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居在江漢路的50天

蟄居在江漢路的50天


也許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變成這樣——坐在屋子裡,面對別人的窘境,敲擊鍵盤。
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會輪到我們上場,但在上場前,我們應當知曉彼此的遭遇,還有,最重要的,活下去。

1

請允許我展開這張我出生並生活了29年的城市記憶地圖。如今,它已日漸陌生,以至於一兩個月前的事情都需盡力回憶。

那時的武漢是金子做的嗎?是的,至少記憶是金子一般的。

街上隔著50米就有冒著白氣的早點攤,熱乾麵在碗裡,豆皮在鍋裡,酒還在杯裡,眼淚還沒被吞進肚子裡,人們忙著準備過年。

臘魚臘肉早就過時了,時新的年貨是海鮮禮包——手掌大的九節蝦、木魚一樣的麵包蟹,或是橘紅色的大西洋鯛——又被稱作“長壽魚”——附會著討個好彩頭。主婦們笨拙地搜索它們的烹飪方式,魚身開邊蒸,魚頭熬粥——這個城市還沒有吃這些的習慣,也算是互聯網經濟的舶來品。

從小說普通話的孩子們都從世界各地回家了,與此地的打工者和大學生們在機場車站對向擦身而過;從小說武漢話的大人們忙著被迫履行過年這個有些厭倦的義務。

總之,那時的武漢和中國大部分大城市都並無不同。


類似成都的“安逸”“巴適”、北京的“局氣”“老炮兒”、上海的“老克勒”“上只角”——武漢也被貼上了一些極盡刻奇媚俗、且容易得到資本青睞的標籤——“江湖”和“碼頭”。

可到底什麼才是“江湖”和“碼頭”?是1966年夏天市中心的孫中山銅像下長久擺過的幾具武鬥死者屍體,還是那些伴隨著知青上山下鄉又回城、在八九十年代長久流傳的黑話切口?

可能,“江湖”和“碼頭”就是不好好說話吧。

當一位摩的司機告訴你:“把一塊錢。”那意味著他想要十塊——90年代,房價還沒有拉動經濟的重工業城市裡,人們尊嚴消失殆盡,錢都在廣州、在溫州,然而在這裡,卻流行這種輕佻,來顯得舉重若輕;

當一位外地人問早點攤老闆,一碗稀飯多少錢,老闆說:“一角。”當那農民工連著要上明顯超出食量的四五碗,人們就知道他不明白其實“一角”是一元,可以看好戲了,末了還會加上一句:“苕貨。”

也可能,“江湖”和“碼頭”是老城區的遊戲機房裡混合的煙味冷氣,汽水瓶蓋已經撬開,你操縱著歐文(90年代的英國足球球星)在屏幕上帽子戲法,卻戰戰兢兢,連歡呼都不敢大聲,唯恐搭過來一隻手:“小夥子,身上有冇得錢啊?”

後來,老城區連片的棚戶區被數家地產商覬覦,以舊城改造的名義被拆掉,統一拍賣,困擾家長老師們數十年的棚戶區不良少年難題,就這樣被土地財政輕易解決掉了。

老住戶都散去城市邊緣的還建房裡,不會再有少年在街頭、遊戲廳和奶茶店扎堆。棚戶區的原址上,XX國際中心即將開盤,盛惠3萬5一平,學校門口也只看得到裡三層外三層的送飯家長翹首以盼的臉,哪還有什麼“江湖”和“碼頭”。

等到新媒體大合唱的今天,標籤又重新被拿來、被定義、被借用,成了旅遊和文創的亮點,忽略掉其中市儈、不講道理的成分,然後再消費那些已經消失的東西。就像小時候的熱乾麵,只放芝麻醬而絕無滷水,外地人覺得幹、澀,難以下嚥,父母卻吃得精神抖擻。

手拿刀叉、渴望奔赴想象中城市發展紅利宴席的人,迫不及待地展開了針對武漢和另外一些城市的比較,並得出結論——毋庸置疑,武漢已是最炙手可熱的新一線,唯一需要立即調整的是房價,它應當更高、更符合大都市的定位——都是些什麼人啊,在此之前好些年,我總這麼想。

我和我認識的人,還會去老店吃生燙牛肉,店裡有一口人都可以躺進去洗澡的牛骨湯鍋,店員輪流往裡面加水、加味精、加牛骨,雖然味精日多而牛骨日少,但那鍋24小時從未停止過沸騰。沒錢的酒鬼會燙一碗牛肝,以前牛肉麵3塊5,現在十六七——以前比麥當勞便宜,現在比麥當勞貴——也還是得吃。

在我心裡,是生燙牛肉而不是別的,才讓武漢之所以為武漢。

2

有段時間,我每個禮拜都會去三五次華南海鮮市場。

每年的小龍蝦或大閘蟹季,大家都會去臨街一排門面採購,和內地的大部分的海鮮市場一樣、這裡因短斤少兩而在市民心中臭名昭著。

背街的巷子是做批發生意的,我幾乎光顧過每一家不為人所知的門面,有熟知的攤販,能靠售賣的海鮮種類猜到老闆的籍貫,鮸魚、大小黃魚、鯧魚來自江浙,黃翅、沙尖、泥猛來自閩粵。

我常去一家叫“天飛”的海鮮門市,有上好的地瓜粉、蚵仔、興化粉和鼓山老酒,老闆一家是福州馬尾人,善良隨和,總在泡茶,常常抹零,已在武漢郊區買房安了家。

另一家常去的店叫“祥芝”,店名源自老闆故鄉閩南石獅的一個小鎮,常能看到剛死的石斑魚被揀出魚缸,老闆會很不耐煩地擺擺手,“20塊拿走!”一副不屑做零售生意的樣子。然而就算海邊也難有這麼便宜的物價,我曾經一次性買過10條,到手時還栩栩如生,惡作劇般地拿去馬路菜場鋪在地上賣,武漢人根本不認得它,快臭了也沒人買。

在淘寶生鮮配送尚不發達的時候,華南海鮮市場的商鋪對來自沿海地區、在武漢打拼的人來說,就像胡志明小道或者駝峰航線一樣,是能吃到家鄉食物的唯一途徑。

某條巷子裡有賣蛇的,我買過用來煲湯,老闆直接戴手套抓,剁掉蛇頭斬件。這些蛇都是養殖的,有很成熟的產業鏈,淘寶上就有賣,四五年前,一條不大的烏梢蛇不過五六十元。

唯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這市場裡曾有人當街殺活狗,或是把貓用水淹死然後偽裝成兔肉。攤主與記者及附近居民展開了十年之久的拉鋸戰,寵物保護組織的壯大則是讓此事後來不再發生的決定因素。現在已經沒有人敢公開賣狗肉,如果你說要買,攤主會諱莫如深地拿出一條冰凍的狗腿——說起來,確實是來歷不明的食物。

蛇攤旁的巷子盡頭,我曾見到過狼崽或者獾一類的動物,不大,關在小鐵籠子裡,眼睛是亮的,比周遭的魚類和牛蛙更像活物,我試圖捏那很粗的欄杆,攤主一聲驚呼:“小心咬手!”這是真正的違禁商品,也是最符合“野味”定義的食材,我只見過一次。

至於吃蝙蝠這件事,從小長到大,我的確聞所未聞。


最初輿論焦點集中在海鮮市場,我是支持的,也跟著一起罵:第一,吃野生動物當然不好,應該大力宣傳;第二,華南海鮮市場的老闆的確是上世紀90年代血腥發家的富豪,和很多人一樣隱退,已消失在城市的歷史裡。

但將病毒的出處歸結為武漢人愛吃野味,並給它定義一種因果關係的必然性,是毫無道理的。武漢人並沒有“愛吃野味”的風氣,華南海鮮市場也只是一個南方城市再常見不過的、魚龍混雜的批發市場,談不上是法外之地。更何況,認為一個因禽流感而禁止活雞宰殺的城市遍地是野味,這是非常荒謬的事。

說起來,市區裡的確曾有過一個宵夜聚集處被稱為“野味一條街”,主打菜其實是燒雞公,籠子裡和公雞一起關了看起來像野雞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不過是養殖的珍珠雞番鴨一類,被用來促銷。

大部分顧客都不會點珍珠雞和番鴨,籠子裡極少的幾隻異類,眼見的活了至少有3個月之久——我上小學時仔細觀察過,大部分顧客會點一隻公雞,在路邊現殺。來吃的人多以男性為主,做一些相對“社會”的工作,建築行業、基層政府機關等等。吃野味的幻覺、獵奇、夾雜著吹牛X,混合在一起,就是下酒菜或者壯陽藥了。當然,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壞人,也是人生中曾喊過叔叔伯伯的人。

大概10年前,“野味一條街”被取締了,並不是因為賣野味,而是因為擾民。

3

很多人都忘了封城前幾天的武漢長什麼樣,我也還記得。

促使我戴口罩的理由是家裡剛好有朋友寄來的時裝口罩,當然,他人的提醒也很重要。

1月12號,朋友約我去圖書館看書,見到他時,他戴著一個標準N95,非常悶人的那種,皮筋跟防毒面具一樣勒在後腦勺,看書時也沒摘下來。我立刻對自己說——嘿,鋪天蓋地好大一個傻X——我敢擔保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在2020年1月16號之前,在武漢室內戴標準N95口罩是一件非常引人注目的事,經過的人都會詫異地看他一兩眼。

“這個事有點嚇人。”他跟我說,“你最好也戴上。”

這麼多年來,武漢從來沒有因霧霾而季節性戴口罩的傳統。這麼戴口罩的人要麼有病,要麼覺得別人有病,反正都是有病。武漢話裡稱呼這種人還是——“苕貨”——苕就是紅薯的意思,也就是說,任何一個在圖書館裡一直戴著口罩的人,都會被當作紅薯看待。

幾天後,對應的是社交軟件上廣為流傳的表情包,“全世界人都認為中國是疫區,全中國人都認為武漢是疫區,而武漢人還在開心地辦年貨”。一開始,武漢人的確感覺是受到了冒犯的,覺得自己的城市裡有病毒是丟人的、是一種侮辱,是他者對自己的抹黑,自己有必要發聲澄清,於是多數人選擇的是用自己的方式說“all is well”,這樣的邏輯其實貫穿了整個時代——人對於令自己感到不適的東西總會極力否認。

於是,“碼頭文化”又一次被提出來了。

可沒有哪種文化會熱衷於得傳染病,或者跟錢過不去。關鍵是,買口罩要去藥店,要行動,而普通市民在封城前接收到的信息,不足以讓人行動。

從“有限人傳人”到“封城”期間,絕大多數市民都沒有收到任何建議、警告和提醒,之前不知道做什麼,之後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封城前一天,加州程序員朋友說要給我送些藥,美國帶回來的。我想了想,回覆幾個字:“不去,怕死。”

程序員是元旦回武漢過年的,本來約定一起去吃生燙牛肉麵,後來不敢吃了,說喝杯咖啡吧,咖啡也沒喝成,倉促下買了大年三十當天回美國的機票,損失7千塊。

半夜2點,幾個APP同時彈出消息,我轉給程序員:“武漢封城了,哈哈哈哈哈。”

他回了句:“X,走不了了?”不作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發來張人在機場的照片,附文:之前的票不要了,馬上起飛。

我問機場啥氣氛,都跟你一樣外逃的?

他說對,歡樂、祥和、末班車、想開酒。

封城前一天,程序員本來已經收拾好行李打算上床,第二天和家人吃完午飯就離開武漢,買的是達美航空武漢轉道東京飛洛杉磯的票,這時收到封城信息,整個人都傻了。

會封多久呢?也許要15天?誰也說不準,會不會影響在美國的工作?他敲門把爹媽叫醒,家人大概花了0.5秒鐘,就幫他做出了決定——馬上走,開車走,重新買機票。

程序員還在翻行李箱做最後清點,樓下汽車已經發動,媽媽坐在車裡催他:“小心機場高速封掉。”

出門時街上還沒什麼異常,和平日年關的凌晨一樣,上了機場高速,才發現路上很多的士正往那邊趕,程序員買到了8點武漢經停上海飛洛杉磯的機票,買好後一刷新,就發現那班賣光了。

機場看上去人不多,防爆安檢還不需要排隊,程序員在值機櫃臺等著。4點到5點的時候,入口處突然熱鬧起來,程序員的耳朵裡傳來英語、韓語、日語,各種各樣的國際方言都來了;6點,航空公司的人現身,人群一陣騷動,工作人員說:“大家不要擔心,10點以前的都可以飛,10點之後的,大家自己去退票吧。”

蟄居在江漢路的50天

1月23日凌晨的武漢天河機場(作者供圖)

機場人很多,也有沒戴口罩的,其實並不太安全。但他父母一直不肯走,等到早晨目送他進了安檢才離開。他找到一家星巴克吃早餐,旁邊一對情侶在看此刻機票價格的漲幅,計算自己節省了多少錢,很開心的樣子。

飛機到了上海,氣氛立即就不一樣了。安檢如臨大敵,穿上防護服依次給每個人測額溫,稍有不對馬上帶進屋複查,載著警察和醫生的巡邏車在大廳來回穿梭,警燈閃爍,程序員躲在星巴克瑟瑟發抖,生怕被人查身份證,他敲了幾行代碼,根本無心工作,發現鄰座的顧客也神情異樣,便試探性地問:你是武漢人嗎?

那位老哥比他更猛,早上8點一覺醒來發現世界變樣,已經買不到武漢出發的機票了,於是開車到了100公里外的黃岡,趁那裡高鐵站還沒封,成功坐高鐵到上海搭上了末班機。

直到廣播口通知登機,兩位準逃犯才放下心來。

落地美國,工作人員說,你需要secondary check——就是俗稱的“小黑屋”。程序員從小到大,不管是旅遊、留學、還是工作簽證,出入美國總有三四十次,還是第一次進這個地方,裡面已經坐了幾個人。小黑屋裡不能用手機,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抱歉,你們可能需要多等一會兒,我們的醫生在檢測另一班國航。”聯邦警察說。朋友約定來洛杉磯機場接他,時間差不多到了,程序員著急怎麼把進小黑屋的信息告訴朋友。

2個小時後,醫生進來用華氏攝氏各測了一遍體溫,確認正常,才可以離開機場,給每個人發了張紙,中英雙語,要求這些從疫區歸來的人回家後自我隔離14天,上面是注意事項,一旦有症狀要立刻通知CDC。

警察把手機還給他,上面有一條未讀信息:“I gonna a little awkward.(有個事情有點尷尬)”

他問啥,朋友說,同事建議我最好不要來,我幫你租了輛車。

加州程序員開著朋友租的車回到工作的小城,全程戴著口罩,他不想汙染這輛車。路上實在太困了,他休息了2次,把每個停車的地方在地圖上標記下來,萬一自己被感染了,好方便CDC查詢。

朋友寄來一大堆零食表示歉意,他吃著這堆零食度過了14天。

4

封城的頭一陣兒,我活得像個閣樓上的安妮弗蘭克,不敢開窗。有天被太陽照醒,我X,大好春光啊,戰戰兢兢開了大概50秒,過來個人,嚇得我連忙“哐當”一聲把窗戶砸上。儘管那人帶了口罩,但那幾天有專家說了,不僅是飛沫傳播,還得提防氣溶膠。

我看到麻雀和鴿子在平臺上散步,家門口窗前的樹下住了大約20只麻雀——真是門可羅雀——野鴿子都叼著樹枝開始築巢了,白肚皮的喜鵲在樹冠裡跳來跳去像猿猴。

蟄居在江漢路的50天

舊時我家樓下(作者供圖)

在傢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瘋狂轉發求助微博。有天一位精神病醫院的護士聯繫我,六角亭,很有名——每當武漢人在街上碰到傻X,就會一臉詫異地說:“六角亭的院牆垮了?”

那裡院牆自然沒垮,患者醫生卻感染了不少,就安排一個護士值夜班,和十來個病人在一起,任誰也不能不害怕,希望我聯繫記者輿論監督云云。媒體朋友響應迅速,可那廂又變了主意:“被感染了的同事都沒出頭呢,還是算了吧。”

沒多久,程序員也給我發來信息,“是我高中同桌,能幫幫忙嗎?”

當事人在美國當律師,母親本來要去陪她過年,因為外公生病,留下來照顧,自己也被感染了,父女二人相繼去世,家裡只剩外婆一個。外公去世後手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外婆也出現了低熱狀況,社區只能隔2天去看一下,送點方便麵,老人家牙齒不好沒法吃,只能喝點湯,精神狀態已經很不好了,希望能有志願者送點粥或者湯一類的流食,以及一部操作簡單方便老人使用的手機。

程序員說,你認識能辦這件事的志願者嗎,我願意承擔所有費用,多少都可以。

儘管有些不禮貌,我卻開始回憶起往事來。

程序員來自武漢市最好的高中,這個學校的大部分學生不需要參加高考。諷刺的是,他們和我就讀的最爛高中僅有一牆之隔,我們的教室正對著他們的操場,於是,各種垃圾時常從窗口無邊落木蕭蕭下。

對方校長找上門來,勒令我們打掃,我們扛著掃帚就像戰士扛著槍,磨著洋工,也算是難得的休息時間,老師挺恨鐵不成鋼:“你們就不是來讀書的。”

掃地的時候,鄰校的姑娘們先是茫然地看著我們,搞清楚這些人是來幹嘛的之後,就偷偷地笑——她們畢業之後應該大多都會去康涅狄格北卡羅萊納或者加利福尼亞,往後的人生和我們就相隔太遠了。

後來,我常給程序員說起這段經歷。


“如果只是送飯,問題不大,可以把食物放在門口然後敲門,不會有直接接觸,手機就有點麻煩了,估計得當面教會她用,要頗費一番工夫。你有醫用口罩和護目鏡嗎?”我問他。說實話,裡面是什麼情況,開門後會看到什麼場景,我真的難以想象。

程序員有些遲疑,說,你儘量別去,醫用口罩倒是隨時有,在北湖,就是沒有護目鏡。

我在想自己被感染的可能,但這個的確沒法細算概率,心裡有個天平,“去”的這一頭明顯更重。腦子裡不是沒有閃過念頭——如果被傳染,害了自己一家怎麼辦,可只能強迫自己先不去想——93歲的老人已經不能嘗試做什麼了,但我們還可以嘗試些什麼。

想到這裡,我就做出了決定。

“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不希望你去,老人的身體可能還是有反應的。”程序員認真地說。

我說你先落實口罩,把情況告訴我:小區封閉了沒有?最後一次見到老人是什麼情況?我得做好心理準備,到了那裡,就算不上樓或者進門,總能看到一些情況,根據這些情況再來想辦法。

他說好,我馬上問。我翻出泳鏡塞進褲袋,打算當護目鏡用。

10分鐘後,程序員回覆我一張截圖。“通過本科渠道聯繫到校友,居然在區防疫站工作,剛好有防護服,決定親自去送飯送手機,太感謝你們了!”附帶一個流淚的表情。

我如釋重負,胸口在起伏,是混合著緊張和悲傷的強勁腎上腺素。

5

一開始的兩三週,我知道許多武漢人打開社交軟件,會不斷地說:我X,我X,我X,直到刷到某一則求助,會消停下來,說:“我,X……”

那多半是自己親朋好友的求助,而你在此之前一無所知。

死亡在很多地方都是宿命的,在武漢,以前人們知曉它的方式,是樓下出現的花圈,家屬擁有一個可以用樂隊把鄰居吵醒的破曉黎明。然而,病毒改變了這一切,它兼具生病和意外裡最糟糕的部分。

患者承受可能的死亡,家屬承受的是親人死亡前的被動,當你在網上求助,你就一定得跟人解釋些什麼。我在媒體工作的朋友家老人也中招了,她沒有發微博,儘管發病當天就可以做這件事,但她還是決定老老實實等待社區通知,在家隔離。沒有床位,第10天,老人暈倒了,她覺得等待決計沒有希望了,開始在網上求助,希望能被收治,以及能買到一臺製氧機。

我有一臺製氧機,但沒人能開車送過去,評論最高讚的一條,是建議她自己買製氧原料插在水瓶裡自己做製氧機,這位網友說:“養觀賞魚的人人都知道。”我的確佩服他的幽默。

我聽了她和社區的電話錄音,是沒有意義又令人沮喪的來回拉鋸,我面前能浮現出這樣一張辦事員的臉,不特別憤怒,提高聲調只是為了掌握主動權,就像拒絕一個申請低保的人或者被扣押車輛的小販那樣。過去,如果不這麼做,每個認為自己有資格申請低保的人都會到街道辦來拍桌子,但這個辦法用在對待肺炎患者求助上則見仁見智。

媒體朋友聯繫上了同意接收的醫院,但需要社區開轉診單,社區表示沒有見過轉診單的樣子,不知道該怎麼開,於是只能滿世界找一份沒有人見過的轉診單。

不管怎樣,她發了微博,如實介紹了情況,放了錄音,微博被很多大V轉發,引起了一些反應——最直接的反應是社區破天荒地主動給她家打電話,說如果因為在網上發的東西影響了上報程序,那麼後果自負。

第12天,事情的解決還沒有任何希望,她看上去快要放棄了,“我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內容可以用來更新”。

第13天,外公外婆住進醫院,她刪了微博。

她居住地所在的社區領導不久後因為另一件事情被查處撤職,那是封城20天以後的事了,20天裡她在想什麼?我不知道。在發生到我頭上之前,我永遠都不知道,在巴黎城裡的人寫不出《巴黎燒了嗎》。

6

很快,我也開始懷疑自己生病了,喉嚨痛。

我每天都異常敏銳地體會著身體最細微的變化,不斷嘗試吞嚥,看看這一次是否比上次更痛。大口呼吸,感覺心臟也開始隱隱絞痛,隔20分鐘量一次體溫。更糟糕的是,大腿也開始酸脹,我已經很久沒有運動過了。

我不敢跟媽媽說,也不敢跟朋友說。只能獨自回想地鐵上遇到的,圖書館裡遇到的,菜市場裡遇到的,碰到我、接觸我的每一個人。衣服是否沾染了某個人的唾液,脖子是否感受到某個人的鼻息,他們每一個人的體態、模樣、神情,以及所有的一切是否有可能使我染病。

就算這樣,我也沒有考慮過去醫院,我家離定點醫院要走1到2小時不等,在那段時間裡要在醫院排7到10小時隊。好朋友媽媽的情況比我更嚴重,咳嗽感冒很久了,也是自己去藥店買奧司他韋——每個人都知道去醫院更容易交叉感染。


然後就是吃的問題。

我家冰櫃裡的囤貨可能比90%的武漢人都多,是我媽年前和鄰居團購的凍牛腩,不知道是烏拉圭巴西的殭屍肉,28塊5,滷起來縮水,可能牛已經壯烈犧牲3年了。

我一度對這種操作嗤之以鼻——超市裡有冷鏈配送排酸好的鮮牛肉,過年無非漲點價,去圖這種便宜,純屬囤積癖和饑民意識。可如今封城令一下,全變了。

我媽要出門上班,我氣得差點把她手機砸了;我冒險出門給朋友和拾荒者送了一趟食物和口罩,我媽也在那兒長吁短嘆。總之,大家達成共識——出門就是對其他家庭成員的不負責,寧可節約吃點兒,也不買菜。

隨著剩餘食物緩慢而不可逆轉的消耗,我逐漸體會到一些久遠的常識:雞蛋遠沒有同等體積的肉頂事兒,50個雞蛋,三口之家人均2個也就吃一個多禮拜,雞蛋消耗掉一半時,我開始用手把殘留在蛋殼膜上的蛋液刮下來。

烹飪技法也值得一番研究。煮雞蛋不下飯,率先被淘汰,回想健身時將蛋黃扔掉的奢侈歲月,恍若隔世;炒雞蛋無菜可配,蛋炒飯總不像一餐正經飯;最常吃的是蒸雞蛋,像蛤蜊燉蛋那樣,撒蔥花,潑明油,一個蛋能送一碗飯。

後來從上海居民那裡吸取了經驗:紅燒荷包蛋,當大菜燒,放醬油和糖,兩個人分一個蛋就能送一碗飯,將蛋的個體單位作用發揮到極致,確實是人家的本事。

吃不到新鮮豬肉,我嘗試以臘肉泡水,試圖讓它恢復活力,味道像小蘇打醃過的豬肉,嫩而有層次感,但不能泡太久,有次在冰箱裡放了一個禮拜,那味道跟秦始皇開棺差得也不太大。

這使我開始思考父輩們的經歷,有次我和我叔叔聊天,問他們小時候牛肉麵和現在味道有什麼不一樣。叔叔說小時候哪有牛肉麵,只有熱乾麵,武漢全市一天都殺不了一頭牛,90年代初食堂才開始每天有小葷,一兩肉絲,三個人分,比現在山區營養餐水平還差點。


有朋友吃了十多天泡麵,把買不到菜的困境發在微博上,被網友們罵慘了,說她是巨嬰,為什麼不提前囤菜?

可一個普通南方人家裡能有多少餘菜?我一度以為北方人均家裡都有2噸大白菜呢,專門去問過,北京朋友說,家裡沒地窖沒後院的都不大囤了。

封城以後,並沒有出臺市民關於是否應該出門買菜、何時出門買菜的指導手冊,人們是如此健忘,可能還有人記得一張封城之初流傳的圖,超市勸說居民不要一次性買太多,以免造成擠兌帶來的物價上漲。

如果出門買菜,她就會成為視頻裡超市門口長隊的一部分,人們驚詫武漢人居然這個時候還敢出門,高呼封城的努力都白費了;如果老老實實不出門,就算每天只吃兩頓,家裡的存量也會很快消耗殆盡,而在網上求助會成為人們口中的“巨嬰”。無論作何選擇,都有1/2的機會被永遠光榮正確的互聯網法庭審判。

食物短缺代表的,更多是對未來的預期變差,因為買不到菜餓肚子或者吃泡麵,和為了減肥餓一兩頓或者工作太忙吃幾餐泡麵完全不一樣。一個月來在城市裡發生的事兒,讓很多人的安全感成為了奢侈品。

7

等到2月中旬,武漢各小區陸續封閉,沒有物業的老居民樓也被用水馬封鎖出入口。

從消費水平上看,疫區的武漢可能是世界最發達的地區之一,40塊以下的煙已不存在了,便利店被要求全部關門。我們都知道它其實是開著的,店主只做有他微信的人的生意,於是店主的微信就成了搶手貨。

凌晨,一袋袋香菸飲料罐頭方便麵越過牆來,被從鐵柵欄的一端遞到另一側,豆豉鯪魚平常12,現在22,不能怪店主囤積居奇,他也進不到新貨了,房租可是一分錢都不會少的。

商品名也體現修辭的藝術,豬肉高達81元/斤,美名其曰“黑豬肉”,普通雞蛋也變成了“散養土雞蛋”,網友們就像課堂上的學生揚著小臉踴躍舉手:“座標上海,我們這裡黑豬肉也要80一斤。”“對啊對啊,我們這邊平常還吃不到黑豬肉呢。”至於普通的豬肉,那是沒有的。


本地購物困難,外地的朋友寄東西進來也只能靠動腦筋或者碰運氣。

“您能賣給我一個‘片仔癀’的盒子嗎?”一天,陳大狒對藥店的工作人員說。

對方沒聽明白:“盒子?”

對於有湖北朋友的漳州人來說,2月底最緊俏的物資,就是和片仔癀有關的包裝了,盒子、箱子,甚至袋子,相當於往湖北寄東西的憑證。陳大狒畢業後留在武漢工作,疫情開始後,許多朋友都被困在家中,缺衣少食,甚至沒有洗髮水、衛生紙和洗面奶。

起初,順豐規定只能往湖北地區寄口罩,但捎帶食品和生活物資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部分時候,“口罩”成了掩護;後來規定更改成只能寄藥品,並且必須是本地中藥上市公司片仔癀旗下的藥品。

可當她費盡心思搞到片仔癀的包裝盒之後,縣城的快遞員又說什麼都不讓寄了,到漳州市區才能寄出去。

蟄居在江漢路的50天

城市街區被水馬封鎖(作者供圖)

標誌混亂時刻結束的符號,是社區喇叭播放內容終於從“根據國家傳染病法規,本小區實行封閉管理”變成了“居民同志們趕緊下樓買菜,有魚肉供應”。大概十天半個月會供應一次,得用最快速度跑下樓,每人限購2斤豬肉、2條魚、60個蛋、豬肉50一斤、3斤半左右的草魚40塊,大概比平時貴一倍,但和網上流傳的匪夷所思的價格相比,已經很便宜了。

很快排隊的長度就超過了兩個路口,大家都比較客氣,沒人插隊,有人發現自己忘了帶錢想上去拿,前後的人也認,基本維持了間隔2米。老人們互相聊天:“這搞得跟我們年輕的時候買菜差不多的。”

第一次,我用足了購買份額,交錢後,工作人員大聲喊:“肉還夠1個人的啊!”我想,要不要留1斤肉給後面的老人?狠了狠心,還是拿回家吃了——1個月沒吃到新鮮肉,實在太想吃了。

第二次,輪到我的時候,葷菜沒剩多少了,我只買了1條魚,把肉和蛋的份額留給別人,又想起互聯網法庭裡那些對武漢市民為什麼不囤夠食物的指責,這也許並不是個聰明的選擇。

我住在江漢路,傳統意義上的武漢市中心,那天買菜時的場景作為社區保障的優秀典型上了湖北新聞,我買菜的境遇如果不是最好的,至少也遠不是最差的。

尾聲

“武漢人”真的是個奇妙的宏大詞彙。

有些時候,它是英雄的武漢人,當英雄的武漢人講述困境的時候,就變成了巨嬰。封城50天了,武漢真的沒有巨嬰,有的只是能買到40塊一條的魚和50塊一斤的肉和不能買到40塊一條的魚和50塊一斤的肉的人。不傳人、可防可控的並不是病毒,而是常識、同理心和人們的悲歡。

也許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變成這樣,坐在屋子裡,面對別人的窘境,敲擊鍵盤——我知道我們只是坐在替補席,遲早有一天會輪到我們上場,但在上場前,我們應當知曉彼此的遭遇,還有,最重要的,活下去。

幾天前,加州程序員也買了一車罐頭、印度長梗米和藜麥,看起來能吃半年的樣子,他說加州搞不好也要爆發,得先囤點糧,然後決定和我一樣,再不出門。

我們又一次回憶起高中的往昔,那時我和他並不相識,卻發現大家都吃過同一家熱乾麵、喝過同一家奶茶,兩所學校放學時間不同,彼此錯開,學生們一牆之隔卻並不相互瞭解。我常去對面的巷子抽菸、打牌、談戀愛、抄作業,或者看有沒有扯皮打架的熱鬧;他只會去馬路上的文具店或者報刊亭看有沒有安東尼、七堇年的新書,或者和同學一起嘰嘰喳喳地交流手辦。

我說,你們學校的人從來不到對面巷子裡去玩。

程序員說,那是他們,我經常去。我說,類似在那邊深入黑人區?

他說,差不多。

那天我們還聊了很多,關於武漢這座城市的記憶、精神、氣味,和曾經在一起度過的時間。有些時候,雖然相隔重洋,卻會比一牆之隔的時候更近。

題圖: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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