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九姑娘,殺手

 師妹大婚。

  師兄在房裡哭成了個淚人,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愛的兩個女人竟然要成親還不是嫁給自己這件事。

  師父囑咐我去安慰他,我剛進屋,就聽他哭著說:“師妹,我要抱抱。”

  我沒抱他,站原地說:“多大事,別哭得像個女人。”

  師兄依舊哭哭啼啼,回我的話牛頭不對馬嘴:“我怎麼就不能哭得像個女人了?有的人還長得像個女人呢!”

  “對不起。”

  “我沒有怪……”

  “我不該說你哭得像個女人,這話忒侮辱女人了,哪個女人像你這麼哭。”

  師兄哭得更大聲了。

  “這事也不能怪你,那教主委實長得太過漂亮,換做別的男子也未必抵擋得住。但有句話,師兄你得記得,有的人表面看上去挺漂亮,背地裡掏出來比你還大。”

  師兄直接哭崩了。

  師父推門而入,說:“怎麼回事,讓你安慰他,你怎麼把他弄得越哭越厲害了?”

  我說:“這怎能怪我,是師兄的承受力太差。”

  師父說:“哪能都像你呢?都像你這樣還得了?我這成花果山水簾洞了。”

  我問:“這是什麼個說法?”

  師父回:“都是石頭變的唄。”

  我糾正:“我這人心是肉長的,就算是石頭,也是這世間最軟的那一種。今日,小師妹大婚,我怎可讓師兄出去添亂呢?他在這哭哭挺好,哭累了,被子一蒙就睡了,第二天他醒來,這小師妹和教主的事已經成了,他也就沒得鬧了。”

  師父說:“我捉摸你這話,每個字都在偏袒你師妹。”

  我說:“難道不該偏袒嗎?”

  師父思索了一會,說:“是該偏袒。算了,就讓你師兄繼續哭著吧。”

  說罷,師父無情地帶上門走了,師兄躲在被子後面,絕望地看著我。

  我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走到他旁邊,幫他回憶他平生最傷心的事情。

2.

  我從師兄房裡出來的時候,天色已很晚了。

  我見到師妹鬼鬼祟祟地抱著一罈東西,在我房門口溜達,奇怪了,現在不該是洞房的時間麼。

  我走過去拍了下她,她嚇了一跳。

  “師姐,你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他醒了。”

  “他?教主睡了?”

  “我把他灌醉啦!他真是比我還不能喝,兩三杯下肚就暈了,所以我就趁機逃出來啦。”

  我指了指她懷裡的那壇酒。

  “你逃就逃,怎麼還帶著酒?”

  師妹的眼睛亮晶晶的,活像個偷了糖吃的孩童。

  “當然是拿來給師姐你咯,這是魔教特釀的酒,我嚐了口,味道好著呢,甜絲絲的。我知曉師姐最愛酒,這酒一定要拿給你嘗一嘗。”

  我有些許感動,又怕教主明早起來端了我華山派,說到底,在人家洞房花燭夜拐走人家娘子委實是不道德的行為。

  但這酒,我確實喜歡。

  “走,我們進房慢慢喝。”

  我領著師妹悄悄進房,從櫃子裡翻出兩個酒杯,擺到桌上。

  我急不可耐地先為自己斟了杯,抿了抿。怪了,這酒一點酒味也沒,倒像是飲料。難道是後勁大?我又喝了許多,總共確有十多杯的樣子,卻一點醉意都沒有,反而越喝越清醒。

  倒是師妹,她三杯下肚就有些醉了,五杯的時候吵著讓我講故事,又喝了一杯,徹底睡了過去。

  我搖頭輕笑,摸著師妹的腦勺,師妹的頭髮又細又軟,大家都喜歡摸,可從此之後,教主在她身旁立著,還有誰敢摸呢?

  這是好事。有個人真心地愛師妹,疼師妹,最重要的是能護著師妹。

  師妹人傻,即令是得了高人的真傳也難保無憂,總讓人覺得,她會在某天睡覺時一掌把自己給拍死了。

  現在可好了,就算她真的一掌拍下去,也多半是拍到教主身上。教主皮糙肉厚,死不掉的。

  我喝著這醉不倒我的酒,遐想著,忽地,師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好似是醒了,又好似還睡著。

  她眼睛半睜著說:“師姐,我要你講故事給我聽。”

  我說:“你大啦,師姐不能總為你講故事了,以後你想聽故事,可以叫你夫君講,魔教的故事多得很呢。”

  師妹執拗地搖搖頭,說:“師姐休得糊弄我!沒、沒有人可以比師姐的故事講的更……更好……”說到後面,她又困了,頭重重地倒下,又勉力地抬起,看上去好不努力,“我想聽師姐講故事,我想聽師姐講自己的故事。”

  我問:“什麼叫師姐自己的故事呀?”

  師妹說:“自小到大,都是我和師姐講我的故事,我說師兄多麼的好,我說教主多麼的好,師姐只聽著,偶爾說兩句。我哭了,師姐就抱抱我,我難過了,師姐就餵我糖吃,我說我要放棄了,師姐就說累了就回家,家永遠都在……我也想聽師姐講講自己的故事,我大了,我可以抱抱師姐,也可以安慰師姐,糖、糖我也是有的……”

  師妹說完,又犯了一會困,額頭撞了下桌子,接著一邊揉額頭一邊在懷裡摸索,摸索了半天,還果真給她尋見了一顆糖,她把糖按在我的手心,笑得像只小狗。

  我拿她沒辦法,又或許這喝不醉的酒真讓我喝出了點醉意,我藉著這朦朧的酒意,開始說起很久以前的事。

3.

  我十四歲那年,師父差我下山。

  說是下山,其實就是殺人,在那之前,我從未下過山,我的劍也從未見過血。

  殺人前,我喝了一碗酒,師父說,酒能壯膽。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卻不想酒是這樣難喝,我強忍著才喝了下去。

  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那天,我做的所有的事都像是在完成儀式。

  我仔細地磨了我的劍,穿了身嶄新的衣裳,殺人前還恭恭敬敬地報了名號。

  叫人知道你是被華山派殺的,你這一生也算是值了吧。

  那人是個惡徒,仗著有幾分武功,就在附近無惡不作。

  我出鞘時,他在笑,說我一個女娃娃竟然也學人舞劍。

  我一劍斬下去時,他還在笑,卻再也說不出話了,屍體在風中停了幾秒,倒了下去。

  我抖去劍上的血,收回鞘裡。

  殺完人,我原本該回去的,偏偏我頭回下山,對所見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我去了城中,見到一片柳樹,在一棵樹下,我看見一個少年。

  飄揚的柳絮中,少年像是一副畫,白衣,烏髮,手中的書卷,飛往空中的髮帶,和不經意間望向我的如水的眼眸。

  我說了,那天,我做的所有的事都像是為了某種儀式。

  第一次下山,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殺人,第一次遇見山下的少年,然後,愛上他。

  這是註定的事。

  他姓商。我們一見如故,他叫我女俠,我本想叫他書生,想了想,叫了他商公子,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喚她喜歡的人。

  爾後,我時常揹著師父下山,與他見面。

  時年,山賊四起,民不聊生。

  我與商公子遇到一個被山賊輕薄的姑娘,我斬了山賊,救了姑娘。

  姑娘說她叫阿九,她父母皆被山賊所殺,已無處可去。

  我想把她帶回山,但又一想,師父是不會同意的。於是我問商公子,他的府上可否收留她?

  商公子道:“既是女俠的請求,商某自會答應。”

  我心裡微甜,甚至都沒注意到,他們看彼此的眼神。

  後來,山中事務繁忙,師父也發現了我私自下山的事,關了我許久禁閉,再去找商公子已是兩個月後的事了。

  我該早些去的,或是再晚些去。

  再晚些,他們就成親了。

  成親前一夜,九姑娘約我見面。

  九姑娘說:“女俠,我這命是你救的,但我也是真心喜歡商公子的。你若喜歡他,我定會退出。”

  九姑娘的話說的坦蕩,可我哪能讓她退出呢?

  這就是她退出,也輪不到我啊,憑什麼輪到我?

  但我當時糊塗,還沒有現在一半的明白,要是有,也犯不著發生後面的事。

  我拔劍了,劍尖懸在九姑娘脖頸前一釐的位置。

  九姑娘卻閉上眼:“我的命本就是你的,你拿去吧。”

  我說:“我不要你的命。”

  九姑娘說:“他也是你的。”

  我說:“我也不要他。”

  九姑娘睜開眼,看著我:“那你要什麼呢?”

  我要什麼?

  我看著九姑娘湖水一般溫柔的眼睛,我想,我要這雙眼,就是這雙眼勾走了商公子。

  我看著九姑娘纖弱的在風中搖擺的身體,我想,我要這身體,弱不禁風我見猶憐。

  我看著九姑娘藍色的輕紗裙,再看看自己烏黑烏黑的長袍和指向九姑娘的劍,我想,我要這衣服,我要這不拿劍的人生。

  我這般想著,卻把劍握地更緊了。

  我想成為九姑娘。

  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九姑娘。

  我說:“我這把劍是拿來斬壞人的。”

  九姑娘問:“你要斬我麼?”

  我搖頭。九姑娘是個可人兒,人見人愛,我恨不了她。

  九姑娘慌了:“你莫非是要斬他!”

  我仍是搖頭。商公子不喜歡我,豈是他的錯?

  九姑娘說:“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但我知道我要做什麼。

  我拿劍揮向了我自己。

  我十四歲那年,我斬掉了一個自己。

4.

  師妹聽睡著了,我的故事比酒厲害,她睡得很踏實,一覺睡到了早上。

  教主推開門,看到我倆倒在桌前,桌上還擺了一壺酒。

  教主搖頭:“這果酒,你們都能喝醉的嗎?”

  我說:“頭一個喝醉的不就是你嗎?”

  教主說:“還不是為了不難為她,我衣服還沒解,你師妹瞧上去就一副要哭的樣子。我是強搶民女嗎?”

  我說:“小師妹她還小,需要時間嘛。”

  教主小聲嘀咕了句:“我年紀也不大。我不也第一次麼。”

  我裝作沒聽見。

  師妹還在睡,教主一把抱起她,輕鬆地像抱起一卷畫軸,與我打了聲招呼後,他準備走了,誰想這時,師妹突然在教主的懷中抽動了一下,教主以為她醒了,誰曉得她是在說夢話。

  說的是,“不喜歡我師姐,那就是大錯特錯!”

  教主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問我明白嗎。

  我搖搖頭,說不明白。

5.

  有段時間,江湖流行買兇殺人。

  這事自古有之,但由於價格高昂,一直只流行於上層圈子。

  誰想突然竄出一個殺手,只要白菜價,就能幫你殺一人。

  沒人知道這殺手是怎麼想的,能問殺手問題的人都死了,所以也沒人知道答案。

  我興許是目前存亡第一人。

  殺手和我頭一次見面,他是為了我的酒。

  十四歲那年,我厭棄的酒,後來我竟甘之若飴,不知不覺間成了個酒鬼,床底下一罈又一罈的好酒。

  殺手尋著酒香而來,問我討一杯酒喝。

  我哪會給他?何況我已三分醉意,就算是我師父問我要酒,我也不依。

  我拔了劍,就衝上去砍他,殺手長嘆一聲,也拔出刀來,和我打。

  我們打了好久,從夜晚打到凌晨。殺手略佔上風,在我左臂劃出一道口子,自己卻分毫不傷。

  但我們的體力很快就都到頭了。

  殺手先繳的械,他聲音怪委屈地說:“在外面,成天殺人已經夠累了,來你這想討壺酒,我又不是不給錢,怎麼你還非得跟我打?”

  我哈哈大笑,同情心大起,乾脆從床底抽出一壺上好的女兒紅遞給殺手。

  “賞你的。”

  殺手拿了酒,猶猶豫豫,說:“這酒我得回去喝。”

  我問:“為什麼?”

  殺手指指自己的面巾。

  我說:“哦。你有偶像包袱。”

  殺手冷聲道:“是因為見過我真容的人都死了。”

  我大笑,拿劍削上殺手耳側,殺手兩手都被那罈女兒紅霸佔,我這一劍自然打得他措手不及。他驚嚇的樣子很有趣,然而我卻不打算傷他,劍光一閃,他只落下個面巾。

  這殺手,長得怪清秀。

  我說:“現在呢,我看到你了,你要怎麼做?”

  殺手內心想必掙扎了許久,眉頭緊緊鎖了起來,我卻是躍躍欲試的,恨不得殺手要和我打。

  師父總是點到為止,師兄是個菜鳥,師妹只會瞎拍,好久沒有人能和我打得盡興了。

  可殺手偏不打。

  殺手很沒出息地在我房裡坐了下來,他說:“別打了,咱們喝酒吧。”

  喝了兩杯,殺手瞥見我左臂的傷口,那裡剛才一直沒甚反應的,現在卻流出不少血來。

  我掃了一眼,就知這傷不嚴重,不想理會。

  殺手卻不行,他在我房裡東翻西找,終於找來繃帶,要給我包紮。

  我說:“你不是殺手麼?怎麼還兼職大夫的?”

  殺手說:“我從前就想做個大夫,我給很多人都醫過傷。”

  我問:“後來呢?”

  殺手默默地說:“沒機會了。”

  我問:“為什麼沒機會了?”

  殺手說:“他們,都死了。”

  殺手說這句話的時候瞧上去好孤單。

  我沒有接著問他們是怎麼死的。

  問一個殺手這個問題,太蠢了。

6.

  我和殺手逐漸熟稔起來,但僅限於喝酒和打架。

  喝完了打,打完了繼續喝,一直到天明。

  殺手不像我,總這麼閒,所以每隔幾天,他都要出一次任務,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才想起了那個江湖上人人都疑惑的問題。

  我問殺手:“你為什麼殺人只收那麼點錢呢?”

  殺手給的回答樸素極了。

  他說:“因為我急缺錢。收錢少的活幹起來也快。”

  我接著問:“你急缺錢做什麼?”

  殺手不答,眼神落寞了起來。

  我便就不再問。

  我向來沒有我師妹那種刨根究底的精神,別人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想走就走,不想走的人,我難道還能強留他嗎?

  也許,有一天,殺手再也不會來找我喝酒。

  但那又怎麼樣呢?

  師妹成親之後,師父張羅起我的婚事來,對我們武林人士來說,這事實在迂腐,可師父是把我當女兒養的,他不顧旁人怎麼說,執意要為我找個良人。

  於是,我連著相親了很多天,有各大門派的弟子,也有名門望族,都怪本小姐長得太好看,聞風而來的人實在太多。

  我為人向來禮貌,至少對外人如此,於是不管面對誰,我都儘量保持笑容,最後笑得臉都要僵了。

  晚上回到屋裡,我倒頭就睡了,盤算著今天殺手也該去出任務了,就算他來了,他也會自己拿著酒出去,不會擾我清夢。

  但夜晚的時候,我聽見有人進了屋子,不像是殺手,殺手輕功那樣高,腳步怎會這樣重。

  我很累,眼皮沉得抬不起,可眼看著那人都到了我床邊,我不得不睜開眼,好看看是哪個登徒子。

  是殺手。

  是醉了酒,連腳步都掩不住的殺手。

  這很不尋常,殺手很少一身酒氣的來見我,他來找我是為了酒,都喝滿了還來找我幹嘛呢?

  殺手跪在我床邊,身子壓上來,灼熱的臉貼著我的臉。不知他今天到底喝了多少,死重死重,我有點煩躁。

  “白日裡,你和那些公子哥聊得好不開心。”

  “你也來哄哄我罷。”

  他怎麼知道我白天相親的事呢?哄他?哄他做什麼?

  忽然,我的心中湧現出一個奇怪的可能。

  興許白天衝我示好的男子見了太多,我現在仍然飄飄然有些自戀,我竟想,難不成殺手是來向我表白的。

  誰想殺手一句話打散了我的幻想,他說:“有人要我殺阿芸。”

  阿芸是誰啊?

  是個女的,毫無疑問,可她是誰呢?

  醉酒的殺手無話不談,滔滔不絕。

  原來,阿芸是殺手在家鄉的愛人,阿芸的家裡嫌他窮,要他拿五十兩銀子出來,才肯把女兒嫁給他。

  殺手拿不出錢,就只好去做殺手,可誰曾想錢還沒湊夠,卻接到了要殺阿芸的活。

  先前說了,殺手的價格是最便宜的,即便尋常人也付得起。

  這要殺阿芸的人呢,殺手很快就打聽到了,是阿芸即將成親的對象張某。

  阿芸要成親的事,殺手其實是知道的,他不打算搶婚,卻也不見得放棄,也許阿芸一天不成親,他便抱一天的希望。

  張某並不是真心愛阿芸的,最初可能是看上了她的美貌,而當他攀附上知縣家的千金後,便立刻想甩了她。甩不掉,就殺了吧,於是僱了殺手。

  我對殺手說:“這事簡單,他讓你殺阿芸,你不殺不就行了。”

  殺手說:“一旦有人僱兇殺人,這事就整個圈子裡都知道了,我不接,也會有別人來接。”

  我說:“別人的價錢,張某未必付得起嘛。”

  殺手說:“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殺她,價錢再低也會有人接。”

  我說:“那你殺了張某總行了吧。”

  殺手好傻一男的,他居然說:“這怎麼行,殺了他,阿芸豈不是會很傷心?”

  我被殺手弄得頭疼,我說:“你乾脆殺了我得了。”

  殺手說:“不行,那樣我會傷心。”

  我一頭問號,這人醉了果然是什麼瞎話都說。

  我當做沒聽到,繼續說:“那我有個辦法,你在阿芸家附近候著,來一個殺手,你就殺一個,多殺幾個,這不就沒人敢接單了嗎?”

  殺手乖乖地點頭:“你說得有理。”

  可殺手還醉著呢。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

  我打算去給殺手弄一碗醒酒湯來,可殺手依然壓著我,讓我不能動彈。

  我說:“你再不走,我就打你了。”我的劍總是貼身放在床邊的。

  殺手盯著我,臉通紅通紅的,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喝多了酒,他說:“等阿芸的事結束後,我……我們……”

  他沒說完,就睡著了。

  他想說什麼呢?我沒有想。

7.

  殺手不愧是殺手,效率真高,一連殺了三個來殺阿芸的殺手。

  這殺手們自相殘殺,我看得好不樂乎。

  沒錯,殺手去之前總會來找我,問我想不想看他殺人,我說好,他便帶我一起去。

  我師父要知道了這事,必定會搖搖頭,說我身體裡多半流著魔教的血液,可我覺得彼時這武林盟主都和魔教教主成婚了,我稍微叛逆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實際上,後來來找阿芸的殺手,已經不是奔著阿芸去的了,而是聽說這裡有一個專斬殺手的高手,他們想來賜教賜教,這一賜教,可不就把自己試到閻王府去了嗎?

  有一兩回,來的人還挺厲害的,殺手打不過,我只好拍拍手上的花生米屑,提起劍去幫他。

  二打一,委實下作,但我和殺手都不在意。

  終於,圈子裡撤走了阿芸的名字,沒人想再來送死了。

  殺手說,他要去見一次阿芸。

  也是,在阿芸家附近待了這麼多天,為了她殺了這麼多人,卻連她的面都沒見一次,是有點過分。

  可殺手說,要我和他一起去的時候,我覺得殺手就有點過分了。

  你們小兩口的事,叫我去做什麼?

  阿芸見到殺手,便高興地跑了過來,阿芸說,她要和殺手一起走。

  殺手推脫了,他指了指我,說他已有歡喜的人。

  我這才明白,感情我過來是做演員的呀!

  我很敬業,立刻收了劍,也收了我那肆意的笑,我站在殺手身旁,低下頭,羞赧得像個小姑娘。

  殺手見了,忍不住偷笑。

  但我的戲終究是戲啊,我面前的阿芸姑娘她不用裝就把小女兒的心思動作展現得淋漓盡致。

  她的秀眉一皺,眼睛一眨,即令是我,也有點抗不住,何況殺手呢?

  阿芸說:“我以為你會為我留下的。你說你喜歡我,我當了真,可你到頭來什麼也沒為我做。”

  他為你殺了人,殺了好多好多的人。

  阿芸又說:“張公子就和你不同,他待我真心得好,日日陪伴著我,還說要娶我……”

  所以他買兇殺了你,你又可曾知道呢?

  我和殺手走了。

  殺手臨走時,看了阿芸好久,那眼神像極了商公子看九姑娘時的樣子,不同的是,他看完她,又來看我。

  我皺眉:“幹什麼?”

  他沒答,但他笑了起來,他見到我總是會笑,可這不一樣,我明白的,我和阿芸不一樣。

  我沒想到我會為了這種事沮喪起來,好像我喜歡殺手似得。

  殺手突然說,想看星星了,他指著房簷說:“我們上那看。”

  我說:“我才不要……”

  殺手笑:“堂堂華山派弟子,連這麼矮的房簷都上不去嗎?”

  我委屈道:“我……我恐高。”

  想想兒時,小師妹爬樹爬得飛快,我只有在下面看的份。

  殺手說:“原來你怕高。也罷,我抱你上去吧。”

  殺手沒給我回答的機會,他抱我抱得好熟練,他也是這麼抱阿芸的嗎?

  屋簷的風景的確好,殺手抬頭看著星星,我側頭看著殺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看他,可我總覺得他有話要說。

  我說:“你是不是想去找她?”

  殺手很猶豫的樣子,他問我:“你覺得呢?”

  要是我師妹,一定會回他一句,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聽我的,留在我身邊,不準去找她。

  但我就只會說:“你該去找她。你為她殺了那麼多人,存了那麼多錢,不就是為了今天嗎?”

  殺手說:“我那錢,還不夠買一根簪子的。”

  我說:“那你以後標價高點吧,為了養你媳婦。”

  殺手沉默了,過了會,他問我一個問題,那個問題實際上只問出了三個字,就被我打斷了。

  “走吧。”我又一次說,“再不走,就晚了,她要嫁給別人了。那傢伙好壞的,你忍心讓她嫁給他嗎?”

  殺手沒說話,沒說話就是默認了,還好他臨走前還記得我恐高,他抱起我,回到地上。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抱我了。

  見殺手走了,我便也走了,走了幾步,我捱到一旁。

  我看到殺手牽起阿芸的手。

  我看到殺手扶阿芸騎上馬。

  我看到殺手提著行李,牽著馬,離開前回頭望了眼,是在找我嗎?我沒有想。

  殺手留下的三個字是,你可曾。

  我不知道後面是什麼。我沒有想。

  

8.

  師妹說我失戀了,我罵了句髒話,我還蠻少說髒話的,尤其是對我師妹。

  師兄也說我失戀了,我乾淨利落地揍了他一頓。

  師父最後竟也說我失戀了,我打不過他,也懶得罵他,這老傢伙的臉皮比城牆還厚,罵他,沒用的。

  師父問我:“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麼進華山派的嗎?”

  我說,我當然記得,我怎麼忘得了啊,當年饑荒,家家戶戶養不起孩子,於是就把孩子往山上送,幾十個孩子圍在一起哭個不停,只有我不哭,您不就選了我唄。

  師父摸著我的頭說:“那些哭的孩子後來都被爹孃帶走了。但你沒有,你爹孃看了你一眼,就放心地走了。”

  “這麼多徒弟裡,你最是聰慧,這我承認,可我選你,不是因為你聰慧,是因為你聰慧的讓人心疼。”

  “孩子啊,你可以笨一點的。”

9.

  我決定去找殺手。

  我想到了一個方法,特別蠢,比我師妹還要蠢上一百倍。

  我買兇殺自己。

  我找黑市,挑了那個最便宜的殺手。

  我準備了酒,也準備了劍,我在房裡等他。

  我要問他一個問題,他說好,我就請他喝酒,他說不好,我就殺了他。

  這壇酒等了好多天,這把劍也磨了好多天,可他還是沒有出現。

  就算他不出來,江湖也該派個其他人來殺我吧?

  還是他們覺得我太厲害,不敢動手呢?

  有可能。

  我決定出門,親自去找幾個殺手,問個明白。

  我一推開房門,就見到,殺手在殺殺手們。

  是的,有點繞。

  總而言之,就是一個蒙面黑衣被好幾個蒙面黑衣圍著,他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地上四處都是屍體。

  這場景我見過,在阿芸家門口見過,可那時候還沒那麼多殺手,也沒那麼多屍體呢。

  殺手終於殺完了其他的殺手,這才發現我在旁邊。他扯下面巾,露出那張清秀的臉。

  殺手冷笑:“你是有錢沒地方花嗎?”

  我說:“我就找了一個殺手,怎麼來這麼多?”

  殺手說:“你也不想想你什麼身份,你師妹武林盟主,你師妹夫魔教教主,你自己又是華山派的,江湖裡多少人想殺你們,卻又不敢動手。暗殺也是行的,但要是被發現了幕後主使可是慘了。現在倒好,你自己買兇殺你自己,大家都藉著這個由頭加錢加碼,你的人頭已經加到一千萬兩了。”

  我嘆息:“好蠢。我一輩子都沒這麼蠢過。”

  殺手還沒從剛才的戰鬥裡緩過來,他喘著粗氣問我:“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你活膩了嗎?”

  我說:“我以為他們會派你來的。”

  殺手一愣:“啊?”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想見你。”

  殺手突然無端地把面巾拉了上去,我以為他又要走了,接著才意識到他是害羞。

  面巾後的殺手聲音悶悶的,但很溫柔。

  “很巧,我也想見你。”

  “阿芸去哪了呢?”

  “我送她回鄉下了。”

  “哦?不遠走高飛了?”

  殺手皺起眉:“我本來就沒那麼想過。”

  我笑了,雖然這個笑有點對不住阿芸,可我真的開心。

  “對了,為什麼我明明叫得是最便宜的殺手,來的卻不是你呢?”

  殺手委屈道:“不是你讓我提的價嗎?”

  我調侃:“這麼聽我話啊。”

  但殺手卻認真了起來,他再度扯掉了面巾,這一回直接扔在了地上。我從未有一刻見過殺手這麼認真地看著一個人過。就算是他看著阿芸的時候,也未曾有過。

  “我喜歡的姑娘的話,怎麼能不聽?”

  這木頭一般的情話,不及我教小師妹的十分之一,真無趣。

  但是我喜歡。


故事:九姑娘,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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