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版】戴望舒的自卑情結 文



【語音版】戴望舒的自卑情結   文/北 塔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是戴望舒名詩《我用殘損的手掌》中的四句。寫作此詩時,他逃亡於日寇佔據的香港,他的回憶和想象都瘋狂地開啟著。這幾句詩所描寫的是他回憶中的家鄉情景。“湖”指西湖。望舒小時候的家就在西湖附近,對他來說,西湖是全世界最美的風景,而他念念不忘的,尤其是最好的季節裡的西湖——中間兩句加了括號,說明他寫的不是當時日寇鐵蹄下的杭州,而是他回憶中的杭州。

  為了暫時忘卻周遭的囹圄,他緊閉雙目,讓自己的心飛向故鄉,沉醉於對故鄉的回憶之中;他彷彿看見了蘇堤、白堤上的繁花,彷彿聞到了柳枝折斷時散發的芬芳,彷彿感到了湖水和荇藻的涼意。他把所有的感官都打開了,它們都沉迷於回憶的快樂之中。這是他的一個重要詩歌觀念的體現,即“詩不是某一個官感的享樂,而是全官感或超官感的東西”。這一觀念跟他的許多詩學觀念一樣,源自法國象徵主義,如他翻譯過的波德萊爾的《應和》一詩說:“香味、顏色和聲音都相互呼應。”波德萊爾在評論雨果的時候,曾引用瑞典神秘主義哲學家斯威登堡的話說:“天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一切形式、運動、數、顏色、芳香,在精神上如同在自然上一樣,都是有意味的、相互的、交流的、應和的。”

  戴望舒的祖籍是南京。他的父親曾在河北的北戴河火車站工作,所以幼年的望舒曾隨父在北戴河待過一段。望舒的母親雖然出身書香門第,但像封建時代的許多普通女性一樣,並沒有上學讀過多少書;不過,在江南豐厚的民間文化底蘊中,即使是文盲,也能講述許多文學或歷史故事,也能整段唱出雅得不能再雅的戲曲,也能一串串地拋出謎語、歇後語、諺語——童年的望舒在母親的似乎是無窮無盡的故事講述中慢慢長大。正是杭州濃郁的文化氛圍幫助造就瞭望舒詩歌中的古典傾向。蘇聯漢學家契爾卡斯基說:“戴望舒生在杭州,那是白居易和蘇東坡謳歌詠唱過的地方。西湖秀麗的山水和古塔峰影常使詩人回想過去的時代……所以他不僅熱愛法國象徵主義,也同樣熱愛中國古典文學。”

  望舒原名叫戴朝寀,字丞。他一生用過許多筆名,尤其是在香港期間;因為那時像他那樣具有抗戰傾向的文化名人,很受日本憲兵的“關照”;所以他有時發表文章不得不用筆名。

  望舒用得比較多的筆名有:戴夢鷗(少年時代模仿鴛鴦蝴蝶派寫作時候多用)、戴苕生(在法國留學時多用)、林泉居士(在香港時期多用)等,而以戴望舒一名行世。“望舒”原是“月御”的名字,“月御”是為月神駕馭寶輦的神仙,典出《離騷》:“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飛廉”就是“風伯”,即風神之名)。後來,“望舒”直接代指月亮;也因此,戴望舒還用過一些與月亮有關的筆名,如“陳御月”“戴月”“常娥”等。

  戴望舒的長相是“似北實南”,或者說“外北內南”,他南人北相,內裡還是江南人,但又不是奶油小生,他內心堅韌之勇,不亞於任何匹夫之勇。

  好多跟他接觸過的人都說,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高大魁梧。如馮亦代說,望舒比他自己高了半個頭,是個“黑蒼蒼的彪形大漢”。這簡直是施耐庵用來描寫李逵的詞語。怪不得路易士更加詳細而生動地記敘道:“他皮膚微黑,五官端正,個子既高,身體又壯;乍看之下,覺得他很像個運動家,卻不大像個詩人。”

  跟他接觸之後,大家都覺得他性情溫和,心地仁厚,甚至有著女性的柔婉。如馮亦代描寫道:“透過近視眼鏡,兩眼露出柔和的光芒,帶些莫名的憂鬱,但接著又衷心地微笑起來,沒有一般詩人的矜持,而他的雙手卻又是那麼柔軟,有點像少女的手似的……”徐遲則說:“望舒的神態十分儒雅,語言音節清脆,像一條透明的小溪。”

  望舒的“表裡不一”也許導致了或者說暗示著他性格的雙重性或者複雜性,以及詩歌風格的兩重性或者多樣性,即軟硬兼具,似軟實硬。

  望舒家本屬小康,又在杭州那樣的“天堂”裡,他的童年本來應該是天真爛漫的,但他並非無憂無慮;因為他曾害過天花,而且留下了後遺症,長了一臉麻子。他的麻點不大也不深,離遠看或在相片上看,幾乎沒有。所以,紀弦說他“臉上雖然有不少麻點,但並不難看”。不過,這對他的心態有著相當深遠的影響,他內心深處為這一小小的生理缺陷有著頗深的自卑情結。他時不時要受到或熟或疏者的或明或暗的譏嘲,有人(包括一些好友)甚至拿它來作為閒聊的笑料、小說的原料。從小就有玩伴不直呼其名,而徑直稱他為“麻子”。小說家張天翼是望舒的中學同學。1931年12月,張在《北斗》上發表過一篇小說,題為《豬腸子的悲哀》。“豬腸子”是敘述者“我”的中學同學,兩人在車站偶遇。“豬腸子”在問候“我”時,說“你還記不記得同學都叫我豬腸子?那時候還有老鼠……你以後看見麻子沒有——你看過他的詩麼?”

  晚年紀弦毫不忌諱地供認自己曾開過望舒這方面的玩笑:“‘新雅’是上海一家有名的粵菜館……記得有一次……我們吃了滿桌子的東西。結賬時,望舒說:‘今天我沒帶錢。誰個子最高誰付賬,好不好?’……這當然是指我……我便說:‘不對。誰臉上有裝飾趣味的誰請客。’大家沒學過畫,都聽不懂,就問我什麼叫作‘裝飾趣味’?杜衡搶著說:‘不就是麻子嗎!’於是引起鬨堂大笑。”

  可能正是因為這一自卑情結,戴望舒在表面上顯得開朗、和藹、大度,但他的心結似乎一直沒有打開過,一直“帶些莫名的憂鬱”。或者如端木蕻良所說:“望舒多少是抑鬱的。”也正因此,儘管他渴望愛情,渴望與異性接觸;但一旦真的交往起來,他卻又顯得矜持、羞怯、手足無措,從而很難贏得對方的芳心。如望舒曾狂熱地愛過初戀情人、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望舒愛得極痴極苦,最終還是沒有任何結果。

  當然,望舒儘管有其軟弱的一面,但他不是弱者。他看起來自由散漫,實質上在暗暗使勁、絕不含糊。他一生儘管遭際困苦、心境淒涼;但他還是克服了自卑心理,做了許多工作,著譯了很多作品,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勤勉、最優秀的文化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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