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來燕榭藏書的讀者都知道，一般而言，哪本書上黃裳先生鈐印越多、題跋越長，就是他越喜歡的書。
胡正言的這本薄薄的《印存玄覽》殘冊，在來燕榭藏書中稱不上白眉，但卻是一本好玩的書，黃先生前後鈐了十三方印，五次題跋，可見他對此書的重視和喜愛。
以《十竹齋畫譜》和《十竹齋箋譜》聞名的胡正言，字曰從，號次公。明萬曆十年(1582)生，清康熙十一年(1672)去世。原籍休寧(今屬安徽)，從祖上遷居南京。明清之際書畫篆刻家、雕版印刷家。關於他的生平和藝術成就，前人論述很多，不必贅言，這裡只引鄭振鐸先生的一句話，他稱“十竹齋所鐫《畫譜》《箋譜》尤為集其大成，臻彩色木刻畫最精至美之境”（《重印十竹齋箋譜序》），評價極高。
作為篆刻家的胡正言，光芒不如他所刻印的十竹齋二譜，但在當時也是被推重一時的。他的篆刻，有《印存初集》鈐印本傳世，據智龕（郭若愚）先生在《十竹齋主胡正言》一文中說，
《印存初集》正式刊行於一六四七年，時六十四歲。到了一六六〇年，七十七歲時，胡正言和他的兩個兒子其樸、其毅又刊行了《印存玄覽》四卷，印章亦用木刻墨刷，精妙絕倫。
王貴忱先生翻閱了郭若愚先生的藏本後說“此帙書版施重墨如漆，紙墨晶瑩，甚為別緻，與木刻墨刷《欣賞編》本王厚之《印章圖錄》和顧氏《集古印譜》有霄壤之別，刊印精審之至，把玩愛不釋手，同鈐印本《印存初集》有異曲同工之妙”（《胡正言所刻圖書簡述》）。兩位鑑賞家分別用了“精妙絕倫”和“精審之至”來評價《印存玄覽》的刊印，應該說是非常高的。
《印存玄覽》（卷一），黃裳 藏
來燕榭所藏《印存玄覽》僅存卷一，黃裳先生於“癸巳夏至後二日”（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得於滬市。當天寫跋說：
近餘久不購書，舊日所得亦皆束之高閣，頗厭此事矣。今晨偶趨車過市，乃忽遇此，立挾而歸，似此冷淡生涯仍未能離我以去者，是又重可慨矣。
黃裳先生跋文
黃先生擇書藏書一貫的特點是隻要有價值，就不棄殘叢。這本殘冊系黃先生當年“久不購書”後的重新開張，則別有意味。
書末有黃先生硃筆題寫：“甲午芒種前一日裝竟。”這是得書的第二年一九五四年六月五日。黃先生請裝池高手重新裝訂過，前後加了白宣紙，磁青紙包封，封面沒有題簽。
書末黃先生硃筆題寫“甲午芒種前一日裝竟”
第三段跋寫於“丙午中秋後二日”，即一九六六年十月一日。訂正前段題跋誤記“刊於崇禎中”，應為“順治十七年庚子”，即一六六〇年，與智龕先生所說一致。
第四段寫於“得書後十又九年，高秋佳日”，即一九七二年秋天。這段題跋較長，小字密密麻麻幾乎佔了一頁，詳細論述了胡正言印譜的流傳情況，凡四種，三種為鈐印本，惟此為刊本。黃先生在題跋中寫道：
曰從治印，垂五十年。啟禎以來，大人先生，清流文士，往往皆存姓氏於其間。甲申以還，世變大亟，江湖魏闕，涇渭判然。其在舊人，不能無憾。遂別成此《玄覽》一書，所以志縞劍而存龜鑑，麟圖鼎鑄，非玩物喪志於天翻地覆之日也。
這本《印存玄覽》卷一，總三十二葉六十四面，前面十四葉為王相業、陳師泰和紀映鍾序，皆手書上版，黃先生在《清代版刻一隅》中稱“雕槧精絕”；其後十八葉三十六面，收入印章七十一方（除第一面只收一方，其餘均每面收兩方），每方下附釋文，既有名章如“袁宏道中郎氏”、“楊嗣昌印”、“陳名夏印”等，也有堂號印如“糜公”、“晚香堂印”（均為陳繼儒號），還有“學書學劍”、“循吏名臣愧表揚”、“坐花醉月”等閒章。
“袁宏道中郎氏”
“糜公”
“晚香堂印”
“學書學劍”
黃先生在跋中評論說：
曰從治印，純是晚明風氣，與張夷令《學山堂譜》所謂風調正同。刀法失之於太工，筆端每淪於板滯，然鐫本之精，則並世無兩。十竹齋中雕版絕業，足與《箋》《畫》二譜鼎足而三，是可重之又一事也。
這個評價與後來郭若愚、王貴忱先生的看法完全一致。
跋中還說：“此冊前有櫟園一印，賴古堂中視為長物。”來燕榭這個藏本最讓人眼睛一亮的是這方鈐在序言首頁上方的“周亮工真賞印”白文方印。胡正言的《印存初集》有周亮工的序言，這本《玄覽》沒收。智龕先生的那篇文章引了周亮工寫胡正言晚年的幾句話：
今八十八歲，神明炯炯。猶時時為人作篆籀不已。
序言首頁上方的“周亮工真賞印”白文方印
正文首頁上方有“汪啟淑印信富貴長壽”白文方印，其他收藏印還有“篆閣”朱文腰圓印、“珍藏”白文方印、“蔡氏書印”朱文方印、“祖州審定真賞”白文方印、“陸士寶秘”朱文方印、“金石文字之交”朱文長印等，均不知為何人。
首頁上方“汪啟淑印信富貴長壽”白文方印
第五段題跋寫在書前添加的白宣紙上，寫於“癸丑九秋”，也就是一九七三年秋天。黃先生讀到康熙刻《呂晚村家訓》中一段記載，康熙十五年呂留良讓兒子公忠去金陵賣所選時文，囑咐他要拜訪的人中，就有胡正言的兒子胡靜夫（其時胡正言已去世）。這段題跋與《印存玄覽》關係不大，只是由胡正言十竹齋牽連的掌故。
黃裳先生寫的第五段題跋
黃先生在這本《印存玄覽》中鈐了十三方印，計有“黃裳”朱文方印、“容家書庫”白文方印、“裳”白文小方印、“黃裳”朱文方印、“朱光耀”朱文方印、“草草亭藏”朱文長印、“木雁齋”朱文方印、“黃裳青囊文苑”朱文長印、“來燕榭”朱文長印、“黃裳藏本”朱文長印、“來燕榭珍藏記”朱文長印、“黃裳小雁”朱文方印、“黃裳藏本”白文方印。
“木雁齋”
“來燕榭”
“黃裳青囊文苑”
“黃裳藏本”
據《全國古籍善本總目》，國家圖書館和南京市圖書館藏有《印存玄覽》；郭若愚先生也曾收藏，近年西泠等拍賣也偶有出現，2017年西泠春拍就上拍過一部，以四十八萬多成交。來燕榭藏本既非孤本，又是殘冊，但是其中有周亮工、汪啟淑藏印，有黃先生十三方印章和五段題跋，則是別的藏本無可比擬的，其價值正在此。
本文撰寫得到陳麥青先生指點，特此致謝！
作者：陸灝，筆名安迪、柳葉，上海人。《文匯報》編輯。著有《東寫西讀》《看圖識字》《聽水讀鈔》《不愧三餐》，與揚之水合著《梵澄先生》。
由草鷺文化策劃、中華書局出版的《印存玄覽》於今年3月推出，以紅星淨皮宣紙仿真影印，限印三百部。本次復刻所用版本為黃裳先生所藏的《印存玄覽》，完全按照原書印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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