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山水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大美山川,總能給人美的享受。“橫看成嶺側成峰”,每個人看山水,心情不一,角度不同,也總能看出不一樣的滋味。

早在先秦時期,《詩經》中就充滿了描寫山水的詩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自謝靈運、陶淵明以降,山水詩作為中國詩歌的重要流派,源遠流長。到了唐代,更湧現出孟浩然、王維、韋應物、柳宗元等一批詩人,山水詩蔚為可觀。

在西方,自然山水也一直是詩人們吟詠的對象。

特別是隨著浪漫主義的興起,在19世紀的英國出現了一個專門寫山水、謳歌自然的“湖畔詩派”,其代表人物正、是英國桂冠詩人華茲華斯。

同樣寫山水,中西方詩人眼中的山水有何相似之處,又有何不同?本文試以華茲華斯和孟浩然為例,辨析一二。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孟浩然


1

我們先看兩人的創作背景。

孟浩然(689-740)生活在中國初唐(618-712)到盛唐(713-766)的轉折期,這是一個包容、開放的黃金時代。唐玄宗於712年奪取政權後,面對的是一個剛剛經歷了高壓統治、百業待興的帝國,他任用賢能、勵精圖治,漸漸開創了“開元盛世”。

在這樣一個大變革時期,唐帝國展現給世人的是自信、進取的姿態。身處這樣的時代,詩人們鬥志昂揚,富有浪漫氣息。

和同時代的其他詩人一樣,孟浩然深受儒家傳統薰陶,渴望建功立業。然而,他的機會實在不太好。唯一一次與唐玄宗的會面,他還搞砸了,吟出“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導致仕途無望。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展露自己的才華。

也正是這種經歷,讓他的內心不免有些失落。雖說寄情山水,字裡行間透露出的,卻是懷才不遇、永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和悲嘆。

華茲華斯(1770-1850)也一樣。他生活在英國工業革命(18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上半葉)時期。剛經歷了七年戰爭的英國,資產階級革命風起雲湧,科技、思想、制度、產業都處於大變革之中。

身處這樣的時代,華茲華斯充滿了革命熱情,渾身散發著濃郁的浪漫主義氣息。然而,當他欲將法國革命的火種帶回英國時,卻遭到了監護人舅舅的反對。為此,他移居鄉間,投身詩歌創作。

一個想報國濟世而不能,一個想投身革命而不得,兩人殊途同歸,最後都歸結到寄情山水,通過親近大自然來思索、探討人生的意義。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華茲華斯

2

孟浩然和華茲華斯,遠隔萬里,年代也相差千年,但就詩歌創作而言,仍具有相似之處。

其一、兩者都富有浪漫主義氣息,對大自然充滿了熱愛。

相對於現實主義而言,浪漫主義作為一種創作方法,更側重於從主觀內心世界出發,抒發對理想世界的熱烈追求,常用奔放的語言、瑰麗的想象和誇張的手法來塑造形象。

華茲華斯自不必說。其本人是英國桂冠詩人,浪漫主義的先驅。他的詩歌理論有力地推動了英國詩歌的革新和浪漫主義運動的發展,被稱為文藝復興以來最重要的英語詩人之一。

孟浩然是否具有浪漫氣質?歷來說法不一。作為深受儒家傳統影響的詩人,似乎與浪漫並搭不上邊。但筆者認為,他無疑是具備浪漫主義精神的,只是比起華茲華斯、李白這樣的人來說,他的浪漫來得更加含蓄、清淡一些。

李白在《贈孟浩然》中寫道:“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杜甫在《解悶》中說,“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這裡的“風流”,並非我們通常所理解的生活作風問題,而是指行為舉止率性自然、不加雕飾,所謂“唯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這正是對孟浩然人品的精煉概括;“清詩”二字則是孟浩然詩品的集中體現。

孟浩然一生布衣,卻從未放棄對理想的追求,也並不因貧窮而自慚形穢。在大腕雲集的太學詩會,他侃侃而談,吟出“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佳句,引得“舉座嗟其清絕,鹹閣筆不復為繼”。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他即便一再遭受打擊,也不氣餒。也因此,被唐玄宗放歸後,他“狂飲一首笑歸去,滿路秋光上醉顏”,簡直瀟灑得不能再瀟灑了。

宋代詩人劉克莊曾把孟浩然和杜甫進行對比,“子美步歸猶戀闕,浩然肩聳徑還山”。這正是他與現實主義詩人杜甫的不同之處,也是他的志趣、他的浪漫。

其二、詩歌都善於運用對比和誇張的手法,來展現山水之美。

兩人都是文學大家,在修辭學和文學表達技巧上擁有高超的水準,而類比和誇張,成為山水詩最重要的修辭手法。比如,孟浩然在《臨洞庭上張丞相》中寫道——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該詩前兩句筆力遒勁,氣象闊大。遠眺藍天碧水,上下渾然一體,一個“混”字,寫盡“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雄渾壯觀,展現出一種汪洋恣肆、海納百川的境界。

一個“蒸”、一個“憾”,則運用誇張手法,極寫雲蒸霞蔚、驚濤拍岸的壯麗,同時又拿霧氣和雲夢澤、波濤和岳陽城做對比,給人一種“古城與浩渺的湖水相比,尚且如此渺小,何況個人”之感慨。

後兩句則運用了類比手法:自己想渡湖卻沒船,想學聖賢卻因碌碌無為而感到羞恥,以至於看到垂釣者,反而羨慕魚兒還有人欣賞,沒有一字寫求仕,而渴望被舉薦的心情卻躍然紙上。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水仙

我們再來看華茲華斯的《詠水仙》——

我好似一朵孤獨的流雲,

高高地飄遊在山谷之上,

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鮮花,
是金色的水仙遍地開放。

它們開在湖畔,開在樹下
它們隨風嬉舞,隨風飄蕩。
它們密集如銀河的星星,
像群星在閃爍一片晶瑩;
它們沿著海灣向前伸展,

通向遠方彷彿無窮無盡;
一眼看去就有千朵萬朵,

萬花搖首舞得多麼高興。
粼粼湖波也在近旁歡跳,
卻不知這水仙舞得輕俏;
詩人遇見這快樂的夥伴,
又怎能不感到歡欣雀躍;
我久久凝視--卻未能領悟

這景象所給帶給我的精神至寶。


後來多少次我鬱郁獨臥,
感到百無聊賴心靈空漠;
這景象便在腦海中閃現,
多少次安慰過我的寂寞;
我的心又隨水仙跳起舞來,
我的心又重新充滿了歡樂。

詩中也運用了類比。詩人把自己比喻成一朵孤獨的流雲,看到一大片金色的水仙。在描寫水仙時,則運用了誇張的手法,“它們密集如銀河的星星, 像群星在閃爍一片晶瑩; 它們沿著海灣向前伸展, 通向遠方彷彿無窮無盡”,無形中給人帶來一種振奮的力量。

其三、憂鬱、感傷是兩人詩歌創作共同的主基調。

孟浩然自不必說。他一生求仕而未得,內心的苦悶、感傷可想而知。也正因此,在他的山水詩中,看似淡然的描寫之下,滲透而出的卻是心有不甘和牢騷滿腹。比如“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歲暮歸南山》、“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自洛入越》、“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留別王維》、“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早寒江上有懷》……

再看華茲華斯。他在《詠水仙》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感傷。水仙讓人歡快、鼓舞,但離開了水仙,心中就不時冒出憂鬱、孤寂的情緒,那高傲的靈魂在現實世界也只能鬱鬱寡歡。

可以說,絕大多數的山水詩都難掩詩人的落寞、孤寂之情。畢竟,在現實社會里,如果能飛黃騰達、實現夢想,誰又會寄情山水、淡泊明志呢?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早寒江上有懷

3

然而,兩人畢竟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接受著不同文化氛圍的薰陶,雖然同寫山水詩,還是有很多不同之處。這主要表現在:

1、 精神內核不同。孟浩然接受的中國儒家傳統思想,而華茲華斯接受的則是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思想。

與同時代的大多數詩人二三十歲就考取功名不同,孟浩然是40歲才進京趕考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安心在家鄉——襄陽鹿門山隱居。那麼,他為何甘於隱居?又為何在40歲時走出山門去求仕呢?

葉嘉瑩先生對此做過精妙的闡述。她說,孟浩然40歲之前隱居有三個原因:其一、他本性喜歡放曠,這正是隱居的內發動力;其二、襄陽山水很美,當地有濃厚的隱逸之風;其三、在他早年時期,政治黑暗,先是武則天稱帝,後有韋后弄權。

那麼,他又為何在40歲時出山求仕?也有三個原因:其一、到了不惑之年,他開始對生命落空感到恐懼,意識到要建立一番功業;其二、受到生活貧窮的逼迫。大概在他早年時期,家底還算殷實,到了40歲的時候,就窮苦下來,詩歌不能當飯吃,最重要的是家中還有老母要贍養;其三、唐玄宗掌權後政治趨向開明。

隱與仕的六個原因,歸根結蒂都是儒家思想的影響。

孟浩然自幼接受儒家傳統教育。《論語》中說,“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又說,“邦有道,窮且賤焉,恥也”。意思是說,如果皇帝昏庸,政治腐敗,你這時候為了個人私利去做官,溜鬚拍馬,即便富貴了,也是很可恥的事情;而如果皇帝賢明,政治清明,你就應該出來做事情,如果你不肯盡力,或者沒有出來,以至貧賤,也那是可恥的。

孔子還說:“後生可畏”,“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矣”,就是說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你要尊重他,而如果到了40歲、50歲還一事無成,你就不必對他再抱多大的期望了,因為他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所以,在儒家看來,一個人要完成自己的事業,在40歲時就應該打下一定的基礎。這也是孟浩然為什麼在40歲時急急進京趕考的原因。

當然,儒家傳統也非常注重孝道。《論語》還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又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意思是說,父母健在的時候,不要出遠門,一定要出遠門的話,也要告訴父母。贍養父母,不僅要讓他們生活無憂,更要尊敬他們,要有恭敬的心態。正因如此,孟浩然早前一直安於家鄉隱居,陪伴父母;到了中年窮困之時,又出來求仕,畢竟“如果連飯都吃不上,又何談孝道”呢?

因此,我們說,孟浩然的一隱一仕,正是對儒家傳統的忠實踐行。這種儒家的影響,體現在詩歌創作中,就使孟浩然的作品被分成了特色鮮明的三個階段:早年的隱居、中年的求仕,以及晚年在仕隱雙空之後的失落、苦悶和彷徨。

正因如此,仕與隱成為中國古代大多數文化人的人生命題,也是中國山水詩的“精神內核”。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文藝復興

再看華茲華斯。他自然接觸不到中國儒家文化,卻受到人文主義影響。人文主義是西方文藝復興時期形成的思想體系,主張一切以人為本,反對神的權威,宣揚個性解放,追求自由平等,反對等級觀念,崇尚理性,反對愚昧。

實際上,這也是大多數西方作家所接受的文化薰陶。這種思想體現在作品中,就是詩歌的語言熱情奔放,沒有古典時期的條條框框,崇尚自由和平等,注重個人的體驗,創作的視角更傾向於普通大眾,在主題上則多表現自然的優美與崇高,探討人與自然的關係。

比如華茲華斯在他的代表作《丁登寺》中寫道——

我依然熱愛草原,森林,和山巒;

一切這綠色大地能見的東西,'

一切目睹耳聞的大千世界的

林林總總,——它們既有想象所造,

也有感覺所知。我欣喜地發現

在大自然和感覺的語言裡,

隱藏著最純潔的思想之鐵錨,

心靈的護士、嚮導和警衛,以及

我整個精神生活的靈魂。(節選)

正是懷著濃郁的人文主義思想,華茲華斯在詩歌中對自然山水的讚美才如此濃烈深沉,並將其引導進自己的心靈和靈魂。

如果說,中國山水詩受儒家薰陶,帶有隱仕情結的話,那麼西方山水詩則因為人文主義的影響,帶著濃厚的個人英雄情結。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建德江


2、觀察視角不同。孟浩然的山水詩大多以物觀物,即將山水擬人化,從而與個人的感受融為一體,達到天人合一的澄明之境;華茲華斯則以我為主,通過將自己的感受強加於自然,並強調人類社會與自然的二元對立,以自然反觀社會,進而尋求人生的意義。

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也是中國儒家和道家均倡導的哲學思想。作為深受儒家薰陶的詩人,又在隱與仕的選擇上苦苦追索,孟浩然在對待山水時,自然多了一份恬靜和曠達。他把個人感受與眼前山水巧妙融合,從而尋求生活與自然之間的平衡點,使日常生活詩化,反過來又讓詩歌生活化。比如在《宿建德江》中,他寫道——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這是一幅極美的畫卷。深秋時節,江上煙霧迷濛。詩人把小船停靠在暮色裡的小洲邊,新的愁緒不覺湧上心頭。空闊的曠野無邊無際,天空顯得比樹還低,江水清澈,明月倒影其上,彷彿特意趕來與人親近。在這首詩裡,天空、明月都成了擬人化的景物。它們不再是觀察的客體,而成為構建天——地——人融合一體的主體。

而華茲華斯在《丁登寺》中寫到——

五年過去了,五個夏天,還有

五個漫長的冬天!並且我重又聽見

這些水聲,從山泉中滾流出來,

在內陸的溪流中柔聲低語。--

看到這些峻峭巍峨的山崖,

這一幕荒野的風景深深地留給

思想一個幽僻的印象:山水呀,

聯結著天空的那一片寧靜。(節選)

詩人以自己的眼見、耳聽、心感等,來觀察自然景物,表面上是寫景,其實則描寫了人事,從而給景物籠罩上一層鮮明的主體情感。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丁登寺


3、表達技巧不同。孟浩然含蓄、清淡,華茲華斯直接、熱烈。

比如孟浩然在早期作品《與諸子登峴山》中寫道——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蹟,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

這是一首頗值得玩味的詩歌,也是孟浩然早期的代表作。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看出,這首詩與陶淵明的《飲酒》“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與朋友登臨峴山時,他的內心是波瀾起伏的,感情充沛而強烈。

這是一座很有文化底蘊的山,山上有很多遺蹟,也有很多傳說、典故。襄陽本就是文化歷史名城,隱居之風盛行,既有龐德公、諸葛亮等聞名於世的隱士,也有劉秀、羊祜這樣的政治家。因為孟浩然的隱仕情結,他自然對龐德公和羊祜更加在意。因此,在《夜歸鹿門歌》中,他寫下“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的句子,而在這首詩中則有“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的詩句。

正因為這是一座文化名山,所以不再是簡單的山水,而成為自然、文化、歷史、人物、感想融為一體的山水,這大大豐富的山水的內涵,也成為中國人看山水的“密碼”。

據記載,晉代的羊祜鎮守襄陽時,經常登臨峴山飲酒賦詩,並曾向同遊者感嘆:“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一個建有功業的人尚且如此,對孟浩然來說,這種情感豈非更加強烈?

如今,他登上峴山,回想起羊祜的話語,而羊祜的碑尚在,怎不讓他悲傷涕零?然而,如此強烈的情感,如此人生無常的感慨,他沒有用過多的渲染,只用“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來委婉表達,表面上看含蓄、清淡,可一旦我們獲知了他的“情感密碼”,就會覺得,這種含蓄隱藏著一種強烈的感發的力量。

與孟浩然不同,華茲華斯的情感表達是熱烈奔放、直截了當的。他在《自然景物的影響》一詩中 ,將大自然的神性與整個宇宙大靈魂合為一體 ,將它稱為“宇宙精神”——

無所不在的宇宙精神和智慧

你是博大的靈魂、永生的思想 !

是你讓千形萬象有了生命

是你讓他們生生不息地運轉 !(節選)

從詩句中,讀者很容易可以感受到詩人情感的跳躍和律動,從而產生一種直接而有力的感染力量。但這種力量與孟浩然的卻是不同。


以孟浩然和華茲華斯為例,淺談中西方山水詩創作之異同

詩意山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