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小米媽，女，36歲
PS：前一篇的文章，有很多人沒看吧，可以點標題閱讀：
01
我和陸餘搬新家的第二個月，媽媽打電話通知我，她要來住幾天，已經上了火車。
按理說，媽媽來，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掛了電話，我第一反應是想逃。
是的，我們母女關係並不好。
媽媽脾氣暴躁，性格強勢，我在她的高壓管束下成長。
從小到大，我一次又一次的想要逃離她的管束。
哪怕我已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她的權杖還是伸了過來。
因為我是她女兒。
02
那天下班回來，媽媽人已經到了。
她從廚房裡探出頭，招呼道：“趕緊洗手吃飯。”
說完，轉身繼續炒菜。
我有種錯覺，像是穿越回二十多年前，我放學回家，她依然是家裡當仁不讓的女主人。
還好，陸餘在沙發上看書，七歲的女兒小米在一旁寫作業，他們把我拉回了現實。
我甩甩頭，深吸一口氣。
03
小米見到我，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媽媽你可回來了，我的作業寫完了，可外婆非讓再抄一遍生字。”
陸餘板著臉說：“你這孩子，外婆讓你寫生字是為了你好，怎麼還告起狀來了。”
一句“為你好”讓我的心臟一陣輕顫。
媽媽來了不過半天，就已經成功把陸餘拉進了她的陣營。
04
果然，晚飯時，媽媽的話題，聚焦在小米的教育上。
她當了幾十年小學老師，最擅長給孩子找問題。
說什麼房子太遠了，不利於小米上學，說小米學習習慣不好，說小米一點規矩都沒有……
一旁的陸餘連連點頭，小米聽到外婆的批評，眼淚汪汪的。
我微笑著，投給小米一個安慰的眼神，她這才低下頭，開始吃飯。
這時，媽媽又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手，道：“女孩子一定要注意吃相，看你嘴角的米粒。”
我心裡不舒服，想去制止，身體卻好像有什麼力量在阻止我，就好像被批評捱打的是我自己。
05
吃完飯，媽媽開始嚴肅地和我討論小米的學習。
她說，小米已經讀小學了，不能再由著她任性，興趣班該停的停，那些東西對升學沒啥用。
小米課外學了芭蕾和畫畫，這些都是她自己喜歡的，我和陸餘也都支持。
媽媽翻了一個白眼，問道：“你知道小米期中考試考了多少分嗎？”
我當然知道，老師早就家長群裡公佈了分數，小米的成績不算拔尖，但也沒墊底，每門都超過平均分。
母親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你一年級的時候，每次都是雙百。”
說完，她又想起什麼似的，說：“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小米注意力不集中，我讓她寫作業，她不是要喝水，就是要上廁所，這些毛病都是慣出來的，得好好糾正糾正。”
我下意識地問：“那您打算在我們這裡住多久？”
她沒有回答，而是繼續抱怨：“你和陸餘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小米學習成績這麼差，你們到底有沒有管過孩子？”
媽媽語速很快，像一挺機關槍，“突突突”地一陣掃射。
我毫無招架之力，但那句“小米學習差”，還是刺到了我。
我漲紅了臉維護道：“成績好不能代表什麼，小米很聰明，跳舞跳得很好，畫畫也不錯。”
媽媽冷笑一聲：“這些有什麼用？能提高分數嗎？”
伴著這句話，那些難以磨滅的記憶呼嘯而至，從小到大，我就是這樣被她打壓著長大的。
06
因為自己是老師，媽媽對我要求極其嚴格，現在想來，用嚴苛來形容更準確。
小學階段，她要求我每次必須考一百分，少一分打十下手掌。
她有一根半米長的紅木尺，專門用來打手。
現在想起，我還心有餘悸。
有一次，我數學只考了95分，只要想到她那五十大板，心裡就惶惶不安。
直到最後一堂課，老師在班級裡表揚我，說我之前參加的作文比賽，得了一等獎。
我鬆了口氣，以為拿到這個獎，媽媽就不會再追究我數學考砸的事了。
然而，那五十大板，一下都沒少，我的手都被打腫了。
媽媽說：“語文是語文，數學是數學，一碼歸一碼。”
07
這就是我的媽媽。
我承認，從小到大她除了工作，將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爸爸自打下崗後，一直在家當家庭婦男，媽媽整日罵他沒出息，還經常把他當反面教材來教育我。
她說：“女孩子只有好好讀書，人生才有出路，不然，只能嫁給你爸這樣的男人，窩囊一輩子。”
從小學到高中，我讀的都是重點學校，其中有自己的努力，但更多是她的鞭策。
當年，考上縣一中的火箭班後，小區的鄰居來找媽媽請教經驗。
她謙虛地說：“哪有什麼秘訣，就是讓孩子按自己的方式學習。”
我當時就站在一邊，真想戳破她的謊言——你女兒的成績是被你打出來的。
而且，比起學習我更喜歡寫作。
高中那會，我迷上寫武俠小說，手稿一度被同學們爭相傳閱。
這事被媽媽知道後，她一把火燒了我所有的小說。
同時燒燬的，還有我的夢想。
後來，我考上覆旦大學，媽媽洋洋得意地說：“如果不是我一路盯著，哪有你今天的成績。”
那時，我多想說，如果沒有你，我很可能比現在更好。
08
媽媽來的第一晚，我就做了噩夢。
夢到她的尺子一下下落在我的掌心，我想逃，可是腿怎麼也挪不動。
我從夢裡驚醒，再也睡不著。
半夜起床，路過小米的房間，推開門，卻聽見她在說夢話：“外婆，別打我。”
站在床邊，我難過的不行。
作為媽媽的女兒，我當年沒有反抗的能力。
可是，作為女兒的媽媽，我清醒地知道不能讓小米擁有跟我一樣的噩夢。
我下定決心，必須跟媽媽攤牌，告訴她什麼叫母愛是一場得體的退出。
09
然而，陸餘跟我想的不一樣。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我才知道，媽媽是他請過來的，想給我一個驚喜。
他說：“我可能要去加拿大進修，有媽在，我放心。”
說完，他又感慨道：“媽不愧是嚴師，管教孩子就是有一套，她一來，小米都不敢挑食了，今天早上她一吼，一碗南瓜粥全喝光了。”
我反問他：“你真覺得這樣好嗎？”
在小米的教育問題上，我和陸餘早有分歧。
他是嚴父，我是慈母。
我希望小米不要像我一樣，從小到大，都是按父母的意願在活，外表快樂，但內心沉悶壓抑，自我懷疑。
陸餘不是我，也不是小米。
他不知道，有一個控制慾極強的母親，到底多可怕多痛苦。
10
媽媽來的第三天晚上，我正在書房整理投標資料。
她突然闖進來，說有事要和我談，問我準備什麼時候要二胎。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便開始長篇大論地說教，無非是陸家三代單傳，陸餘父母想抱孫子，但又礙於面子不好催生。
媽媽說：“你別把我的話當耳邊風，要不你去看看醫生，早做準備！”
我放下手中的活，認真的對她說：“媽，我已經三十六歲了，不打算生二胎。”
她陡然提高了音量：“你就算是九十六歲，那也是我女兒，你做的不對，我就得管你，省得被別人戳脊梁骨，我教了一輩子書，教不好自己女兒嗎？這事就這麼定了，必須得去。”
說完，她不容我再說話，推門就出去了。
我的眼淚一下滾了出來，媽媽簡直是我這輩子逃不掉的心魔。
我曾天真地以為，我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就能徹底擺脫她。
可是，我是風箏，她是線。
無論相隔多遠，她都有能力提拉那根手中的母權之杖，讓我做她的提線木偶。
11
第二天早上，陸餘前腳出門，媽媽就告訴我，她託學生約到了專家號。
“明天請假，我陪你一起去。”她命令道。
“媽，你怎麼能自作主張，我們公司明天要投標，這個項目我都準備好幾個月了。”
“你真是輕重不分，是家庭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說完，她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啪，嚇得小米一哆嗦。
我趕緊藉口送小米上學，飯都沒吃完就走了。
12
如果不是女兒的一席話，我可能依舊沒有反抗的勇氣。
那晚，我陪小米睡覺，她突然問我：“媽媽，你愛我嗎？”
我點點頭，告訴她：“媽媽當然愛你，而且非常非常愛。”
小米若有所思地問我：“外婆一定不愛我，她讓你再生一個弟弟，就是因為我是女孩子，對嗎？”
我心裡狠狠疼了一下，緊緊抱住她。
那一刻，我只有一個想法：我的前半生已經被她操控，絕不能再讓她毀掉小米的童年。
因為我知道，那樣高壓下的疑似母愛，會給孩子留下什麼樣的心理陰影。
那樣的愛，不是愛，而是霸凌。
13
第二天一早，我沒打招呼就走了，然後把手機關機，全心全意參加公司的競標。
等到晚上回家，已是十點半。
媽媽冷著一張臉，從我進門就開始數落，說我快四十歲的人了，還不讓她省心。
說著，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就是故意讓我難堪，是不是？我操心勞力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多麼熟悉的母愛邏輯。
只不過，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力抗爭的小女孩。
如今的我，也有自己需要捍衛與保護的人。
14
那晚，我平生第一次和媽媽爭吵。
我將自己成長的苦惱，將那些暴力留下的陰影和盤托出，甚至幾近失控地說：“媽，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噩夢。”
這是我長到36歲，第一次反抗她，她震驚極了。
愣了許久，她突然哭道：“你摸著良心想想，我為你做了多少，如果不是我，你能有今天嗎？”
我知道她說的今天是什麼。
工作與家庭，體面風光。
包括老公陸餘，都是她託人介紹的。
15
我研究生畢業時，她阻止我繼續讀博，說：“女孩子讀到碩士就夠了，再讀下去，將來不好找對象。”
陸餘比我大五歲，是他們學校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
我和陸餘第一次見面，媽媽就催我確定戀愛關係，她說：“像他這麼優秀的男孩，很快就被別人搶走了。”
在她眼裡，我這個女兒似乎沒有一點競爭力，得上趕著貼上去才能拿下陸餘。
後來我才知道，我和陸餘第一次見面前，我媽已經悄悄見過他了，還對他說，我女兒除了讀書好，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優點，你多擔待。
好在，陸餘對我一見鍾情，我們從戀愛到結婚，一路走得很順。
可在媽媽眼裡，這些都是她的良苦用心，都是她功勞。
16
結婚後，媽媽繼續打著“為你好”插手我的小家，包括陸餘。
這些年，我們每次回老家，她都會向親戚朋友隆重介紹陸餘。
她還喜歡替親戚的孩子，張羅考陸餘所在的大學，並打包票說：“有什麼事包在我女婿身上。”
媽媽的這些越界行為，陸餘曾經跟我抱怨過，我提醒過媽媽幾次，總被她有理的駁回。
所以，我只能逃避。
這些陸餘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一個控制型的母親如何碾壓孩子的一生，讓她成長為一個再優秀，都難以快樂與自信的人。
17
那個晚上，在我的哭訴下，媽媽也哭了。
她傷心地說：“為你做了這麼多，換來的居然全是你的委屈，我一把年紀了，圖什麼呀？”
我知道再溝通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從口袋裡掏出車票遞過去，說：“媽，這是明天回去的票。”
她接過車票看了眼，整個人都呆了。
如果說這場爭吵讓她猝不及防，那麼這紙逐客令則摧毀了她多年來的權威與優越感。
她張張嘴，最終什麼也沒有說，轉過身回了房間。
那背影，灰暗挫敗，讓我重新淚流滿面。
傷她，也是傷我自己。
可是，那些以愛為名的傷害，必須要結束了。
18
陸餘回來後，我告訴他，給媽媽買了回濟南的車票。
他不解地看著我。
我說：“她不但打壓小米的學習，還在催我生二胎，要我給你們陸家生個兒子。”
陸餘愣住了，他根本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會這樣想，而且，他從沒想過要再生一個。
他說就算有一天，我們想要二胎，那也絕對不會是因為小米是個女孩，而僅僅因為是咱倆共同希望再有一個孩子，是小米希望在這個世界再多一個親人。
19
陸餘的態度，讓我驟然感動。
有商有量才是家人間最健康的關係。
那晚，我終於決定向陸餘打開自己，告訴他一路走來媽媽對我的各種打壓和控制，包括剛剛發生的爭吵。
“從小到大，我所有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這讓我自卑、懦弱，逆來順受。”
“我不希望我們的女兒，變成另外一個我。”
陸餘將我緊緊摟進懷裡，輕聲地說：“都過去了，你是我的妻子，是小米的媽媽，更是你自己。”
在他的溫柔裡，我淚如雨下。
溫柔漂亮，說起話來讓人如沐春風，是陸餘在我們初識時，予我的讚美。
時至今日，我勇敢地向他剖白：那不完全是真正的我。
但，只有讓他知道過去的我，他也才能瞭解、體諒現在的我。
20
第二天中午，我開車送媽媽去火車站。
母女倆一路無語，倒是一旁的小米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到了火車站，小米拿出她畫的那副《我的外婆》送給媽媽。
媽媽低頭看了一會，竟破天荒地表揚了小米，畫得真好。
小米不瞭解，但我知道，這句表揚能從我媽嘴裡說出來，有多麼不易。
小米開心地說：“因為我的外婆很好看，我才能畫得好啊。”
小米暖暖的話，像春風一般吹進我的心裡，我摸摸她的頭，瞥了一眼媽媽，發覺她的眼眶有些發紅。
想必，這些話，也吹進了她的心裡。
21
那一瞬間，我有些釋然了。
這36年來，我一直在等媽媽的道歉，而媽媽，也許一直在等我的感謝。
但現在，是時候放下彼此南轅北轍的期待了。
她是我的至親，依然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之一。
一句“對不起”於我來說，已無足輕重。
過往不戀，未來可期。
現在我最需要的，就是走出過去，給女兒寬廣自由的母愛，讓她成為自信快樂的人。
想到這裡，我主動上前抱住了媽媽。
然後拍拍她的後背，說了一句：“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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