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与最好:我经历的四个时代

  • 讲述人:康安(化名,大冶)
  • 记录者:书生日常

解放前,袁家洞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房子都在池塘以里,池塘外面都是田,没有房子。我们家现在住的房子,是一九六二年挖的地基。我们是比较早搬到池塘外面来的,当时盖的是土巴房。那时我们村小,以正庩(大冶方言,供奉祖先的祠堂)为中心,大家的房子都挤挤密密地挨在一起,地上是青石板铺的巷道,连着各家各户,顶上盖的是瓦檐,晴天不怕晒,雨天不怕淋,打湿不了鞋。那时候袁家洞就有这点好处。现在不同了,大部分人家都搬到池塘外面来了,大家都盖了楼房,住得也分散了。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见过几个日本人,大人都害怕,躲得远远的,不拢边(大冶方言,靠边),我是细伢,不怕,因为不晓得怕嘛。他们来村子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听大人说,他们来是指使汉奸到村子里派夫(大冶方言,拉壮丁)。他们在藕塘颈,就是现在的老金山店过去一点修了一座炮台,炮台后面的山上挖了山洞,放炸药。听说保安、铁山的日本人最多,我没有见过那么多。听说他们到大冶来,主要是为开采我们的铁矿,然后用轮船运到日本去。后来日本打输了,快要投降的时候,保安有个“义士”——当时大家都这么叫,可能是被日本人害苦了,气不过,拿了一把杀猪刀剁死了一个日本人。还有一个日本的军官,也是在快要投降的时候,指挥不动部队,那些日本兵都不听他的,他就自己跳到一个水库里淹死了。

日本投降后,国民党组织地方游击队维持治安。他们没有粮饷了,就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在地方上瞎舞乱搞(大冶方言,胡作非为),抢粮食、抓人,祸害群众。当地有很多地痞流氓也打着游击队的旗号搞起了各种队伍,什么田部的、陈部的、什么部的,多得很,咱老百姓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比如他说你家里藏着枪,一来就把人抓走,我们老老实实种田的人哪来的枪呢?但是到哪里去说理呢?只好求地方上那些有面子的人,带一些钱去跟他们求情,讲好话,把人放出来。反正只要是人被捉去了,多多少少总要折(大冶方言,损失)点什么。稍微有点钱的人,干脆带着家里人跑得远远的。但是穷人拖家带口,没钱能跑到哪里去呢?生活就不得安宁。

解放前,我在村里读了两三年私塾,教室就在正庩里面,那时候有十多个伢一起读书,只有一个老师,就是礼子的父亲,每个学生每年两担谷的学费。那还是好一点的人家,差一点的人家哪有多余的谷送细伢去读书哟?我记得读得最多的是“四书”,什么“学而”“先进”“大学”(《学而》《先进》是四书之一《论语》中的篇章,《大学》是四书之一),还要写毛笔字。一九四九年,我父亲死了,我只有十二岁,下面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好在家里还有几亩田地,靠亲戚抬撑到(大冶方言,帮衬着)种一点,还能活命。冇想到过了几年,我母亲也死了,我们兄弟两个就没法过活了。我父母在的时候,就与对面甘家湾为我定了一门亲,我岳父母看我们兄弟两个娘老子(大冶方言,父母)都死了,伤心不过,就把我们带到甘家湾去抚养。我带着弟弟去了岳父家,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到一九五四年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岳父母准备了几口红箱子、几把椅骨头(大冶方言,不带靠背的椅子)当嫁妆,打发你甘家奶奶、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当时十六岁,跟着我回到了袁家洞,这就算结了婚。那时我弟弟才四岁多,我们睡觉都带着他,三个人睡一张床,直到我们生了第一个孩子,我才给他另外搭了一个铺。

最坏与最好:我经历的四个时代

金山店铁矿最早的办公室(张伏山)

一九五九年上春(大冶方言,开春),我到武钢金山店铁矿去上班。在太婆山露天采矿,条件非常艰苦,什么机械都没有。那时到金山店来的外地人多,我记得黄冈、鄂城的最多,在罗咸益一带搭棚子住,每天锤石头,打炮眼,埋炸药,炸山头,然后用木板钉成的板车拖石头。不像后来有风钻、矿桶、汽车、电铲,做事轻松些。放炸药炸山的声音很大,在罗咸益村放炮,我们袁家洞隔着两三里路都听得到。放炮也蛮危险,大概是一九七〇年左右,村里怡仁的妹妹参加学校组织的运动会,学校没有操场,就借建罗村附近新建的火车站的空地当操场,正在车站的空地上跑步,旁边一家铁矿放炮,一块飞石不巧落到她后背心上,十多岁的一个女伢就这样打死了。(记录者说明:据当年与怡仁的妹妹同学的人说:当时运动会已经结束,正在组织学生站队。小姑娘刚跑完步,正在穿棉袄,棉袄还没穿好,就被飞来的石头砸中了后背)

我在金山店铁矿做了一年多,到一九六〇年下半年就回来了。听说是中国跟苏联关系搞翘了(大冶方言,关系弄僵了),苏联专家都撤回了国内,武钢就下马了,我们那批人就又回到了村里。我在生产队做了十多年的会计,从一九六六年干到一九八二年,平时管账,农忙时也要参加劳动。后来到黄金湖也做了两年,主要是看守抽水的柴油机。之后回袁家洞来,在后山林场种杉树、果树,看守林场,把林场的荒山挖成梯地,种花生、豇豆、绿豆,百事都做。那时德子哥(袁怀德)也在林场,多的时候有十多个人,少的时候只有四五个人。那时候就一句话:百事靠人死做!农忙时生产,农闲时挖水库:陈介伯那么大的水库,全部靠人一担一担地挑泥挖出来;马垅水库,袁家洞、坳头、甘家湾、胡元湾四个生产队的社员,从一九六二年三秋挖起,挖到一九六三年腊月底,没有条件讲,就是像牛马一样低倒头死做,哪有像现在的人礼拜六、礼拜天休息这种事?还不是因为那时候国家太穷了吗?

到八十年代,田地分到户,农民的生活就慢慢好过了,有米有菜,养鸡养鸭养猪养牛都还自由。但是到九十年代,镇里和村里搞“三提五统”,“三提”就是提取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五统”是“统”些咪东西(大冶方言,什么东西),时间长了,我现在也不记得了,搞得老百姓负担重得很。反正那时候政府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收钱,比如家禽家畜要统一打防疫针,要收钱;农民养猪不能自己杀,要统一卖给食品厂,检疫检验要收钱;村里的老太婆提一篮子菜到金山店街上去卖,城管(应该是指税务所)也要收钱,不把钱(大冶方言,不给钱)就没收你的秤,让你做不成生意……这一点就又有点像国民党时期混乱的情况。

还有一个,就是收“粮代金”。“粮代金”是国家不搞“三提五统”之后,用税收来代替以前各种各样的费用,也可以说是农业税。有一天晚上,镇办事处来了一伙人,坐在新来家门口,摆了一张桌子,要收“粮代金”。村里也没几个人去交。不交钱的人,听说他们要派人来捉,我们村里的一些年轻人胆子也大,商量好了,要是他们来捉人就跟他们对着搞(大冶方言,对着干)。过了几天,他们没来捉袁家洞的人,倒是把对门甘家湾的庆华(化名)给捉去了,关了好些时,听说还打了他,算是杀鸡给猴看。大家都猜测,他们没到袁家洞捉人,是因为我们村人多,甘家湾人少,捉他个把人村民也不敢怎么样。后来么样?后来庆华家里人去镇里把“粮代金”交了,办事处的人才把他放出来。这些收“粮代金”的人拿不到钱,也会拿村民家里的菜籽油,有时搞狠了,见咪驮咪(大冶方言,见什么拿什么),像抢劫一样。

九十年代计划生育也抓得紧。没有生育指标的妇女怀了孕,政府就派人来捉到镇卫生院刮宫引产,捉不到孕妇,就把妇女的老公、家公家婆什么的捉去。有些过火的,把孕妇家里的房子都拆了。上新屋有一家的房子,把瓦揭了,檐条也扒了,一家人在外面躲了半年多。政府派下来抓计划生育的治安队呢,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都是当地一些好吃懒做的“油子哥”(大冶方言,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地痞流氓,并不是公安局或者派出所的人,按理他们是没有权力乱抓人的,但那时候就是那么乱,老百姓没说话的权利。

我今年八十几了,经历了四个时代,解放前是一个时代,毛泽东时代,江泽民时代和现在的新时代,每个时代都不一样。最坏的日子和最好的日子我都看到了。今天高科技的东西我们是搞不懂,但起码晓得人还是要读书,一个人不读书有什么用呢?就算是撇大学(大冶方言,水平很差的大学)也要读。我的七个伢,除了老大大英那时候条件苦没读什么书,其他的差不多都读到初中、高中毕业。我们自己再苦再累,细伢必须读书,这是我们做大人的心愿。我们养了十多年的猪婆(大冶方言,母猪),下小猪卖,自己也养几头,就是为了给那些伢凑学费。他们现在日子都好过了,在黄石、大冶买了房子,大孙子都三十多岁了,我也知足了。

康安老人给我们讲述往事的时候,时不时抚一抚额头和眼睛,然后发出一声长叹。他像平时那样打着赤膊,在他身后的墙根下,挤放着皮面沙发、竹床、方桌和小椅子,看样式,它们属于不同的年代。我从一篇文章中读到过:老年人对财富的认识经常寄托着他对时间的理解,一张二十年的木桌子或许比一部二十天的手机更让他感觉珍贵。八十几岁的人,花白的发型还保持着鲜明的棱角,看得出他年轻时的俊朗。尽管他经历的时代繁复多变,但他评价一个时代好坏的标准总是那么直接和单纯:有米有菜,有鸡有鸭,家里人不会被莫名其妙地抓走。在我这个所谓的“知识分子”面前,他毫不掩饰,直言评价这个时代一任又一任的国家领导人,显然他心中有一杆秤。虽然这杆秤很可能与国际局势和国家大事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但它一直都在。

这是一条朴素的标准,也是世世代代的中国农民最为熟悉的标准,从古至今从未改变。

【附录一】

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大饥,斗米值钱二百文。

万历十六年(1588年)春,饥民相劫夺,知县郭逵取为首者杀之。

万历十七年(1589年)大旱,斗米二百钱,无处可籴,细民五六日不举火,剥食草木几尽,沉尸遍野。

乾隆五十年(1785年)大旱,谷、菜不登,斗米值钱五百余文,饥民采食草木根皮,甚至有食观音土者,道馑相望。

——大冶县粮食局编:《大冶县粮食简史》,1982年版,第5-6页

【附录二】

《农民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1991年12月7日国务院令92号发布)

第七条 村提留包括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即“三提”):

(一)公积金,用于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植树造林、购置生产性固定资产和兴办集体企业。

(二)公益金,用于五保户供养、特别困难户补助、合作医疗保健以及其他集体福利事业。

(三)管理费,用于村干部报酬和管理开支。

第八条 乡统筹费用于安排乡村两级办学、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即“五统”)。

【附录三】

1993年4月5日,《湖北省农民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实施细则》发布施行。2008年5月6日,《湖北省人民政府关于废止部分政府规章(第一批)的决定》废止该《细则》。

【附录四】

2019年6月6日(农历五月初四),康安老人的长子袁**因病医治无效去世,年仅5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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