缎子旗袍,一双平底黑皮鞋”,以“一派春天的装束”而去,就“好像一位去花园剪花的美少妇,为姹紫嫣红的花朵所陶醉,睡在花丛中了。”这是中国女性之美,美得令人窒息,用谢妮科娃的话说,陈雪卿的光芒是为某个人而生的,这个人消失后,她就光芒不再了。而小家碧玉于晴秀,温软如玉,做得一手好点心,蝇头小楷写得也很漂亮。在年关到来之际,公公、丈夫、儿子因协助防疫工作几乎一夜染病离她而去后,在鼠疫过后祭奠的坟场上惟有她不哭,挺着蹲不下去的大肚子,手持长杆拨着火中的纸钱,说:“冬天下白雪,春天倒下黑雪了!”迟子建的笔让人心碎!

世间百态,人性不同。迟子建在塑造王春申、陈雪卿的同时,也塑造了纪永和、翟役生等人。纪永和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粮食商人,为了商业利益他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逼妻为娼,将妻典人;口中抠粮,扣人工钱;常为翟芳桂用粮食喂乌鸦而动拳脚。在他眼里,没有人性,只有金钱,在最后患鼠疫死于隔离区时,依然惦记着自己的粮店,依旧盘算着利润,是继严监生、葛朗台之后的又一吝啬鬼典型。而翟役生作为曾经在皇宫中受人欺压的太监,性格极为扭曲。在所有人都因鼠疫而惶惶害怕时,他却在旁边“冷笑”,静待傅家甸的灭亡。最终傅家甸逃过了鼠疫,他生命虽得以存活,灵魂却再无寄托。

在作者的笔下,都是些平常人,没有英雄。就连伍连德、余驷兴等对疫情起决定性作用的人,依然有犹豫,有忧虑,更有果决。因此在作者笔下,都是有血有肉的世俗中人,将生活中的真实与艺术中的真实完美的合二为一。

二、艺术表现独到,体现迟子建特色

在艺术表现方面,迟子建在繁复的描写中,首先极力克制着笔力的放纵,体现着克制的知性之美,通过留白,给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如对死人面容的描写,巴音之死,不过是“面色青紫,口鼻有血迹,眼睛虽然睁着,但眼珠一转不转”。喜岁、周耀祖、金兰、继宝、谢尼科娃的死,都是以极简略的方式一笔带过。陈雪卿的自尽,凄美而不香艳;秦八碗的剖腹,气壮而不血腥。甚至喜岁的死,也仅仅让我们听到了喜岁爷爷周济跪在地上近乎绝望的遗言:“老天爷呀!你叫走一代人不行,还想三代一起叫呀——”伴随着这个绝望的呼喊,周家三代和火车车厢里的人一共九个人全部死亡;在母亲于晴秀梦到喜岁重新回来的场景的泪水中迅速结束本章,点到为止的叙述,让苦难富有温情,沉郁但不绝望。

在对待灾难方面,迟子建以温厚与凝重的态度,将人性在苦难中的顺从、无奈、放弃、抗争展现得淋漓尽致。虽寥寥数语,但力道惊人。如表现人们的无奈,作者写道:“他们倾其所有,买酒买肉,狂吃纵饮;买绸买煅,装扮光鲜;买柴买碳,将屋里烧得从未有过的温暖……”如在《殉葬》一章,作者写道:“……有的人怕睡梦中一命鳴呼,夜里竟然穿着寿衣睡。而且,由于谭中医参与了抗鼠疫药方的配制,喝傅百川家中药铺熬制的防疫汤药的人,也就更少了;而前一段在天堂酒馆纵饮的男人,想到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该有的享受再也享受不了,便更加挥霍,纵情声色。傅家甸的鸡鸭鹅狗,快被宰绝了,家家的锅灶飘出煮肉的香味。男人们在热炕上,与自家女人滚个不休。说是这乐子那一世未见得有,得在死前玩个痛快。他们夜里折腾得筋疲力尽,第二天早晨起来腰酸较,连跨门植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末世的狂欢,也是对疫情控制不住的无奈。

其次是回余。在作者的描写中,没有像灾难电影那样,将灾难推到极致,而是利用回余的手法,为灾难中的人们留下了一线生机。如鼠疫流行之时,伍连德的及时到来,余驷兴的尽职尽责、清政府的给力支持等,以“人祸”的缺席体现了社会在灾难中尚存的一线生机;甚至在小人物的身上,也没有赶尽杀绝,如纪永和与贺威的罪恶的“典妻”计划,因为这两个男人的提前死亡而中止;加藤信夫对傅家烧锅的收购行动,从未成功;王春申与俄国移民之间的关系,略嫌潦草;甚至更为广阔的中日、中俄关系作者也没有过多涉及,而是以集中的笔力来维持叙事的强度和人性的灿烂。

三是偿付。即在苦难之后让书中的人物看到光明,让读者感觉到一丝喜兴。如小说的结尾,在鼠疫结束后,以于晴秀的顺利生产,以新生儿同样取名“喜岁”,一方面是于晴秀为纪念死去的儿子,另一方面体现生的希望;如傅家烧锅半疯的老板娘苏秀兰莫名怀孕,遮遮掩掩地延续了秦八碗的血脉,也无形中拯救了濒临倒闭的傅家烧锅;如翟芳桂虽在鼠疫中死了男人,却继承了粮店与陈雪卿的糖果店,同时粮店储存的大豆帮助中国酱油店站住了脚跟,打击了日本人加藤的吞并野心。如王春申的第二任老婆吴二家的不敢再殴打继英;人人轻贱的翟役生终于获得了傅家甸人的接纳;如小说结尾王春申拉着空车在花圃边看见谢尼科娃的丈夫已经再娶,新太太是面包店的尼娜而不是令人厌恶的日本人美智子等等,让文本在结束的时候留下了光明的色彩。让慈悲弥漫于书本,让希望重生于生活,迟子建式的结尾,让此书的深度更具有现实意义。

三、语言意蕴,让人满口留香。

这本书在语言方面,典型的迟子建语言,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在叙述的过程中隐喻、比喻、拟人等满书皆是,如书本一开始:“霜降在节气里,无疑是唱悲角的。它一出场,傅家甸的街市,有如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离了水,有点放挺儿的意思,不那么活色生香了。”这一描述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如书的结尾:“王春申驾着马车,来到霍尔瓦特大街犹太人高迪开的钟表修理店。他鼓足勇气、推开店门。店里异常安静,没有客人,也没见店主,但王春申看见了四壁上悬挂着的形形色色的钟表。那里面的时间,没一个是现在时间。王春申的眼睛湿了,因为他从这些坏掉的时间中、,看见了谢尼科娃青春的脸。”意向立显。

同时双关的修辞手法,更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如出青,一语双关,既指马的出青,也暗讽王春申的出青;写谢妮科娃院宅里的蝴蝶,也其实在写谢妮科娃本人;桃红实写罗扎耶夫鞋店的招牌,但也暗喻翟桂芳跟了罗扎耶夫;陈雪卿自尽时旗袍上的乌鸦与翟芳桂门前榆树上的乌鸦,暗示了最后糖果店的结局等等,体现了作者遣词造句的深厚功力和想象奇特,也更让句子耐心寻味。同时作品中的语言富有节奏,韵律感极强,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看了作者的后记,才明白为什么迟子建的书这么好读,原因有二:一是作者查询资料的扎实,准备工作的充分;二是作者写作此书时所寄予的情感,在此不展开叙说,读者亲自阅读,体会应该更深刻。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此书为什么叫做《白雪乌鸦》,白雪,雪之晶莹祥瑞,预示着灾祸终将过去,在死亡阴影笼罩下终将迸发生机;乌鸦虽有乌黑噩兆,但是生命力非常顽强,金乌即是明证。同时雪的白与乌的黑相互对比,预示着黑白轮转,祸福相依,严冬过去终将回春!

8�88\u0005\u0004\u0017|

残酷疫情下众生相的艺术呈现——迟子建《白雪乌鸦》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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