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死亡照見生活的繁華與蒼涼

引語:

儘管出身名門、年少成名,早早便戴上了“曠世才女”的光環,作家張愛玲的內心世界卻始終孤寂蒼涼。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多以“熟女”形象示人,她們試圖走出父母的庇護或禁錮,將婚姻視為人生的主題或難題,雖然身處不同的社會階層,卻都帶著半夢半醒的自我意識與生活奮力周旋。

《花凋》: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死亡照見生活的繁華與蒼涼

作家張愛玲

作為中國近代女性主義的代表作家,張愛玲曾讓太多的女性形象成為類型化的代名詞。扭曲如曹七巧、堅毅如顧曼楨、溫柔如白流蘇……面對這些風格迥異的女子,我們不禁想問:她們的原生家庭有著怎樣的面貌?她們經歷過怎樣的童年,又如何度過自己青澀懵懂的少女時期?

1944年,是張愛玲寫一生中最得意的年景。24歲的張愛玲在這一年遇到了她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小說集《傳奇》和散文集《流言》的出版讓她成為當時上海文壇最閃耀的明星。也是在這一年,張愛玲用她最擅長的筆法寫下過一個少女的心事與哀愁,取名《花凋》,一生被困在原地的少女,像極了張愛玲自己過往的經歷。

“全然不是這回事”:原生家庭中的喧囂與孤寂

在短篇小說《花凋》的開頭,少女川嫦已經死了,她的死卻像是為原生家庭開啟了一幕新的戲劇。

川嫦的墳墓因為父母發了小財而增添了白色的天使,碑文采用新式的陳述極盡溢美之詞,然而這一切對她而言都毫無意義,只為令獻花的人感到“最美滿的悲哀”。

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確,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在原生家庭中生活21年,在看似體面的生活中,川嫦卻始終像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提線木偶。一方面,她的家庭金玉其外、敗絮其內,雖然有著“遺少”的門第,住洋房、有傭人,家裡卻只有兩張床,又窮又闊;另一方面,她的家人們要麼要麼幼稚、要麼自私,生活中處處上演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姐姐們都是表面上溫和、背地裡潑辣的“兩面派”。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的單調的悲劇。

在家庭這部悲喜劇中,川嫦雖然生得好看,卻因為一家人都出奇地相貌好,始終渺小無聞且“面目模糊”:常年身著單調的藍色,穿得都是其他姊妹看不上的、樸素又廉價的款式。直到姐姐們都出嫁了,川嫦才得以“漂亮起來”。

《花凋》: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死亡照見生活的繁華與蒼涼

幼年張愛玲與家人的合影

由於子女眾多,鄭家一大家子人營造出滿屋子的熱鬧與喧囂,然而生活在其中的每個人卻如同一座孤島,人人都在為生活算計鑽營,情感並不相通。對川嫦而言,風風火火中的冷冷清清才是生活最真實的樣子,從未有家人關心的抵達,也沒有人在意她的內心所想。

即使生活窘迫,出於“門第”與面子的考慮,鄭家的女兒們只能從事“女結婚員”的職業,川嫦也不例外。大姐夫將章雲藩介紹給川嫦,考慮到他是剛回國的留學生“嘴饞眼花,最易捕捉”,母親看好章雲藩是為了到他的醫院裡去做免費的檢查、打免費的針,父親同意他們的交往,是因為藥廠的股票。在川嫦結婚對象的選擇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而出發點卻都不是基於川嫦自己的心意。

家人不知道的是,目睹姐姐們先後出嫁,川嫦對自己未來的丈夫人選有著難得的思量和主見:要高、要黑、要有體育化的身量。雖然章雲藩不符合其中任何一條,只因“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川嫦選擇了他。

對川嫦而言,章雲藩最初是一個近乎將就的選擇。

《花凋》: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死亡照見生活的繁華與蒼涼

青年張愛玲與姑姑張茂淵

正如張愛玲所言,人生是一襲華麗的袍子,裡面爬滿了蝨子。在喧囂中孤寂地活著,在繁華中無力地掙扎,溫良恭儉,冷暖自知,沒有性格也沒有姓名,“川嫦”在舊時大家庭中並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一群少女的宿命。

“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夾縫生活裡的卑微與夢想

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川嫦因老實遲緩一向不受家人重視。父母自顧不暇,姐姐們個個精明潑辣,生活在夾縫中的川嫦忍受著欺負與冷漠,心中依然懷有卑微的夢想。縱觀小說《花凋》,川嫦只有兩次提及自己的理想,一次關於生活,一次關於死亡。

小說中的川嫦家庭關係冷漠,身邊沒有朋友,她只與愛人說過一次自己的心事。章雲藩與川嫦熱戀時,有一次來家裡作客,恰逢川嫦的母親鬧脾氣,不堪其擾的川嫦席間離場,到客廳的沙發上躲清靜。章雲藩走到川嫦身邊同她聊天,說起自己喜歡與音樂相伴的無線電的光,

川嫦把無線電轉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麼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著無線電睡覺。”

逃離大家庭的喧囂,“一個人享點清福”,是川嫦自始至終未能企及的夢想。性格溫和的她渴望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支配人生——哪怕只是決定無線電的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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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張愛玲與好友炎櫻

張愛玲筆下故事的轉折總是犀利而陡然的,悲劇結局像是懸在讀者頭頂的石頭,在等待中加深焦慮與恐懼。正當川嫦與愛人談婚論嫁之然時,一場肺癆打亂了她的生活,擊垮她的全部希望。得知章雲藩有了新的女友,川嫦失落之時想到了死亡。但她所親歷的死亡是緩慢而遲鈍的,兩年的沉疾令她一寸一寸地失去了生機,世界的可愛面一寸一寸地消失了——這是川嫦所不願看到的。

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裡沒有悲憫。

處於最美好的年華中,即使默默無聞如川嫦,也希望自己有著優美而生動的姿態,獲得旁人的關注與憐憫,實現自我獨一無二的價值。走在生命的邊緣,川嫦終於有一次擺脫家庭的束縛,“離家出走”去關照自己的內心世界。她難過於面容因為病情而消瘦,直到生命的盡頭,仍不願做世界的拖累,展現出少女狀態中最純真的善與美。

“哭,你便獨自哭”:辛辣諷刺間的善意與慈悲

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

《花凋》裡這句如今看來有些“中二”話,卻是張愛玲真實的人生體驗。很多人都知道張愛玲出身名門,她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祖父是清末名臣。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張愛玲的母親雖然早年留學,深受新潮思想影響,卻始終未能學會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母親。張愛玲的繼母是民國前要員的孫女,她14歲起就與父親和繼母共同生活。

與繼母的激烈爭吵,是張愛玲18歲離家出走的直接原因。與素未謀面而高高在上的繼母共同生活四年,直至離家出走父親都沒有作出表態。

張愛玲看似草率無禮的舉動裡,有著日日夜夜累積的寒涼,和望眼欲穿期盼長大的逃離。正如川嫦在原生家庭中經歷的委屈,未完成的心願。

《花凋》: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死亡照見生活的繁華與蒼涼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

張愛玲對死亡的描寫一向直率到有些冷酷。在《花凋》中,張愛玲對川嫦墳墓的描寫事無鉅細,然而結尾處宣告死亡卻簡單到只有7個字“ 她死在三星期後”。面對少女川嫦的人生悲劇,張愛玲筆鋒中絲毫不帶有虛妄的粉飾,她以旁觀者的語氣、辛辣諷刺的語調,講述著人情與社會最真實的一面:

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是在現實的泥淖中摸爬滾打過的作家,體會過生活的不易,經歷過命運的起伏。在她的現實主義小說中,女性是紮根在真實生活中的抗爭者與反叛者,她們渴望溫暖的親情、真摯的愛情,卻無不遭遇現實的阻礙和打擊。

正如在《花凋》中,川嫦病入膏肓之時,父親仍在算計這些年來花在她身上的藥費,她吃過的蘋果,母親依然擔心為女兒治病是否會洩露自己的私房錢……川嫦隱忍的童年、甜蜜的戀愛與突如其來的疾病,都沒有給她的原生家庭帶來任何不同,至親們短暫的關心與呵護,無一例外帶著世俗的枷鎖。

《花凋》: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死亡照見生活的繁華與蒼涼

中年張愛玲

生活從未如意,她卻始終熱愛生活。張愛玲在小說中慣用人物對話與行為細節塑造女性形象,她懷著最大程度的善意與慈悲刻畫女性在動盪年代所親歷的生存困境,展現著外界精神世界矛盾割裂的環境下,女性想要擺脫現實壓力所面臨的艱難。她瞭解社會運行的底層邏輯,深諳人性中原始而粗鄙的一面,卻用不動聲色地筆調書寫人物的渺小與光彩。

結語:

很少有人像張愛玲這般同時目睹原生家庭的興旺與冷漠,也沒有誰比張愛玲更早見到了人生的繁華與蒼涼。在川嫦身上,看似戲劇化的情節也許不過是張愛玲人生所經歷過的普通往事。只是比川嫦更為幸運地是,張愛玲有著健康的體魄,有著傾世的才華,有著與原生家庭決裂的勇氣,有文學前輩的知遇之恩。

然而,每個人都無法抹去原生家庭的影響和印記,正如張愛玲所說,“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當外界慨嘆張愛玲面對胡蘭成時的卑微,中年的困頓漂泊和晚年的歸隱沉寂,人們也許忘了,她曾是生活在原生家庭夾縫中的小姑娘,嚮往溫暖,渴望愛。

一支玫瑰的凋零,一位少女的隕落,張愛玲寫的是別人的故事,卻傾注了自己對世界的感悟與思考。在小說《花凋》中,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少女川嫦的死亡照見了生活的繁華與蒼涼,她如同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與世界無聲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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