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拖著從床上滾下來，一跤摜得不清，差點壓不住，讓她跑了，只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鼻血涔涔的留下來。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結果還是發狠一把揪住她頭髮，把一顆頭在地板上死勁磕了幾下，才把她砸昏了過去。當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這番心願。事後開了燈一看，還有口氣，乘著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豔屍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夜。”
張愛玲的長篇小說《半生緣》裡的這段描寫，不論讀多少遍都感到後背冷汗直冒。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驅使一個人親手將自己的妹妹送到丈夫的床上？
作為姐姐的顧曼璐，究竟要拿妹妹顧曼楨的終生幸福換取什麼？
罪大惡極之人，是對曼楨圖謀已久的姐夫祝鴻才嗎？還是為一己私慾犧牲妹妹的顧曼楨？抑或是委曲求全，置女兒於不顧的母親顧太太？
其實都不然，這些人不過是邪惡的衍生物，真正的邪惡之源是魯迅先生口中的“吃人的封建禮制”。
悲劇的誘因：重男輕女
祝鴻才先後有兩任妻子，第一任是在鄉下婚配，生下一個女兒取名“招弟”，而在那個時候，像這樣的名字遍地都是，不是招弟便是盼弟。人們對男孩的渴望簡直到了變態的地步，在他們眼裡，女孩兒不再是女孩兒，她們也不配擁有美麗的名字，只能夠用來寄託對男孩的期盼。
蔣勤勤飾演姐姐顧曼璐，林心如飾演妹妹顧曼楨
然而命運弄人，祝鴻才的第二任妻子顧曼璐卻因為兩次滑胎而落下病根，再也無法生育。曼璐心中本就因此憤憤不平，抱怨上天對她不公，為此事傷心時卻羞於向外人說起，只想著可以從母親顧太太那裡尋得一兩句安慰的話語。
誰知道母親卻並未看見她傷痕累累的心靈，反而無意戳中了她的痛處：
顧太太又悄悄的道：“姑爺今年幾歲了，也望四十了吧？別說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個年紀，也想要得很哩！我想著，你別的沒什麼對不起他，就只有這一樁。”
顧太太聽了，又嘆了口氣，道：“要是能給她生個弟弟就好了！咳，說你命好，怎麼偏偏命中無子呢？”
相信這樣在曼璐耳邊吹風的人絕不止顧太太一人。
正是這樣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讓曼璐深信，自己沒為祝鴻才生個兒子是天大的罪過。這些刺痛她心靈的話語逐漸扭曲了她的性格，她開始變得更加多疑和焦慮，因為她沒有孩子來鞏固家庭關係，於是更加感到無法把控住丈夫祝鴻才。
可以說，這種落後而偏執的思想就是這場悲劇的誘因。
新劇《半生緣》中的祝鴻才與劉嘉玲
悲劇的動機：馭夫之術
顧曼璐與祝鴻才結婚後，兩人的感情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濃情蜜意。祝鴻才根本不著家，三天兩頭地往外面跑，經常是玩到快天亮才回家，曼璐雖想嚴加管束，卻無奈心力不足，她體弱多病，實在是降不住丈夫，只能是頻繁地和他吵架。有時兩人吵兇了，祝鴻才甚至會動手打曼璐，與婚前的殷勤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當曼璐漸漸發現自己無法掌控丈夫，無法掌控自己的家庭時，焦慮和恐懼像爬牆虎一樣佈滿了她的大腦。
蔣勤勤版顧曼璐
曼璐苦於不能將丈夫把握在掌心之中，於是當祝鴻才暗示她自己對曼楨有幾分好感時，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最終生出了荒誕至極的想法：
她母親那一套“媽媽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最好還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容易控制些。
而在曼璐裝病將曼楨留下過夜，並且成功將她送到祝鴻才所在的房間，將曼楨的清白徹底摧毀後，她竟然並未產生悔意，仍堅持利用妹妹將自己的丈夫牢牢鎖住，甚至不惜與妹妹反目也要將她禁錮在府上：
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彷彿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面遊蕩，難以約束，竟故意的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戀家了。
多麼可恨又可笑的想法啊，只是為了將丈夫套牢，竟要出賣親妹妹一生的幸福。
這時的曼璐已經似人非人，心中淨是些不能見光的骯髒的想法。但是最可恨的是她嗎？我想也不是。
是那封建禮制的遮天大網，死死的套牢了她，叫她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思考。
當年顧家的頂樑柱薨逝，一家的生計問題都落到了長女曼璐的肩上，她犧牲自己的色相和尊嚴去做舞女，揹負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屈辱，卻換來了弟弟妹妹的美好前程。那時的曼璐，善良無比，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卻不曾要求回報。
一個美麗如花的少女卻被封建禮制緊緊鉗制住了，她那套自以為是的馭夫之術，不過是她極度不安的產物。
劉嘉玲出演電視劇《半生緣》中顧曼璐一角
封建社會中的女人沒有自我，只有父親、丈夫和兒子，這三個人就是她們的天，她們沒有自己的事業，也沒有自己的價值，只能圍繞這三個人展開自己的生活。所以一旦他們不再處於她們的掌控之中，她們就要變得瘋狂，是啊，失去焦點的生活就是一片模糊啊。這也就不難理解，曼璐會為了控制丈夫做出如此令人髮指之事。
悲劇的助力：委曲求全
如果只是一晚上的屈辱，曼楨這樣的進步女青年尚且是可以從痛苦之中掙脫出來的，但令人絕望的是，她即將面臨的是長達一年的囚禁，而也正是這在黑暗中苦苦掙扎的一年徹底改變了曼楨的一生。
而這一切的發生，都與姐妹兩的母親脫不了干係。
事發後第二天，顧太太便來祝家尋曼楨，得知事情後也是急得跳腳，喊著要找祝鴻才拼命。然而曼璐一頓軟磨硬泡，她卻立刻繳械投降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裡難過，也是因為曼楨，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願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很不妥當，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就是“委曲求全”這樣四個字，在一剎那之間榨乾了曼楨餘下年華的幸福快樂。我不免感到疑惑，作為母親，她怎麼如此不瞭解自己的女兒？曼楨是多麼高傲而又要強的人啊，怎麼會甘於嫁給一個自己鄙夷的男人？這樣的委曲求全跟要了她的命別無二致。
曼楨此時仍眼巴巴地等待著母親來將她從這無底深淵中解救出去，卻不知道，將她再次推向更深的地獄的，正是她的母親。
2002版《半生緣》中林心如出演顧曼楨一角，該畫面已是被囚禁時
而聽到曼楨鬧著要去報警察局時，顧太太不是心疼女兒的不幸遭遇，反而在驚訝之餘批評曼楨的不懂事：
噯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哪。
我卻想反問這位母親一句，受害者忍氣吞聲、任人宰割難道就是有臉了嗎？這就是封建禮制的駭人之處，它在無形中給人的思想套上枷鎖。顧太太這般的偏執想法，在今天仍然不在少數。
遭遇性侵的人不願通過法律的手段維護自己的利益、為自己伸張正義，施暴者則逍遙法外、氣焰囂張。受害者不是受害者，而成為人們說三道四的飯後談資，這樣的世道又能創造上演幾齣喜劇呢？
雖是有生養之恩，曼楨每每想起母親棄她而去，一股恨意卻不免從心底最深處湧起。這樣的悲劇，怪不得人，也怪不得命運，只能怪這“吃人的封建禮制”。
2002版《半生緣》中的顧太太
悲劇的結局：低頭妥協
作為書中獨立女性代表的顧曼楨，原本打定主意生下孩子後就一走了之，離開這個傷心地去追尋自己真正的幸福。我很敬佩她，儘管遭逢人生之大不幸，在黑漆漆的地獄之中苟延殘喘一年，她仍然有勇氣重新站起來，而不向命運折腰。
蔣欣版顧曼楨
令我沒想到的是，封建禮制的力量遠遠超乎我的想象，即使是這樣一副錚錚的傲骨卻也被它打趴下了。
戀人沈世鈞組建了自己的家庭，與她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姐姐顧曼璐紅顏薄命，死前仍為祝鴻才焦慮心煩，使她生出同情之心；親生兒子榮寶在祝家無人照看，祝鴻才又為生意忙的不可開交，她不想這孩子如同招弟一般夭折。
這種種顧慮，都是封建禮制的惡果，壓得曼楨喘不過氣來。原本以為自己只要離開，便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卻沒想到，最終她還是要親自回到這裡，心甘情願的做封建禮制的甕中之鱉。
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林心如版顧曼楨
讀到這裡，我的心也死了。
若不至此處，我仍懷著曼楨能從頭來過的希望。從這開始，我才不甘心地確定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悲劇。
如果說其他人只是封建禮制中長久存在的惡，曼楨則是被封建禮制掐滅的光明之火。
像她這樣有知識、有膽識、有見識的新時代女性，本可以收穫成功的事業、甜蜜的愛情、幸福的家庭，而這一切都將是她用自己的努力爭取來的。然而，她就這樣消失在封建禮制的泥沼當中，儘管曾經全力反抗，卻還是失敗告終。
我並不願看到這樣的結局，因為想到曼楨，就會想到千千萬萬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孩，也許遭受著比她更慘痛的際遇。我實在，不敢往下想了，也不忍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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