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誰要入後宮,便先去問問朕逝去的皇后是否同意吧!


故事:誰要入後宮,便先去問問朕逝去的皇后是否同意吧!


作者 | 九鷺非香


1

火光灼目,將皇城半邊天燒得通紅,厚重的雲層漸漸遮蔽了天邊的殘月。

我提著繁雜的裙子緩步踏上城牆的青石板階,走得很吃力。穿著沉重甲冑的士兵,他們舉著沾滿鮮血的冰冷長矛,面無表情地押我走上城樓。

城樓之上戰旗獵獵,還未登上便已能聽聞婦孺哭聲。我踩過一具屍首分家的貴婦肢體,冷漠地走到了那處最高的樓臺之上。

遠處厚雲翻轉,眼看著一場暴雨即將落下。

城樓之下,三十萬大軍已將宮城團團圍住,堵得水榭不通。

如此多的人,除了戰馬煩躁嘶鳴,我並未聽到其他聲響。夜風帶著血腥的氣息冰冷地打在臉上,我鬆開捏在手中的繁雜衣裙,任它隨風亂舞。我想,這襲鮮紅的嫁衣應當是此夜中,除鮮血外最豔麗的顏色。

一隻帶著腥氣的寒劍比劃在我的脖子上,身後的男子盔甲上寒冷的殺氣令我寒毛微微豎立。他嘶聲喚道:“長夜侯安子霧!”

三十萬將士皆是靜默。我垂眸遮住眸中神色,仿似一個沒有知覺的神像。

“安子霧!”身後的男子怒氣橫生,“朕命你速速出來,晚一分我便剜你夫人一隻眼睛,晚一刻我便將她削為‘人彘’!”

人彘,削去四肢,剜去耳目,割掉鼻舌,乃是我身後這君王最愛的刑罰。

城樓下的大軍有些躁動。殺一個女人並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在這樣的場合下,殘忍的殺一個叛軍領導者的女人,便是一種威懾。更遑論這城牆之上還有眾多將領士兵的家眷,他們正在悽然嚎哭。此時這樣殺了我,便是在說,不多久也會這樣殘忍的殺害她們。將士們在外行軍已久,心中唯一的思念便是家中的妻兒老母,若殺了這些婦孺……

君王的攻心之術著實狠辣。

踢踏的馬蹄聲自城下傳來。這本是極為細小的聲音,可是我卻能聽辨得出來。許是因為我曾做過數年的歌姬,對聲音比較敏感,又或許是因為他這坐騎“龍媒”是我與他一起挑來的。

軍陣之中閃出一條道路,馬背上的男子提著韁繩,不徐不疾地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

夜幕籠罩之中只有火把的照明讓我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知他脊樑挺得筆直,銀甲覆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比例。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穿戰袍的樣子,卻是我第一次在戰場上看見他穿戰袍的樣子。

少了一分隨和,多了一分凌厲。

唇角不由自主揚起一絲弧度。這是我的夫君——長夜侯,安子霧。現在是叛軍的主帥,即將推翻暴政的下一任江山之主。

見子霧走出來,我身後的皇帝有些高興。畢竟我與子霧感情深厚的傳言在京城是廣為人知的。他們都相信我與子霧是一對生死相隨的伴侶。

生死相隨。

只有我知道,這不過是子霧想給他們看到的一面罷了。

“長夜侯,你若願退軍,朕可饒過你夫人,並不計前嫌,繼續讓你入朝為官,效忠我大齊!”

潮溼的夜風捲起城牆上的戰旗,而下方馬背之上的人在徐徐夜風中紋絲不動。

他並未答話,但我已知曉了他的答案。

他沉默著,讓數十萬人等著他的回答。

我緊緊閉了閉眼,夠了,有這一瞬的沉默便已夠了。也不枉我費了這麼多心思穿上了這一身喜慶的嫁衣。窮此一生,桑歌能換得安子霧這一瞬的猶豫……

足矣。

我想:長夜侯,你要這萬里河山,只差這最後一步,就讓我來助你最後一次吧。既成全了你的野心,也省得讓你背個心冷腸硬的罵名。

“召帝在位期間,天災不斷,其不思如何安撫天下百姓,反而任用貪官汙吏,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民不聊生。永業三年,暴君蕭承為一己之好,將宮內數百名宮娥削為人彘。永業五年,將數十名忠義大臣施以炮烙之刑。永業八年,五屠江南三城,致使江南三年不聞人聲,累累暴行數不勝數!而今長夜侯替天行道,除暴君,清天下。十萬大軍壓境,召帝蕭承大勢已去,何須懼怕!”

“閉嘴!”蕭承的劍在我脖子上抹出一道血痕。他瞪著我,恨得目眥欲裂,卻礙於子霧不敢真的殺了我。

城牆上的婦孺們哭聲漸小,她們多是受過教養的女子,我這番道理放在市井小民身上或許行不通,但是與她們一講還是有些撼動的。

天上的雨滴緩緩落下,我抬頭仰望蒼穹,高聲道:“夫君在外日夜行軍勞累,為護衛家國百姓,留血汗,拼性命,走到如今地步多麼不易!我輩女子,雖不能替丈夫上戰場、除暴君,也斷不能做了他們的拖累!”

城牆上的婦孺們靜了一會兒。

“暴君……”

“閉嘴!”

我還欲再講,又是一聲怒喝打斷了我,而這次的嗓音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每次午夜夢迴,總能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我的姓名:“桑歌,桑歌。”當真比歌還悠揚動聽。

我望向城樓之下的他,一人一馬靜立雨幕之中。他的前面是九重壘土的宮牆和我的性命,他的身後是與他一起搏命至今的三十萬將士。

我看不清他的臉,卻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憤怒與懼怕。

為我擔心?

我笑,子霧,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嫁給他之後,我鮮少有逆著他心意做事的時候,更是沒有觸怒過他。但是今天,我不想聽他的話。窸窸窣窣的雨聲中,我加大了自己的聲音,這次卻沒有聲聲討伐皇帝的暴政,而是做起了自己的本行——唱歌。

“是日何時喪?予與汝皆亡……”

一句未完,皇帝怒極,一刀向我砍來。

我只見手臂連著華麗鮮紅的衣袖被砍飛出去。在空中畫出一個弧線,落在泥濘的地上……

我的手臂……

彼時,痛覺尚未傳到大腦之中,我捂住流血不止的手臂,繼續高聲而歌。血和雨一同將我身上的嫁衣染溼。

“閉嘴!”

“不!”

他與皇帝一同吼我。召帝如瘋了般向我舉起劍來。

疼得迷糊之中,我似乎聽到了子霧嘶吼的聲音:“蕭承!你若膽敢再傷她……”話未完,召帝詭譎一笑,在我耳邊細聲道:“長夜侯既然要奪朕江山,那朕便讓他要也要得不痛快!”

他揪住我的頭髮,拉著我便往城牆的青石階上磕。此時我已不管不顧了,還剩的那隻手往他臉上一陣亂抓。恍惚中,我指尖突然變得溫熱溼潤。

接著便聽見蕭承大叫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趁他慌亂之際,我嘶聲喊道:“長夜侯,除暴君以安天下,桑歌得以為侯君之妻,此生無憾,絕無悔意!”

言罷,我拼盡全力,一頭撞向皇帝的腹部。衣袂紛飛,我帶著這個暴虐一生的皇帝,一起摔下宮城牆頭。

人死之前,時間似乎會變得慢許多。

我看見大雨之中,數十萬將士齊齊嗚咽。我看見即將褪色的黑夜和閃電一般飛奔而來的“龍媒”。最後一刻我看見他銀甲上的鮮血和眸中的哀慟悲切。

“桑歌!”

我盼了這麼多年的你的呼喚,現在終於聽聞到了。你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在這大雨之中聲嘶力竭。

子霧,你可還記得,我們的初遇也是在雨幕的籠罩中。

在詩情畫意的雨幕中初見。江南楊柳岸上,青瓦屋簷之下,層層細雨朦朧。彼時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歌姬,而你只是一個紈絝的閒散侯爺。

雨中相遇,糾結一生。

現在,我終於能解脫了。 


2

齊滅,衛立,長夜侯安子霧為國君,改元長歌。

時光流轉,轉眼又是一年七夕。我靜立在岸邊,望著河中央的那艘正在舉行宴會的大船,默然無言。

沒錯,我死了。死在齊國皇宮被攻陷的那一夜,但是我卻未下黃泉。並非我不想下,而是沒有鬼差來勾魂引路,我找不到下去的路,便只有以魂魄的形式在人間遊蕩。謂之——

鬼。

做一個稱職的鬼,須得有一股強烈的執念。我琢磨了半晌,著實沒有找出在這世間我還有什麼留戀的地方或東西。我不知該去何方,所幸一直跟著我的夫君。

我看著他登基,做了皇帝,清掃了皇城內外流了遍地的鮮血,再厚重地葬了我,以超出一個皇后應有的禮節,一個接近國殤的葬禮。

我知道,在他心中或許只能用這樣的形式彌補我了。真慶幸我能看見。

我守著他,每日上朝、用膳、入眠。甚至覺得這段時間比我生前任何一個時候與他相處的時間都要多。沒有人看得見我,我可以自由地穿梭於他存在的任何一個地方。

但今天我卻不想到他身邊去。因為今天這樣的場合,他身邊註定有無數鶯歌燕舞,有無數的香秀羅帕。我就是再豁達,也還是會感到相當的不愉快。所以不如躲遠一點。眼不見為淨。

豪華畫舫之上燈火暗了些許。宴會似乎結束了。想到上面的脂粉氣息,我還是不大願意回去。

而讓我意料不到的是,不一會兒,一行身著便裝的人自畫舫中走出。這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正是我生前的夫君,安子霧。

皇帝微服麼……

他身邊跟著的都是他的親信,我好奇地跟上他們。

他們去了鎮上的夜市,七夕之夜,小鎮之上燈火通明,道路兩旁擺滿了賣花燈的鋪子,四處皆是攜手相偎的情侶。他信步走在前面,湊著熱鬧往人多的地方去,也不管後面的護衛著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安子霧就是如此任性的一個人。做了皇帝也如此任性。

我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他似乎有意甩掉護衛們,在人多的地方轉了幾個彎,最後竟買了個鬼臉帶上,又買了個花燈,儼然是個出來尋找心上人的男子。

我不由失笑。

身邊的流光飛轉,走過的行人們臉上皆是溫暖的笑,穿城而過的小河中滿是花燈,載著一段段或深或淺的情搖曳著飄蕩而過。

他緩步走過河上的白石小橋,一手提著花燈,一手垂與身旁。嬉鬧的孩子們從他身邊跑過,他側身讓開,手往後面一探,幾乎讓我錯覺地以為他是想牽起誰的手。

小孩們跑過之後他站在原地怔愣了一會兒,倏地勾唇笑了笑,帶著半絲嘲諷,而眼中更多的是無盡的惆悵茫然。

這樣的表情沒在他臉上停留多久,他下了小橋,走到河邊,挽起廣袖,將點燃了的花燈放於河上。

在彼岸的我看見此情此景,不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江南的七夕,朦朧月色下,我對他說:“安子霧,我為你放了一盞花燈。”

“有勞夫人。”他背手望著遠方熱鬧的集市,答得漫不經心。

我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硬是將他的臉掰向我:“你總在人前做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可是我知你心比天高,絕不想僅僅只做一個閒散侯爺。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迷濛江南的長夜侯府。”

他眼神落到我的身上,眸中流光轉動。

“在我的家鄉,燈與等諧音,取等待守候的意思。桑歌此生做了你的妻子,你對我是真情也好假意也好,我都是你的妻子。若是有一天,你離開了。我定會等你,縱然是耗盡此生。”

他垂著眼瞼,沉默了好久:“那就等著吧。”

後來我就一直等著。江南的長夜侯府搬入京城,我日日等著他下朝。他出塞外平匈奴,我夜夜等著他凱旋。他使計讓召帝放他出京,我便做了人質時時等著他回來接我。

後來他回來了,卻與我的等待……擦肩而過。

眼角突然有繽紛的亮光閃過,和著一聲巨大的炸裂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頭一望,不知是小鎮的哪家大戶放起了煙花。照得夜色一片絢爛。

眾人皆抬頭望向夜空,爆出陣陣驚歎歡呼。

我不由彎唇笑了。皇宮中每逢宴會,必有煙火,盛大而豪華,然而看起來總是讓人忍不住覺得冰冷,全然沒有此處的溫馨和樂。

子霧也定是這樣覺得的吧。

我回頭看他,卻見他臉上沒有意料中的微笑,而是僵直的面向我這方,慢慢摘下臉上的面具。

滿眼的不可置信中隱隱壓抑著狂喜。

這一瞬,我荒謬地想,他或許看見我了。靜立在河的此岸,望著彼岸的他,我慢慢笑開。若不是河中隨波逐浪慢慢搖走的花燈和天空中綻放得美麗的煙花,我會以為時間已經停止了。

“桑歌。”

他輕柔地喚了一聲,一腳踏入河水之中。

在眾人都未反應過來之際,他驀地淌入河水之中,徑自向我這方走來。一路上打翻不少花燈。

護衛們發現了他,變得有些慌亂,不停的在上面喚著“爺!”“爺!小心!”他不會泅水,但好在這小河不深,最深處堪堪漫過他的胸腔。

他盯著我,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每近一步,眼中的欣喜雀躍便越發無法掩飾。

心尖酸澀的一軟,我險些笑不出來。

突然,他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入河中。我下意識的往前一步想要拉他,可是感覺水流穿透我的腳踝緩緩流淌而去,我頓住,沒了動作。

護衛們此時已顧不得其他“撲通撲通”的跳了幾個下來,急急忙忙的往他這邊趕。他在水中掙扎兩下便站穩了腳,站起來的剎那目光惶急的往岸邊一掃,臉色倏地變得慘白。

“桑歌!”他慌張的叫著我的名字,推開過去扶他的護衛,踉蹌著跑上了岸,不知所措得像個走失了的小孩,“桑歌!桑歌……”

仿似除了這兩個字他再不會說其他的話。

我靜靜的聽著他在我身邊喚我,四處張望。渾身溼漉漉的顯得無比狼狽。

安子霧,何曾如此狼狽過……

我垂下眼瞼,唯有一聲無人聽聞的輕嘆。

他被人接回行宮,神色晦暗,駭得官員們大氣不敢喘一口。

那夜他發了高燒,神志不清,嘴裡一直唸唸有詞,太監大著膽子將耳朵湊了過去,隱隱聽見他在唸叨著“……歌……”

皇帝要聽歌。生著病又不能吹著風,太監便把歌女關在門外,讓她們吹著涼夜的風,唱了一宿。

我坐在他的床邊,痴痴的將他望著。只有我知道他喚的不是歌,而是我。只有我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歌,而是安安靜靜的夜,一覺好眠。

而我卻無法告訴別人他的需要。

半夜,在歌女帶了些喑啞的歌聲之中,子霧忽然睜開了眼,他眼神有些渙散,嗓音沙啞,他說:

“桑歌,我為你放了一盞花燈。”

言罷,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我望著他,靜默無言。

安子霧一直是個身體很好的人,從不生什麼病,但是這場病來勢洶洶,比想象中的要嚴重許多。反反覆覆拖了一月有餘。等他病恰恰好時,又到了中秋。宮中要辦中秋宴席,宴請南越王。聽說此次南越王帶來了他容貌傾城的女兒。意圖再明顯不過。

立國以來,不止後位懸空,整個後宮都沒有一個嬪妃。大臣們多次上書要子霧選秀納妃,都被他以國事繁忙的理由壓下去了。

這次,他恐怕是要迎娶做皇帝以來的第一個女人。

他的女人……

我的手指順著他臉的輪廓慢慢畫下,最後停在他的唇邊。我想,他娶了南越王的女兒後,我就到其他的地方去遊蕩吧。因為他已有另一個女人的陪伴和等待了。

中秋之夜,圓月當空,宮中宴席正值盛時。

位於左上位的南越王一舉杯道:“皇上,小女有一舞欲獻於皇上。”

子霧淡淡笑著:“朕聽聞南越公主容貌無雙,卻從不知公主竟然還善舞。這倒要好好瞧瞧了。”

南越王得意一笑,擊掌兩聲,一女子帶著面紗,身著月白色紗裙翩然走上中間的舞臺,身姿妙曼,尚未露容貌便已引起一陣讚歎。她對著子霧盈盈一拜:“蘇兒獻醜了。”

這個聲音……我霎時怔住,回過神來又是一陣無奈苦笑。是天意,還是南越王刻意安排我無從得知,只是子霧若是對我尚有一點思念,他應當會娶了這個蘇兒。

她的舞並未跳得極好,但是如此美妙的身影已足以吸引全場的目光。

舞至最後,蘇兒一個旋身,本欲對著子霧行個禮,結果腳下一崴“哎呀”一聲摔倒在地。面上的紗巾飄落,確實是一張無雙的容貌。

四周頓時傳來驚豔的讚歎。

有侍女上前將她扶了起來,蘇兒噙著兩眼晶瑩的淚怯怯望了子霧一眼,顯得無措。這番柔弱的模樣,只想讓人上前去將她抱住攬在懷裡呵護疼寵。

南越王很快便從這突發情況中回過神來,他起身對子霧行了個禮,道:“小女不濟,讓皇上見笑了!”

子霧沒有回他,只是定定的望著蘇兒,眼中的神色不明。南越王見他這模樣非但不氣,反而大笑道:“小王聽聞皇上立國以來尚未納妃,而國家社稷卻斷然不能沒個女主子……”

這次沒等他說完,子霧突然淡淡開口道:“南越王可知朕的皇后?”

“先皇后捨生為國,乃是當今一奇女子,小王自然知道。”

“建國以來,朕思念皇后,每日皆輾轉多時方能入睡。若公主入了後宮,恐怕是會委屈了公主。”他這話說得沒有一絲情緒起伏。熟悉子霧的幾位大臣此時只顧埋頭喝酒,不看臺上一眼。

南越王以為皇帝已經動了念頭,忙轉頭對著蘇兒高聲問道:“你可覺得委屈?”

蘇兒懦懦地看了子霧一眼,臉頰嫣紅一片,她細聲答道:“蘇兒……蘇兒不覺得委屈。”南越王笑望子霧,卻見他面色冷淡地放了酒杯,道:

“可朕怕委屈了皇后。”

此言一出,南越王一行皆變了臉色。蘇兒更是身子一軟倒在身後侍女的懷中,面色慘白地望著皇帝。

我心中訝異。南越那片土地一直紛亂不斷。而今南越王攜女而來,打算和親,子霧若是答應,以後那片土地定會安生不少。而他竟然……

“這龍椅是以皇后的命換來的,朕坐在這龍椅上的每一天皆是皇后的恩情。”他語氣依舊淡然,可卻說得一群人臉色鐵青,“只要皇帝是安子霧,皇后便是桑歌。誰若要入後宮,依著皇家規矩,先去問問皇后是否同意吧。”

這一場中秋宴,南越王拂袖而去,眾大臣噤若寒蟬,皇帝獨自將月色望了一會兒便叫大家散了。

大臣們慢慢離去,太監宮女們開始動手收拾宴席殘局。有內侍勸皇帝回去休息,皇帝卻問:“那南越公主美麼?”

內侍一驚,慌忙跪下。不知皇帝問這話是何意,不敢貿然回答。

皇帝一聲嘆息,喃喃自語道:“是極美,不過卻不及她萬一。她有自己的驕傲倔強,斷然不會做那般怯懦柔弱的模樣。”言罷,起身離去。

我走到空無一人的舞臺中央,伸手摁住自己的心口,月色之下,沉寂已久的心跳似乎動了一下。安子霧說,他不納妃是怕委屈了你。

他說,只要皇帝是安子霧,皇后便是桑歌。

我緊緊摁住心口,那裡的聲音猶如雷鳴。

當夜,子霧召見了幾位朝中重臣。翌日,眾大臣聯名上諫,永義皇后為國獻身,皇帝應感念她的付出永不立再皇后。一紙荒唐的諫言,皇帝竟然欣然答應,甚至重賞了上諫的大臣。

至此,再無人向皇帝提出選秀一事。


3

轉眼到了臘月,皇城披上銀裝。

處理完政事,子霧回到寢殿,我在他身後緩步跟著。這幾日地方上報了南方越來越厲害的雪災,他十分憂心,連著好些天都沒睡著覺。眼睛下已經青黑了一圈。

他看了一會兒書,睡意上頭,趴在書桌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我想給他披層被子,卻也只能是想想。

窗外又簌簌地落下雪花。就這麼點輕柔的聲音卻將他驚醒。他往窗戶外看了看,一聲嘆息,披上了大衣,出了門去。拒絕了太監的跟隨,他獨自撐著傘提著燈信步在宮中散步。他走得緩慢,似漫無目的。

沒有星星月亮,雪花飄得漫天都是,宮城內外皆是一片素縞,他提著的燈似乎成了這世界唯一的顏色。

我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人一鬼。我想就這樣一直伴著他吧,年年歲歲地守著也不錯。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下腳步,靜立在一座宮門前。我也隨之停下,抬頭一望,不由一陣失神。

洬錄閣。

前朝召帝蕭承在知道子霧反叛之後便將我軟禁在宮裡。生前,我最後那段日子便是在這裡度過的,過了整整一年。當初那些令我疼痛欲死的過往,現下想來卻覺得記憶已模糊不堪,只隱隱感到些許沉悶,不願回想。

蕭承十分殷勤地將我在宮中的生活昭告天下,他想用我的痛苦逼得子霧放棄。而卻沒想過,那樣一個野心勃勃的男子為何要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天下。

子霧推開沉重的殿門,一腳跨了進去。看見院子裡的場景,他顯得有些怔然。這裡沒有被人打掃過,入目一片慌亂,時間似乎還停留在前朝覆滅的那一個晚上。

宮裡的房子如此多,他做皇帝后鮮少到後宮來。平日也不大關心宮內之事,宮內之人每日只打掃了他會去的那些地方,又怎會想到要清理此處。

雪在院中積起厚厚一層,他每一腳下去都是一個深深的腳印,走得有些困難。行至院子中央,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喚道:

“桑歌。”

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而後才反應過來,他哪會聽到我的聲音。

他自言自語著:“你可曾也這樣喚過我?”

自然是喚過,當蕭承戰事不順時便喜歡拿我撒氣。每次身上的傷口疼得受不了了,我便會喚兩聲他的名字,想一想江南的煙雨和長夜侯府,這樣疼痛就輕了很多。

他推開門進了屋子。提著燈一照,裡面滿是塵埃。翻到的凳子,掉落的燭臺,打碎的瓷杯無一不訴說著那日的倉惶。

我尚還記得,那日宮城內一片惶惶,我早早地將鮮紅的嫁衣換上,坐在鏡前,讓渾身顫抖的隨身侍女為我挽了個漂亮的髻,儼然一副要出嫁的模樣。

而後士兵進屋帶走了服侍了我一生的侍女,亂棍打死,又押我上了城樓。

他坐在滿是塵埃的床榻之上。伸手撫過冷硬如鐵的被子,指尖顫抖,迷茫道:“每次得勝,必定伴隨著你受苦的消息。蕭承確實做到了,每次上戰場,我先想到的不是勝利後的成果,而是你又會承受怎樣的痛苦。”

我心裡一陣痠軟。不忍看他臉上的神色。

“可是哪裡來的退路。戰火已起,繼續,尚有一絲希望,而若放棄,卻是一絲希望也沒了。”他聲音繃得極緊,帶著沙啞似悲似痛:“桑歌,你卻倔得連讓我救你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垂眸靜立在門口,如死水的心底微微盪漾起波浪,又酸又澀,還該死的隱藏著溫暖。

他坐在床上,慢慢睡著了。我走上前去,蹲在他身旁,一遍一遍仔細看著他的面容。他老了不少,青絲裡已有了白髮,眼角也起了皺紋。可是我還是覺得好看。

我靜靜的打量著他,永遠也看不夠。

直到窗外透過一縷晨曦的光穿過我的身體,照在了他的臉上。

他皺了皺眉,輕輕哼了一聲。我被他這孩子氣的動作逗笑了,忽然之間,他睜開了眼,神色間尚還帶著初醒的迷濛:“桑歌。”

“嗯。”

迷濛迅速散去,他定定地盯著我,那雙黑亮的眸子裡神色明滅變幻,讓我猜不透他的思緒:“桑歌。”

“我在。”

他呼吸變得極輕,像是怕驚到了我,神情也變得極是溫柔:“今年七夕,我為你放過花燈。”

我點頭微笑:“我看見的。”

“桑歌,帶我走吧。”這話說得我哭笑不得,我連自己如何走都不知道,又怎能帶他走呢。

而這個走字的背後是多大的放棄,我無法想象,只是看見他現在的神情,我感覺眼眶酸脹疼痛得彷彿我還可以流淚。

我搖頭。

他有些無措,聲音微微慌亂:“你可是還在氣我將你獨自留在京城?你可是還記恨我沒有早些來救你?那日城樓之上我……”

“吱呀”一聲,院子的門被推開。我下意識的探出身子去要看來人,晨曦的光在我身上一轉,耳側忽聽他摔下床榻的聲音:“桑歌!”

如此慌亂。

他急急往前一撲,手穿過我的身體,撈了一手空氣在懷。

“不準走!”

“別走……”

我回頭望他,只見他紅了眼眶,慘白了臉色。

微微嘆息,我閉上眼,不忍見他滿目頹然。

門外來尋他的太監,似被他的喊聲嚇住,等了好久才敢抖著身子進來:“皇上……該早朝了。”

他猛地抬頭,眼中的殺氣凜冽:“方才,是誰開的門?”

三個太監齊齊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冷汗直流。誰也不敢答話。子霧眸中的溫度極冷:“誰?”

終是有個太監,沙啞著嗓子,絕望道:“是……是奴才。”他沒說話,起身行至門邊,那太監方舒了口氣,只聽外面傳來一個不帶半絲感情的聲音:

“凌遲。”

太監渾身一軟,癱倒在地。

我微微嘆息,天意總是弄人。我與他已經生死相隔,明明再也無法彼此觸碰,為何還要讓他再見到我。

為何還要讓他再痛上一次。

永歌三年,帝大興道法之術,聚天下術士與宮中,意欲招永義皇后之魂。


4

永歌十年,帝大病,立祀親王之子太昊為太子。

看著那些術士在他身邊神神叨叨的唱唸著咒文,我只想發一通脾氣,恨不得能顯出形來將那些裝神弄鬼的道士們通通嚇死。

他久臥病榻,身型已是消瘦不堪,眼下的青黛沉沉,然而每當這些道士來唱唸之時,他仍是會打起精神來,看著他們將那些個莫名其妙的儀式做完。

政權已全權交到太子手中。直至現在子霧也仍未納一位妃子,沒有子嗣,自然便立了兄弟的孩子為太子。好在太子對子霧十分尊敬。

奇怪的儀式總算做完,術士們退下。他已是疲憊至極,閉上眼休憩。

我坐在他床榻邊上,靜靜望著他的面龐,心中酸澀難忍。

子霧,子霧,你這是何苦?

桑歌何其有幸,能得你這般掛念……

“皇上。”他身邊的一個大太監輕輕喚道,“皇上,太子來了。”

他微微撐開眼,點了點頭。宦官便傳了太子進了來。

“皇叔父,身體可有好些?”

子霧搖了搖頭,無奈笑道:“還不就這樣,政事如何?”

“一切都還安好。昊兒此次來,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叔父。”子霧來了興致,抬眼看他,太昊欣喜道,“前不久,尚書郎蕭逸在京城郊外踏春時,碰見了太虛真人!蕭逸便將真人邀入府中做客。此人乃是玄學宗師,若是請他前來,叔父你……”

子霧擺了擺手,笑道:“什麼真人,宗師。這些年宮裡來過的真人宗師還少麼?不過是掛個名號,做個裝神弄鬼的虛假面子罷了。昊兒不可信。”

太昊愣了愣:“可是叔父不是信麼?”

“信?”子霧一笑卻帶起了一陣咳嗽,周圍的人忙餵了他水,過了好久,他方才平復下來,望著窗外道,“不過是一縷放不下的執念罷了。總是怕到時候下去了,她卻沒等我。總想要現在看一看她,才能安下心去。”

太昊遲疑道:“那太虛真人是請還是不請?”

子霧默了默:“請。”

翌日,我便見到了那個太虛真人。仙風道骨,更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一股奇怪的氣息,讓我有些畏懼不敢靠近。他一進殿,我只覺一股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好躲去了屋外。透過窗戶,望著他們。

那太虛真人見了子霧並未行禮,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子霧也不甚在意,讓太監侍女們都退去了外殿。

“老道聽聞皇上沉迷道術多年。”

子霧扯了扯蒼白的唇角:“不過是執著於一人。”

真人摸了摸長長的白鬍子:“皇后?”子霧眼眸一亮,定定的盯著他。真人笑道:“若是皇后,她就在此處。”言罷笑眯眯的向我望來。

我心中一緊,但見子霧也急急的往這個方向看來,神色緊張,並未見到我。

“你見得到她?你見得到他?”子霧連聲問,“她可還好?她可是還在等我?她……她……”後面竟是急得不知說什麼好。

我眼睛脹痛不已,若還能哭,我應當已泣不成聲。

老道將我打量了一番,道:“皇后應當是入了執念,成了鬼。若是再不超度投胎,怕是會永困人世,化為厲鬼。”

執念?

我哪有什麼執念?轉眼看見子霧我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並不是沒有執念,而是因為太過執著而忘卻了自我。對安子霧的執著,執著著等他。年年歲歲地等著他,侯著他,守著他。

子霧聽了太虛真人的話,一怔,問道:“如何超度?”

“沒了執念,不用超度,便也能投胎了。”

“桑歌有什麼執念?”

“這就得問皇上你自己了。”

子霧又是一怔,嘴裡細細呢喃著執念二字,倏地呆住:“她在等我,她果然在等我。”言語中的欣喜雀躍難以掩飾。

太虛真人笑而離去。

當夜,子霧的寢殿沒有一個人守著,我立在院中的桃樹之下,靜靜的望著月色朦朧。

殿內的人呼吸微微沉重,我回頭一看,他靜靜的斜倚在窗邊,眉眼間皆是溫暖的笑意。一如當年江南煙雨中最初的相遇。

我是飄零歌女,他是紈絝侯爺,美如夢幻的初見。

身後的桃花開得正好,散落的花瓣如鋪了一地的粉色的雪花。

“桑歌。”他道,“我回來了。”

永歌十年三月,帝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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