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陶 石勝文:孫中山、黃興比較散論

石彥陶 石勝文:孫中山、黃興比較散論

一 能讓孫中山從神壇上走下來嗎?

辛亥革命是一場推翻封建帝制的“國民革命”,而不是少數人、更不是個別人的個人行動。而今人紀念辛亥革命,多是紀念孫中山。對其他有功的一批戰友,特別是曾和他平起平坐,凡遇大事、每與之聯電、聯函、被時人並稱的黃興,壓得過低,低到只能承擔“路線錯誤”責任,低到歷史教科書僅見或不見,低到後來的年輕人甚至不知其為何人的地步。

就在孫中山逝世的1925年,曾留學日本、親身參與並目擊辛亥革命和往後政壇、史壇風雲變幻的魯迅先生不無疑惑地說:“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只有十四年。”〔1〕

造成上述局面,有多方面因素。最重要的是社會、歷史、特別是現實政治原因,個人的“自我包裝”也產生了一定的效應。除此之外尚有:

(一)主勳變故。一些開國元勳,或英年早逝,如黃興、蔡鍔、鄒容、陳天華、趙聲……或慘遭毒手,如宋教仁、秋瑾、楊衢雲、吳祿貞、陶成章、張振武……或秉“名不必自我成,功不必自我立,其次亦功成而不居”〔2〕的清高超然態度,作了進綿山中的介子推, 如譚人鳳、李燮和〔3〕……而某些人因不必或很少親臨戰陣,碩果倖存,致使打天下與坐天下部分分離。

(二)後繼者打扮歷史。在上者:以衣缽真傳自命,虔誠門徒自詡,排斥異己,放逐功臣,搞一個主義、一個領袖,大造輿論;在下者:扭曲的政治氛圍長期使一些歷史學家不敢秉筆直書;有的看風使舵,趨炎附勢;有的思想僵化,以訛傳訛……

由此可見,要把辛亥革命和有關人物的研究推向深入,還需把當時的一切人和事,都放到理性的思辯臺前,在充分發掘、比較、考證各種史料真偽的基礎上,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實事求是地進行評價。

二 且從《有志竟成》一文說起

孫中山的《有志竟成》〔4〕一文,主要追述了他自個從1885年起30餘年來的人生歷程,“以勵來者”。

文章開宗明義說自己是個“先知先覺者”,為了證實,乃“追求革命原起”,自稱:“由立志之日起至同盟會成立之時,幾為予一人之革命也,故事甚簡單,而於贊襄之要人,皆能一一錄之無遺。”他何時開始“立志”呢?文中是這麼說的:“予自乙酉(1885年)中法戰敗之年,始決傾覆清廷,創建民國之志。”

為什麼偌大中國,從1885年到1905年的20來年間,“幾為”他“一人之革命”?細察,孫寫作此文時已是1918年,黨內“造神”已成氣候,孫也身不由己地“自我包裝”起來。本來他不太知歷史,這也難怪。他10歲入塾讀書,12歲(1878年)即隨母親去了檀香山,從此讀的是洋書,學的是醫學。這段時間出現的以百計、千計的民族先烈、民族英豪如譚嗣同、朱紅燈、唐才常、黃興、宋教仁、嚴復、章太炎、陶成章、秋瑾、朱執信、廖仲凱等一大批叱吒歷史舞臺人物,或一無所知,或知之甚少。在“造神”運動的推動下,也就自然忽視了1894年他參與創建、起初由楊衢雲擔任領袖的興中會和會中同仁;也自然忽視了同盟會成立前的其他革命組織,如自立會、支那亡國紀念會、日知會、華興會、光復會等。

為了適應“造神”要求,孫把“由是以學堂為鼓吹之地,借醫術為入世之媒”,“立志”“傾覆清廷,創建民國”的時間定在1885年,似乎有點欠思考。因為,如果是這樣,他自此之後的許多事情是無法自圓其說的。譬如,興中會的誓詞:“驅逐韃虜,恢復中國,創立合眾政府。”現在已普遍認斷,在1894年創立時並沒有如此明確的思想概念,而是在“稍晚些才形成”〔5〕並見諸文字的。更別說此前10 年多以前的所謂“立志”的事體了。又假如我們承認孫自己所說的,早在1885年就有“傾覆”、“創建”之大志,那麼,我們就無法理解10年後的1894年,他為什麼還要僕僕風塵北上,找門路,通關節,上書拜求李鴻章,“真誠地希望投身於權貴們的改良派中去”〔6〕。

按孫的《倫敦被難記》一文所述,他在1892年尚“以醫為業,藐茲一身”,到“知有政治生涯”,“奔走國事”,卻是在1896年。文中說:

予在澳門,始知有一種政治運動,其宗旨在改造中國,故可名之為少年中國黨(按即興中會),其黨有見於中國之政體不合於時勢之所需,故欲以和平之手段、漸進之方法請願於朝廷,俾倡行新政。其最要者,則在改行立憲政體,以為專制及腐敗政治之代。予當時不禁深表同情,而投身為彼黨黨員,蓋自信固為國利民福計也。〔7〕

按照孫投拜李鴻章的言行來看,這段敘述符合實情。可是,孫在1918年寫作《有志竟成》一文時在首段即“修正之,以輔事實”。“修正”了什麼?由“投身為彼黨黨員”改為“自承興中會為予所創造”;又由“以和平之手段、漸進之方法請願……倡行新政”,改為“興中會之本旨為傾覆滿清”。這兩改,既確定了自己的領袖地位,又由改良派一躍登上革命派巔峰。

當馮自由為《倫敦被難記》為何有“如此措辭之理由”向孫“請示”時,孫以“英人最富於保守性質”,“吾黨每次向粵進攻之出發點,始終不能離開香港,故亦不能坦白陳述,以妨礙進行”〔8〕作答。這就使人疑竇叢生:孫於1897年寫作上文,為何知道1897年以後“每次”之事?1897年以前,僅有1895年楊衢云為首、有孫參與領導的廣州起義失敗,根本談不上有“每次”。再說,《有志竟成》對《倫敦被難記》只否定了上述之一,但未否定如下之二:1896年,始“知有政治生涯”,“奔走國事”。

提到武昌起義,曹亞伯的《武昌革命真史》一書,洋洋灑灑三大本,孫在《有志竟成》一文中只用了一段文字來高度概括,中心題旨是:

(一)“武昌之成功,乃成於意外”。“初不意一擊而中也。此殆無心助漢而亡胡者歟?”孫自己沒有領導,也不承認有別人在組織領導,比如黃興,比如同盟會中部總會的譚人鳳、宋教仁等等。1923年3月,孫還在說:“中國現局墮落,一至如此,乃革命不徹底之所致。革命之所以不徹底,乃因武昌之成功出於無意,成得太易太快,致墮革命黨之精神。”〔9〕

(二)武昌之成功得歸功於兩個法國人,最終歸結到一箇中國人,即孫自己。

頭一個是法國武官:“武漢新軍,自予派法國武官聯絡之後,革命思想,日日進步,早已成熟。”這麼說,武漢新軍的革命思想是由孫叮嚀洋人灌輸“成熟”的。

第二個法國人是“領事羅氏”。孫在文中說:“廣州一役之後,各省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尤以武昌為甚。故瑞瀓先與某國領事相約,請彼調兵船入武漢,倘有革命黨起事,則開炮轟擊。”武昌起義,瑞瀓“請某領事如約開炮攻擊”。武漢領事團開會商議,由於法國領事羅氏,是孫“舊交”,“深悉革命內容,時武昌之起事第一日,則揭櫫吾名(孫自稱——引者注),稱予命令而發難者”。“力言孫逸仙派之革命黨,乃以改良政治為目的,……於是各國贊成之,……並出宣佈中立之佈告。瑞瀓見某領事失約,無所倚恃,乃逃……”。不言而喻,是孫的號令與舊交成全了武昌起義成功。不過,孫在行文沒有否認“領事羅氏”的說法,那麼,武昌起義就是由孫的“命令而發難”,這怎麼能說“成於意外”?

(三)黃興無功可言。“厥後黃克強等乃到。此時湘、鄂之見已萌,而號令已不能統一矣。”寥寥25個字。黃興事前周密規劃同盟會中部總會活動,聞變趕來武漢,親冒矢石,血戰一月,運籌帷幄,艱苦卓絕的一丁點影兒也不見了。

(四)武昌起義成功的第二功臣是陳其美。孫上文的一段文字以陳其美始:“先是陳英士……等既受香港軍事機關之約束,謀為廣州應援;廣州既一敗再敗,乃轉謀武漢。”又以陳其美終:“武昌既稍能久支,則所欲救武漢而促革命之成功者,不在武漢之一著,而在各省之響應也。……時響應之最有力而影響於全國最大者,厥為上海。陳英士在此積極進行,故漢口一失,英士則能取上海以抵之,由上海乃能窺取南京。後漢陽一失,吾黨又得南京以抵之,革命之大局因以益振。則上海英士一木之支者,較他省尤多也。”陳其美何許人?上海青幫大頭目;同盟會中部總會成立,被推為庶務部長;任滬軍都督期間,結納舊官僚、買辦,鎮壓農民抗租和工人罷工,排擠李燮和,並通過他人刺殺陶成章;孫組建中華革命黨時,是其最得力助手。

考同盟會中部總會,陳其美無法領袖群倫,遠不能超越宋教仁、譚人鳳、劉揆一,更別提黃興了。同盟會中部總會最力者是宋教仁、譚人鳳等發起,並得黃興的支持與同意,武漢發難,居正等以陳其美無足輕重,原沒有知照陳其美,而是請黃、宋、譚去主持的。

其次,陳其美和上海光復並沒有起“一木之支”的作用。湖南第一個響應,並且派出了勁旅支援;第二個響應的是江西,穩住了緊鄰武漢的下游,上海到11月3日才光復,6日才成立滬軍都督府,此時之前,還有陝、魯、滇省已成立,黔、蘇、浙獨立雖晚一、二天,但軍政府成立比上海要早。

上海光復是光復會、同盟會共同促成的,革命軍總司令是李燮和,他是當時公推的起義指揮人。陳其美為邀功,在李燮和尚未部署妥貼前,不經請示,即率部攻打江南製造局,“薄其門”時,即為清軍生擒,李為顧全大局,“以數百人宵突其門而舉之”〔10〕作解救,進而光復了上海。說來,李是陳的救命恩人。

談到滬督,按光復上海的功勞與德望,非李莫屬,可陳為爭奪,在沒有光復會方面參加的情況下,擅自召集“各界人士”會議,以手槍威脅,爬上了都督寶座。當時,即引起普遍憤憤不平,有人主張對陳治以違令起事及竊踞名義之罪;有人主張由李榜示,變更陳的都督文告,李均以那將“貽誤革命大局”而未採納,退而督吳淞分府,隨後陳取消吳淞分府,李又改任光復軍總司令,並積極幫助光復浙江,又親率光復軍開赴南京前線,……所以,“江南之光復,實以上海為肇端;而上海之發難,則以安化李燮和為主謀”〔11〕。由此可見,說到光復上海和上海的作用,得先說李燮和,不能因為李後來參與籌安會的不光彩作為,就可前功盡棄,就可張冠李戴。

(五)文中閉口不談日知會、文學社、共進會和同盟會中部總會以及此前的華興會、科學補習所等組織及其領導人的作用與勳業,這或許是對歷史知之甚少的原故。須知,湖北新軍1萬多人中, 就有文學社員5000餘人,還有相當多的共進會員,這些遠非“法國武官聯絡”的成效。

反觀黃興,通讀《黃興集》、《黃興未刊電稿》以及新近發現散見於當時報刊刊出、或私家收藏的黃興書信、演講、電文等,尚未發現任何矯飾、誇張的情事,真是文如其人,心跡雙清,“熟視徐行路覺平,心寬意適步更輕。”〔12〕著名歷史學家陳旭麓先生辭世前夕這樣評價黃興:“他的寬厚的品德,生前和死後都為人敬仰,自民國以來的軍人中,只有朱老總可以與之媲美。”〔13〕時間跨度幾近一個世紀,唯獨誇讚這樣兩位偉人,這是他最後的歷史沉思。

三 孫、黃組織、宣傳才能比較

最足以表現孫中山組織、宣傳才能的,莫過於他領導的興中會以及孫加入洪門後情況,當然也有他執意創建和領導的中華革命黨。關於後者,本文作者之一撰寫的《重評中華革命黨》〔14〕一文,作了較全面的評價,這裡就不贅述了,讓我們著重看看前者事實。

興中會於1894年在檀香山成立,第一任領導人是劉祥、何寬,他們分別被舉為正、副主席。孫是參與創立者(一說孫為會長)。次年在香港吸收楊衢雲、謝纘泰等以“開通民智,討論時事”為宗旨的輔仁文社,成立香港興中會。楊“氣宇軒昂”〔15〕,“素有大志,精通武術,尤好行俠赴義”〔16〕,“為人仁厚和靄, ……尤富於國家思想”〔17〕,孫與之初識,“即有相見恨晚之感〔18〕。成立會上, 楊即以頗高名望和思想激進而被舉為第一任會長。“此為中國革命事業由遊說而至實行之起點”〔19〕,興中會也才名符其實地開展工作。會後,楊積極準備廣州起義,負責招募志士和籌集餉械,事敗,“漫遊越南、新加坡、印度、南非洲各埠,所至皆設興中分會”〔20〕,“經衢雲熱烈宣傳,會務更形發達”,“眾多醵金助之”〔21〕。1896年11月,楊晤孫於日本,孫以1895年廣州起義失敗,“頗咎楊當日措置失當之非”,“責難備至”,楊是個明白的漢子,深知孫的潛意,“遂挈眷移居橫濱,以教授英文為生活”〔22〕。1899年,畢永年有聯合各秘密會黨之議,未幾,興中、三合、哥老三會聯合,孫被選為會長,孫以一派不能有兩位會長為理由,說服楊辭去興中會會長之職,這才確立孫在興中會的領導地位。興漢會謀在廣州、惠州繼續發難,楊仍“自告奮勇歸香港大肆活動”〔23〕,卒為兇徒殺害。從此,孫獨當一面。

此前1894年秋,孫回到養育長大的檀香山,孫事後不得不自認:“在檀鼓吹數月,應者寥寥,僅得鄧蔭南與胞兄德彰二人願傾家相助,及其他親友數十人之贊同而已。”〔24〕這是檀香山興中會成立時的情況。後梁啟超至檀組織保皇會,“於是興中會員多變為保皇會員,大勢為之一變”〔25〕;1895年冬,孫“重渡檀島計劃再舉,居檀多月,諸同志皆無以應之”〔26〕;1899年以後,“興中會之團體,久已蕩然無存。”〔27〕

1896年,孫“蒞美后,乃奔走各埠,向致公堂職員極力勸導”,雖“舌敝唇焦,均難收效”,“僅在舊金山結識……數人,毫無所得。”可是康有為於1899年到美組織保皇會,“未幾舊金山、紐約、芝加古、沙加緬度、檀香山各地保皇會相繼成立,會中職員多屬致公堂分子。”〔28〕

1904年,孫由日本再次來檀,“時興中會員多已變節,存者寥寥可數”,“感於勢孤寡助”,“知美洲洪門致公堂勢盛,遂在檀加入洪門,藉為進行革命之助”。哪知“檀埠致公堂職員,時列名保皇會籍者眾,竟有提議阻止總理之加入者”〔29〕。

檀香山這種悽清局面,直到曾參與創辦《湖北學生界》的留日學生劉成禺的到來才有所改觀:“大同報自劉主持筆政,旗壘為之一新,……使致公堂會員……前之誤染康、梁餘毒,以敵為友者,至是迷途知返”〔30〕;劉“革命橫議,鼓盪全美,……美洲南北各埠同盟會之成立及籌餉赴義的偉績均導源於是焉”〔31〕。

“興中會日本分會設於橫濱,……會員二十餘人”〔32〕,戊戌(1898年)政變後,康、梁等逃亡到日本,“實為旅日保皇黨徒之全盛時代。是時橫濱興中會員多受康、梁煽惑,存者無幾”〔33〕。1903年夏孫來,與孫“仍舊往還者”〔34〕僅有10數人。孫“原欲在美奠立興中會基礎,惟結果所得,正式宣誓入會者只有鄺華汰一人,殊非初意所及料”〔35〕。

反觀黃興。黃興比孫年少8歲,當孫28歲參與創建興中會(1894 年)時,黃20歲,正在長沙城南書院讀書,28歲(1902年)時,正由兩湖書院選派赴日留學,行前賦詩,已有凌雲之志:“小別何須賦惆悵,行看鐵軌踏長空。”〔36〕抵日不久,即被舉為中國留日學生會館評議員,初露組織才能。1903年5月回國,著力組織革命團體,11 月華興會成立。在成立會上,黃興首次倡先地提出了“國民革命”的口號,為他們那一代仁人志士奠定了革命理論基石。其制定的路線、方針、戰略策略以及革命方法與手段十分完備。會員主要來自湘鄂兩省,其他如閩、蘇、浙、皖、川、贛、黔、粵、直等省也有列名者,實際上是個跨省區組織,其骨幹成員宋教仁、譚人鳳、陳天華、楊篤生、劉揆一、胡瑛、吳祿貞、周震麟、劉道一、張繼等,大都在當時及此後的政治舞臺上,昂霄聳壑,成了同盟會以及民國時期出類拔萃的人物,為革命作出過貢獻。

1904年是華興會組織大發展、活動最有力、聲勢最宏大的一年,其聲威東到上海、江蘇、江西,北到湖北,西到四川,跨國到了日本,“東京的新華會就是響應華興會而組織的”〔37〕。華興會成員及外圍組織人員是以革命知識分子為核心的包括新軍、會黨的龐大網絡,其人數在10萬以上,這是興中會無法望其項背的。

石彦陶 石胜文:孙中山、黄兴比较散论

四 孫、黃籌款業績隅反

辛亥前,孫長年在海外奔走,他自稱“專任籌款,以接濟革命之進行”。

被人稱為“西方學術成就中的里程碑”〔38〕的《孫中山與中國革命之起源》一書是這樣介紹孫“籌款”“接濟革命”的:

1895年,……作為中國的第一個職業革命家,他開始周遊世界,為革命尋求金錢,他總以為金錢就在眼前,但是,他弄到的一點錢往往僅夠他的食宿和購買下一站的車票和船票。〔39〕這段文字再現了孫捉襟見肘的窘態:

興中會日本分會成立不久,孫即“向會員商借五百元作赴檀香山旅費”,會員“及聞”,“乃大為反對,且不再蒞會所”〔40〕。1903年冬,孫在日又“有檀香山之行,以資斧不足,向黃宗仰商借二百元,始克就道”〔41〕。

再看“專任籌款”:

1894年秋,檀香山興中會成立後,孫即“提議發行革命債券,規定成功日加倍償還,前後約得香港銀數萬元”〔42〕。可是,翌年初,梁啟超抵檀募款,“捐助勤王軍餉者大不乏人”,在他從未涉足的生地,竟“募得款項華銀十餘萬元,另招上海廣智書局股銀五萬元”〔43〕。前者為港銀,日後還要“加倍償還”;後者為華銀(比港銀值高),是“捐”,數額也大得多。

1896年,當孫“蒞美”“奔走各埠”“毫無所得”之時,1899年康有為等至美,“復假商業救國美名”,“向各地華僑募集股金不下華幣千數百萬元,其中屬於致公堂會員者實非少數”〔44〕。

1903年冬,孫抵檀香山後,其母舅楊文納以孫1896年第一次遊美“成績不佳”〔45〕,乃力勸“列籍洪門,以厚黨勢”〔46〕,被封為“洪棍”,他躊躇滿志手訂致公堂新章,按新章規定,每個會員須繳納註冊費美金二元,“會員逾十五萬人”,“總數可收入美金三十萬元以上,倘以此款協助祖國革命黨充購械起兵之實用,則滿清政府運命之日臻危險,不言可知。致公堂職員對總理此項計劃,極為贊成,遂推舉總理及總堂大佬黃三德二人親往全美南北各地,勸導……註冊,……周遊南北數十埠,歷時半載有餘,……報名註冊者,寥寥無幾”,後孫“旋渡歐洲”,來時借款就道,“瀕行前猶賴歐美學界同志接濟旅費始能成行。由此可知洪門總註冊之成績如何矣。”〔47〕

1904年,孫中山雄心壯志未泯,再度來檀,乃變換手法,“印製一種美金十元之軍需債券,載明‘此券實收美金十元,俟革命成功之日,見券即還本息百元’,……因興中會地盤已為保皇會蠶食過半,購者寥寥,全數僅得二千餘元,以視梁啟超所籌之數,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矣。”〔48〕

1908年4月,雲南河口起義,孫命汪精衛等到荷屬南洋群島籌餉,因未與時任教該島,“成績斐然,深受華僑信仰”的當地著名革命黨人李燮和取得聯繫,“無功而返”。1910年冬,黃興也赴同地籌措廣州起義軍餉,一去即與李等接頭,“力勸捐除意見”,李欣然悅服從命,因此,“共籌款三萬餘元”〔49〕。

1910年初,趙聲、倪映典以運動廣州新軍起義,黃興致電在美的孫中山求助,孫回電滿口答應如期籌足2萬元,可他奔走紐約、波士頓、芝加哥等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僅籌集8000元匯去,黃興等“鹹異常焦灼”〔50〕,幸革命黨人李海雲毀家赴義,盡數將自己店內現款2 萬餘元捐出,才解眉燃。

1911年初,黃興領導的廣州起義正緊張籌備,“屢電催款”,孫只是在採納了馮自由的建議提出“變產救國”、“舍私從公”口號後,才使他們“大為感動”〔51〕,或抵或賣會所,並由馮自由具體負責,得以先後給香港統籌部匯去7萬餘元。

武昌起義的第二天,孫在美國即接到黃興從香港發出的“請速匯款應急”的電報,當時他“思無法得款”,擬電“令勿動”,幸他“體倦神疲,思慮紛亂,乃止”,次日晨醒讀報,才知“武昌為革命黨佔領”。如何“親與革命之戰,以快生平”?他認為:“乃以此時吾當盡力於革命事業者,不在疆場之上,而在樽俎之間,所得效力為更大也。”“遂起程赴美東”,後又去英、法穿梭,“商革命政府借款”等事,當他於是年底抵上海時,革命黨人滿以為他帶回了大批款項建設民國,哪知“不名一文”,幸旅美洪門籌餉局應他要求匯去美金3000元,“供歸國旅費”,使他適時返國,第5天就被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第7天就赴寧就職。

黃興戎馬倥傯,主要忙於國內革命事業的組織與起義指揮,除了上述偶去南洋籌款外,還可再引一例:雲南護國起義後,李根源等向日本政府借款200萬元充作軍費,經黃興出面擔保,才達成了協議。此前,國內各界函電交馳,熱烈要求黃興“早日回國,主持討袁運動”,這時已抵日本。適時正收到孫來信委請他向日本政府借款,購武器,建新軍。信中說:“唯此事重大,外交上須有種種之手續。……惟兄足以助成此舉”〔52〕,經黃奔走,不幾日,日方即允借500萬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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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孫、黃戰略策略觀等之類比

孫中山直到武昌起義、辛亥革命取得勝利,他也未能從純主兩廣、雲南一帶起義的固陋觀念中蛻變出來,他的武昌起義“成於意外”論就是明證。正因為如此,所以有:1908年共進會的成立;1909年陶成章、章太炎的倒孫;1910年陶成章等重新在東京成立光復會總會,並在浙江、上海等地組織光復軍;1911年同盟會中部總會的組成;……它都反映了革命黨人普遍對孫的戰略策略的不以為然。共進會認為,“同盟會舉止紓緩”〔53〕,“對長江流域則未遑經營”〔54〕;“陶成章等不滿於孫側重華南武裝鬥爭”〔55〕;同盟會中部總會認為,此前“有共同之宗旨,無共同之計劃;有切實之人才,無切實之組織”〔56〕。

在動力、方法上,孫始終迷信會黨,直到1918年在寫作《有志競成》時,還堅持認為,1900年以前,“內地之人,其聞革命排滿之言而不以為怪者,只有會黨中人耳”。但1900年的惠州三洲田起義,1907年的潮州黃岡起義,惠州七女湖起義,欽廉防城起義,鎮南關起義,1908年雲南河口起義等,均是發動會黨或義勇鄉團去實施的,可見他的指導思想並未改變。真正實施新軍、會黨結合發難的1911年黃花崗之役,才是辛亥武昌起義的序幕,也可以說是與其相似而規模小的演習,它是黃興嘔心瀝血策劃、領導的,體現了他的動力、方法、思想。

黃興一開始就注重革命大聯合,主張數省紛起,是舊民主主義革命史上首起提出這一戰略、策略的領導人。為實現它,他開始組建的華興會就是一個超越省界的組織,為準備長沙起義,於本省佈置已有頭緒後,即派人去湖北、江西、四川、寧、滬等地結納同志,運動新軍,策反防營,接洽會黨,關照江、浙光復會策應。他還著力於革命知識分子的發動、組織,在“上海別樹愛國協會,招邀內層人士”〔57〕,如陳獨秀、蔡元培、蔡鍔等知名人士均在“招邀”之列。他的“雄踞一省與各省紛起之法”〔58〕,到同盟會後期已為志士們接受,武昌起義一舉,即奪得全國的勝利。

註釋:

〔1〕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

〔2〕《胡漢民自傳》引黃興信函語。

〔3〕民國建立後,如對李燮和有個合理安置, 他也許不會成為籌安會六君子之一。

〔4〕《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228—246頁,以下凡引用此文,不另加註。

〔5〕張寄謙:《中國通史講稿》(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 版,第471頁。

〔6〕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頁。

〔7〕《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50頁。

〔8〕馮自由:《革命逸史》第3集,第122頁。

〔9〕《孫中山全集》第8卷,第3頁。

〔10〕馮自由:《革命逸史》第2集,第218頁。

〔11〕錢基博:《辛亥革命江南光復實錄》,《辛亥革命》叢刊(七)。

〔12〕(元)許謙:《白雲集·四·馬公嶺》。

〔13〕《黃興研究》,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90頁。

〔14〕《社會科學戰線》1992年第4期,北京《文摘報》、《團結報》等隨即作了評介,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中國近代史》,1993年第2期全文複印。

〔15〕〔18〕〔19〕馮自由:《革命逸史》第5集,第9、9、10頁。

〔16〕馮自由:《革命逸史》第4集,第8——9頁。

〔17〕〔20〕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4頁。

〔21〕馮自由:《革命逸史》第4集,第16—17頁。

〔22〕〔23〕同上書,初集,第5頁。

〔24〕《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230頁。

〔25〕〔26〕〔27〕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16頁;第4集 ,第4頁;第2集,第93頁。

〔28〕〔29〕〔30〕〔31〕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138、 16—17、154頁;第2集,第112頁。

〔32〕〔33〕〔34〕〔35〕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2、 122、132—133頁;第2集,第106頁。

〔36〕《黃興集》,第1頁。

〔37〕《辛亥革命回憶錄》(一),第437—438頁。

〔38〕金衝及:《中譯本前言(一)》,《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第1頁。

〔39〕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第5頁。

〔40〕〔41〕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3、134頁。

〔42〕〔43〕〔44〕〔45〕〔46〕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15、16、138、147頁;第2集,第101頁。

〔47〕〔48〕〔50〕〔51〕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第152—153、17、216、235頁。

〔49〕馮自由:《革命逸史》第2集,第217頁。

〔52〕《辛亥風雲》,中國展望出版社1982年版。

〔53〕〔54〕〔57〕《辛亥首義回憶錄》(四),第9頁;(一),第497頁;(二),第140頁。

〔55〕《孫中山年譜》,第101頁。

〔56〕《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第6頁。

〔58〕《黃興集》,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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