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毛姆，20歲在意大利旅行期間，從房東的女兒那裡聽來一個故事：

錫耶納一位名叫皮婭的貴婦人，被丈夫懷疑與人私通。但丈夫忌憚皮婭的家族勢力，不敢直接把她處死，就把她投入馬雷馬的城堡中，想要用城堡中的毒氣毒死皮婭。然而，皮婭一直好好地在城堡中生活著。她的丈夫很惱火，後來把她從城堡的窗戶裡丟了出去。

皮婭是但丁《神曲》裡《煉獄》篇的人物，但裡面並沒有提到有關這個人物的故事細節，然而房東的女兒卻根據寥寥幾行詩句，向毛姆詳細講述了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

這個故事激發了毛姆的想象力。多年以來，毛姆反覆琢磨著這個故事，一直無法為它找到一個合適的背景，直到20多年以後的1920年，毛姆到中國旅行，在東方這片神秘的土地上，他才為這個故事找了生根發芽的土壤。

《面紗》正是毛姆以這個故事為藍本而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的背景是殖民地香港和中國內陸一個叫“湄潭府”的小城。只是在《面紗》裡，出軌的女人凱蒂最終走向了自我救贖的道路，而凱蒂的丈夫瓦爾特卻因染上霍亂，死在了湄潭府。

從人物的結局來看，這是一個很殘忍的故事，凱蒂很淡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背叛，並沒有深刻地面對道德的審判，深情而博愛的瓦爾特卻經歷了感情上的煉獄，最終客死異鄉。

毛姆通過對人物命運的顛倒，實現了對人性的尖銳反諷，對道德衝突的敏感解析，對人類慾望、恐懼和悔恨等內在世界的深刻揭露。

作為讀者，我雖然理解作者的用意，卻依舊為瓦爾特的死感到惋惜和心痛。再仔細琢磨，瓦爾特的性格其實早已決定了他的命運和婚姻悲劇。表面上看，是因為瓦爾特的冷漠和無趣才導致了凱蒂的背叛，事實上，是瓦爾特冷漠之下掩藏的自卑和犧牲自我的愛，毀了他們的婚姻，也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1.壓制真實的自我，選擇把自己變成伴侶手裡的橡皮泥，就無法主動積極地經營婚姻

“我知道你愚笨輕浮，知道你頭腦簡單，但我還是愛你。我清楚你的追求和理想庸俗不堪，可我愛你。我知道你就是個二流貨色，但我愛你。我努力去喜歡那些你喜歡的東西，我把自己隱藏起來，在你面前展示出我無知粗俗、愛嚼舌根、傻里傻氣。”

瓦爾特十分清楚凱蒂的本質，也清楚凱蒂並不愛他，但他依舊對凱蒂心懷感激，心甘情願地付出，甚至願意隱藏起真實的自我，努力變成凱蒂喜歡的樣子。

這對瓦爾特來說並不容易。他是一個十分自我的人，不喜歡熱鬧的場合，無法融入別人，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他跟活潑開朗、愛說愛笑的凱蒂，完全是性格迥異的兩個人。

儘管他竭盡全力地討凱蒂歡心，可他還是讓凱蒂感到失望和掃興。

凱蒂同他閒聊，而他認為無話可說就不接話。凱蒂希望瞭解他以前的事情，而他總是不願意講。凱蒂喜歡熱鬧的聚會，而他總是一個人坐在一旁。

在凱蒂眼裡，他是一個謹慎、冷漠、自制的男人，她無法愛上他，但她知道他深愛自己。如果凱蒂讓他做一些事情，他就像受寵似的。但他的殷勤和卑微，也讓凱蒂更看不起他。

在這種不對等的關係裡，瓦爾特要長期壓制自我，對凱蒂小心翼翼，以免她厭倦他的痴情，這樣的婚姻生活，於他而言應該是十分辛苦的；對凱蒂來說，每天面對一個不愛的人，還要裝出幸福的樣子，也並不是一件輕鬆快樂的事情。他們的婚姻出現問題，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瓦爾特沒有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只管一股腦兒地付出，而不在乎接受的一方是怎麼想的。

“據我所知，大多數人付出愛情卻得不到回報時，會感到失望，會越來越憤懣，越來越刻薄。我不是。我從沒期望你會愛上我，我也沒覺得你應該愛上我，我不覺得自己非常惹人喜愛。能愛著你，我就感激不盡了。”

瓦爾特看似不計回報的深情，其實正是婚姻裡存在的最大問題。就算是把自己當做服務員，也會期望得到服務對象的反饋，只有得到反饋，才能不斷髮現問題，不斷改進。

令人吃驚的是，瓦爾特沒期望會得到愛的回應和反饋。他覺得凱蒂能留在身邊就滿足了，他對婚姻的期望值很低，把自己放得也很低，這樣的瓦爾特是消極被動的，又怎麼能積極主動地經營婚姻？

更何況瓦爾特對婚姻不正常的期待，並不是凱蒂想要的。凱蒂思想膚淺、愛慕虛榮，渴望愛情和快樂。瓦爾特深知凱蒂的一切，卻沒有在思想上引導凱蒂，而是讓自己表現得和凱蒂一樣傻，最後戴了綠帽子，依舊認識不到自己的問題，而是對凱蒂展開報復。

2.無法處理好“自我”的問題，就無法改善有裂痕的婚姻關係

瓦爾特最大的問題是不期望凱蒂會愛上他。他認為自己不是個惹人喜愛的人，或者說他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愛，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只有骨子裡極度自卑的人，才會這麼定義自己。

一個如此自卑的人，當初是怎麼有勇氣向美麗活潑的凱蒂求婚的？不過是因為他知道凱蒂為了不落在妹妹後面結婚，急於把自己嫁出去，而他很好地利用了這個機會。

無論如何，瓦爾特深愛凱蒂，他之所以會愛上一個與自己性格迥異的女人，或許只是想在對方的身上彌補自己的缺失。凱蒂擁有他不曾得到過的膚淺的快樂。他嚮往這種簡單的快樂，但他自己時常焦慮而痛苦，深陷自卑的漩渦，習慣於壓制自己的情緒。

他不斷地去迎合凱蒂，希望變成凱蒂喜歡的樣子，大概那也是他自己喜歡的樣子，或許可以通過那樣的方式，能讓自己擺脫自卑和自厭的痛苦，得到幸福和快樂。

但改變本身就是一件極其艱難痛苦的事情。瓦爾特竭盡全力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最後發現凱蒂出軌了，他失去了努力的方向。戴綠帽子讓他感到羞辱，但無法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更讓他難過得發瘋。

作為一個細菌學家，他決定和凱蒂一起到發生霍亂的湄潭府支援疫情，這是對怕死的凱蒂的報復，也是他給自己和這段婚姻的最後機會。

在湄潭府的那些日子裡，瓦爾特就像一個英雄，身邊的人都對他充滿了崇敬之情：如果有人能單槍匹馬地結束這場瘟疫，此人非他莫屬。他不僅有智慧的頭腦，還有高尚的品格，連當地軍隊的團長都對他言聽計從。

在外人眼裡，瓦爾特是那麼博愛，但是他無法原諒凱蒂，這是因為他無法原諒自己。他曾經深愛凱蒂，努力變成凱蒂喜歡的樣子，當有一天他發現凱蒂的樣子蒙上道德的汙點，是那麼不堪和醜陋，他就看不起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瓦爾特逃避和冷落凱蒂，只是因為他無法面對曾經深愛凱蒂的自己。

3.他的慘死，也許帶著怨恨，但也許是懷著感恩的成全

瓦爾特知道凱蒂懷孕以後，又重新對凱蒂流露出柔情，然而凱蒂卻不確定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

不久，瓦爾特便因感染霍亂死去了，他的同事懷疑他是在做實驗的時候故意讓自己感染的。他死前對凱蒂說了最後一句話：“死的卻是一隻狗。”

這是著名的諷刺詩《輓歌》裡的一句，講的是一個好人收養了一直狗，後來狗發瘋咬傷了好人，大家都以為好人會死，結果人痊癒了，狗卻死了。

從這句話裡可以看出，瓦爾特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

這雙眼睛裡洋溢著她從未見過的柔情，但又瀰漫著一絲絲乞求，就像一隻被皮鞭抽打的狗，讓她有點不舒服。

瓦爾特無法面對懷著別人孩子的凱蒂，但他也無法再繼續逃避了，

瓦爾特似乎無路可退，只有死掉，他才能讓凱蒂離開瘟疫之地。

臨死前，瓦爾特說：“死的卻是一隻狗。”或許他帶著無法釋懷的怨恨，也或許是帶著感恩和愧疚，感恩凱蒂曾經收留了他，愧疚他把凱蒂帶到這麼危險的地方。

而我更傾向於後者。從始至終，瓦爾特都是以卑微的姿態來面對凱蒂的。他把自己比作一條狗，而不是好人，只是因為他對自我不滿，心懷自卑，他認為凱蒂可以把他從痛苦中拯救出來。他從沒想過自己娶了急於出嫁的凱蒂，是對凱蒂的拯救和成全，反而感激凱蒂留在他身邊。

另外，瓦爾特在死前最先對凱蒂說的是：“別大驚小怪。我剛走了一段艱難的道路，不過我現在好了。”

因此，

瓦爾特的死亡悲劇，表面上看是凱蒂的背叛所導致的，但實際上是瓦爾特在親密關係裡愛與自我的失衡所導致的。

在生活和感情遭遇不測的時候，我們總會從外部世界找原因。但事實上，外界的因素通常只是一個導火索，真正的原因是早已埋藏在自己身上的“雷”，是那個有問題的“自我”。

一個人無法接受真實的“自我”，就無法坦然地面對他人，面對親密關係。一味壓制“自我”，並不會帶來成長和蛻變，只會不斷地提醒自己有多麼糟糕。

這也是為什麼拼命掩飾自己的瓦爾特最後走向死亡，而淡然地接受自己罪惡和弱點的凱蒂走向了新生。

因此，面對人性的弱點，面對“自我”的問題，不誇大，不縮放，不畏懼，也不刻意，只需要恰如其分地正視它，接受它，然後在腳踏實地的生活中慢慢改變它。即使結果不盡人意，但我們卻可以不再受它左右，減少“自我”內部消耗的精力和情感，更好地投入到生命中有意義的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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