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福樓拜對莫泊桑講的話

木心:福樓拜對莫泊桑講的話

福樓拜讀了莫泊桑的習作,說: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才氣,你這些東西表示有某種聰明,但年青人,記住布豐的話,'天才,就是堅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寫吧。”

福樓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銳透徹地觀察事物,”一目瞭然,這是才情卓越的特權“。福樓拜的”一字說“,當然更有名:

”你所要表達的,只有一個詞是最恰當的,一個動詞或一個形容詞,因此你得尋找,務必找到它。決不要來個差不多,別用戲法來矇混,逃避困難只會更困難,你一定要找到這個詞。“

這話是福樓拜對莫泊桑講的,結果全世界的文學家都記在心裡。

我也記在心裡。以我的經驗,”唯一恰當的詞“,有兩重心意:一,要最準確的。二,要最美妙的。準確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準確,亦不取。浪漫主義者往往只顧美妙而忽視準確,現實主義者往往只顧準確而忽視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義,也不是現實主義。

經驗,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詞,就越熟練。左顧右盼——來了,甚至這個詞會自動跳出來,爭先恐後,跳滿一桌子,一個比一個準確,一個比一個美妙。寫作的幸福,也許就在這靜靜的狂歡,連連的豐收。

怎樣達到此種程度、境界呢?沒有捷徑,只能長期的磨練,多寫,多改。很多人一上來寫不好,自認沒有天才,就不寫了,這是太聰明,太謙遜,太識相了。

天才是什麼呢?至少每天得寫,寫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學天才。寫個九年半,還不能判斷呢。司湯達沒寫《紅與黑》時,如果問我:”木心先生,你看我有沒有文學天才?“我就說:”誰知道,還得好好努力吧。“

莫泊桑每寫一篇就給福樓拜審閱,二人共進早餐,老師逐字逐句評論,一絲不苟。凡有佳句、精彩處,痛加讚賞,莫泊桑是受寵而不驚。如此整十年,莫泊桑愈寫愈多,而福樓拜只許他發表極少的幾篇(中國的武功,練不成,不許下山)。

1879年,某夏夜,六位法國文學家聚會梅塘別墅,商定各寫一篇以普法戰爭為背景的短篇小說,匯成《梅塘之夜》(Les Soirees de Medam)出版。1880年4月,《梅塘之夜》問世。六位中有五位是著名作家,數莫泊桑是無名小子,但他的《羊脂球》(Boule de Suif)被公眾一致贊為傑作中之傑作。

法國文壇一片歡呼,除了莫泊桑,最高興的當然是福樓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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