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悲歌事未消:明清之交的陳維崧與其詩詞中的民族意識

發生在17世紀中葉的明清鼎革事件,毫無疑問的改變了此後整個東亞大陸的政治格局。繼500年前的靖康之變後,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原地區再次成為了異族女真人活躍的舞臺,然而此次他們沒有重複曾經的錯誤,通過基本盤八旗的武力壓制加上剃髮易服的文化清洗,女真人所建立的滿清王朝牢固地控制了明帝國的基本盤,而且自上而下建立了完備的體系。然而這並沒有徹底讓滿清的統治高枕無憂,對他們來說,漢族文人在思想上對於異族的排斥,尤其是華夏文明傳統中對"華夷之辯"的重視,才是影響他們統治根基的決定性因素。

就這樣,從入關開始,女真人採取了胡蘿蔔加大棒的行事方針,一方面以最快的速度接受儒學成為自身統治的意識形態,並且大力漢化,使滿清獲得統治法理的正義性;但另一方面則掀起大規模文字獄,不惜親自下場甚至動用暴力肉體消滅那些表現出不合作態度乃至於懷念明帝國的遺老遺少。這招不可謂不犀利,在很短的時間內,大批的士紳開始歸附於滿清統治,所謂的"盛世"似乎也降臨了,然而這種行事作風,並不能做到讓所有人都認可,相當一部分在前明享受過寬鬆優渥的文化環境的文人在兩相對比下,自然會產生一種不滿,當這種不滿通過詩詞一類的文學作品得到抒發,並且結合了對故國的懷念之時,民族意識也就在字裡行間開始覺醒了,此中代表,莫過於明末清初的傑出文學家陳維崧。

燕趙悲歌事未消:明清之交的陳維崧與其詩詞中的民族意識

春衫十里綠:富貴堂皇的少年天才

對於一個封建王朝來說,明帝國所擁有的官僚體系已經達到了一種幾近完備的程度,因而儘管最高統治者們多數無法滿足傳統儒家觀念中對於優秀帝王的要求,明帝國卻依然可以在沒有較大外部壓力的影響下維持穩定的運轉。這種情況發展到了後期,就出現了中國歷史上最為龐大的政治聯盟——東林黨,整個晚明時代,所謂"諸正盈朝"、"凜然不可犯",東林黨的規模和影響力幾乎無以倫比。

而陳維崧即出身於一個東林世家,祖父陳於廷是東林黨的中堅人物,與死於魏忠賢之手的左副都御史楊漣是至交好友;而父親陳貞慧更是"明末四公子"之一,作為東林黨的青年官員儲備集團復社的中堅力量名噪一時。由此可見,陳維崧少年時代享受了相當優渥的成長環境,且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而這在他的詩文中也能夠窺見一二。其中年作品《望江南·歲暮雜憶》中在回憶曾經的生活時有言曰:夜火千家紅杏幙,春衫十里綠。東冶璧人新訣絕,南朝舊因緣。儼然一副富貴公子,長身玉立的氣派,此時的陳維崧,一面縱情於詩酒山水間流連忘返,而另一面卻也展示出了過人的才氣,據《湖海樓詞》記載,陳維崧"

冠而多須,浸淫及顴準,陳髯之名滿天下。嘗客如皋冒氏水繪園,主人愛其才,進聲伎適其意。"而後來以諷刺吳三桂的長詩《圓圓曲》而文明的詩人吳偉業,更稱陳維崧為"江左鳳凰",認為陳維崧的詩詞才華冠絕一時,為當世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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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陳維崧的早期文學作品也確實以描繪明末江南的風物景色為主,儘管在後來的文學研究者眼中,陳維崧是作為明清之交時傑出的豪放派詞人著稱,然而這種變化實際上是有一個過程的。與另一位詞人納蘭容若相似,在優越生活下成長起來的陳維崧,心性之細膩溫婉,對於環境和人性之間離別愁苦的把握也可稱得上是獨樹一幟,諸如"白屋山腰煙內市,紅蘭水面雨中樓。",簡簡單單的十四個字,就將景寄予情,而這份寂寥落寞也也躍然紙上。無字敘悲,卻字字珠璣,此時的陳維崧儼然已經具備了一名傑出文學家的潛質。當然在這個時間段,陳維崧的作品中並沒有什麼民族意識的表現和氣節的權勢,對於南方的知識分子來說,北方的動亂和農民運動猶如兩個世界,江南的錦繡山河依然是一派繁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辛稼軒的這兩句詞用在此刻的陳維崧身上,似乎也不是非常過分。

嚴格意義上說,陳維崧的人生在20歲前,還是以交遊名士,謀求政治上的出路為主,藉由父親陳貞慧的人脈,陳維崧確實取得了相當程度的名望,與同時代的江南名士如冒闢疆,侯方域等關係密切,而這些人實際上正是屬於東林派系潛在的政治後備力量。假使如果沒有後來的歷史意外發生,陳維崧也將非常順利的進入明帝國的官僚系統,按部就班的升遷上去,最終以高級官員的身份結束自己的人生,而後世對他的評價可能也只是程序化的"文學家、學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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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1644年甲申之變,標誌了明王朝的覆滅,而陳維崧的人生也就此改變,"文章憎命達",此後作為一個文學家,他的創作巔峰才得以到來。

西風流落,想劉家寄奴:飽經風霜的中年蒼茫

清軍入關,不僅擊碎了明帝國最後的尊嚴,也讓依附於明帝國官僚系統的東林黨不復榮光,與明帝國不同,清帝國的基本盤是八旗貴族,並不需要東林黨人作為朝政的中堅力量維持秩序。而東林黨明白了這點後,也做出了反抗,以自己的大本營南方為基礎,扶植起了南明弘光政權,企圖進行南北分治,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南明朝廷孱弱的國力根本無法抵抗強大的清軍,南下的滿清在很短時間內就掃平了弘光政權,並且大肆屠戮,讓東林黨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陳維崧的父親陳貞慧作為東林及復社派系的核心成員之一,向來採取對滿清朝廷的不合作態度,並且無視滿清的文字獄威脅,在明亡後隱居的時間內大肆寫作懷念前朝以及紀念殉難於滿清屠刀下東林同仁的文章。這種行為自然而然的也讓滿清對其痛恨之至,連帶著對陳維崧也採取了打擊的態度,因此陳維崧在明朝滅亡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儘管有功名在身,具備了進入仕途的資格,卻長期得不到重用,只能遊歷四方,利用人脈尋找機會。正是在這個時間段內,陳維崧詩詞中的民族意識,開始了覺醒。

燕趙悲歌事未消:明清之交的陳維崧與其詩詞中的民族意識

自此陳維崧的詩詞由婉約而一轉為豪放雄渾的風格,其代表作《醉太平·江口醉後作》正詮釋了這種精神內核。上闕:"鐘山後湖,長幹夜烏。鐘山後湖,長幹夜烏。齊臺宋苑模糊,剩連天綠蕪。"通過對南京景色的描述,又在其中融入了對南朝宋、齊兩代的回憶,從側面指代南明弘光政權的崩潰以及其後的慘狀,追託自己對曾經生活和身世的懷念之情。而下闕:"估船運租,江樓醉呼。西風流落丹徒,想劉家寄奴。"則更加直白,近乎白描的敘述出自己落魄的生活環境,以己代人,將明亡後心存故國的知識分子的遭遇隱藏在字裡行間,聲聲訴清,字字泣淚。而最後兩句"西風流落丹徒,想劉家寄奴"則更是將一種志存恢復,期待漢人正朔橫掃北方,驅逐滿清的理想不加掩飾的表述出來,宋武帝劉裕小名寄奴,以北伐中原為己任,並且擁有相當大的戰果,陳維崧以劉寄奴作為理想追求,已然表現出他的民族意識在明亡後迅速成長和建立起來。

而另一首代表作《點絳唇·夜宿臨洺驛》則將沉鬱和悲絕詮釋到了極致。首句"晴髻離離,太行山勢如蝌蚪。"開頭即善用對比,將山巒層疊起伏比作髮髻,又比作蝌蚪,雖讓人初看有晦暗不明之感,但再陳心思考,其對比的奇特和入情入理,令人有"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的感覺,而中間的"稗花盈畝,一寸霜皮厚。趙魏燕韓,歷歷堪回首。"以荒地暗喻連年戰國,而趙魏燕韓的戰國之思,又何嘗不是對於"故國有明"的一份深切懷念呢?最後兩句"悲風吼,臨洺驛口,黃葉走。"一個"悲"字,一個"走"字,慷慨激昂卻又苦悶倉皇,陳維崧的人生後半葉,在這種亡國之痛和喪家之悽中,茫然而無助,但越是如此,他的詩詞中,對於民族意識的深切思考和國家的苦苦追尋,則更加顯得難能可貴。

燕趙悲歌事未消:明清之交的陳維崧與其詩詞中的民族意識

慷慨還過豫讓橋:晚年的豪氣剛毅

公元1679年,陳維崧接受了清廷的徵召,成為統治集團的官員,並且負責編修《明史》,在多年的流離奔走後,似乎終於得以安定了下來,而此刻也接近了他人生的終點,四年後的1682年,陳維崧病逝,享年五十八歲。這是否意味著陳維崧終於放棄了與滿清的不合作態度,轉而接受了現實呢?或許一首《南鄉子·邢州道上作》會給我們答案:"秋色冷並刀,一派酸風捲怒濤。並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櫟林中醉射鵰。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

這首詞被清代文學家評價為:"骨力雄勁,不著議論,自令讀者怦怦心動。"可謂是讚譽極高,而即使在眾多豪放詞的作品中,它也絕對能稱得上是上上之品,然而在單純的懷古敘事中,陳維崧也加入了不一樣的感情。秋氣酷寒,猶如鋒利的刀刃,捲起層層凜冽的寒風,又何嘗不是說在滿清入關之後,整個中原大陸就陷入了這種寒秋一般的肅殺中呢?百姓在極度的剝削中悲慘哭號,而有良知的士人們則被民族壓迫打擊難以喘息,與其說陳維崧在寫景,不如說在寫實。

而河東、河內、河南,三河地區的少年俠客,性情剛烈,在茂密的樹林中奔走射鵰,或許也正是為了反抗滿清腐朽專橫的統治砥礪文武,陳維崧的民族情結表露的一覽無餘。而下半部分則更加慷慨激昂,一杯殘酒追憶荊軻高漸離的人生,燕趙一代的俠士似乎重疊在了陳維崧的眼前,易水的悲歌彷彿就在昨天,而今天,還是要追隨豫讓的身影去前從容赴死,恢復大明故國曾經的榮光,如此的一篇詞作,證明了即使晚年的陳維崧,他的民族意識依然沒有被現實的殘酷擊倒,反而愈挫愈勇,將其深埋在心底,等待後來的志士繼承。

燕趙悲歌事未消:明清之交的陳維崧與其詩詞中的民族意識

總結

作為明末清初豪放派詞人的第一號代表人物,陳維崧的詩詞中,將民族意識與故國情懷相結合,從而譜寫出一幕幕壯麗的篇章。這種美學上的極致,從一定意義上並不輸於兩宋之交的辛棄疾、陳亮等大家,對於我們今天的詩詞愛好者來說,陳維崧或許是一個縮影,他的前方是對明末繁盛追憶的富麗堂皇,他的身後則是亡國之痛所帶來的蒼涼悲鬱,讀陳維崧的詞,也彷彿是一抔佳釀,愈品愈沉浸在其中,難以自拔,並回味無窮。


《湖海樓全集》、《明史》、《明季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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