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40)《红油漆》(作者刘灵)

出事前不久,白桦在他徒弟小王耳朵边自言自语,一直叨咕。天真职工,欢天喜地的人有,骂天咒地的人其实也不算少。他神思恍惚。唯物主义者,不迷信,但那种预感凭空而来,袭遍了年轻小伙白桦全身。记得他多年后的另一个梦大约是跟J有关联的,半生总把J牵扯在一起,总莫名其妙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这让丝毫不起眼小工人白桦倏忽之间想到了一桩事,某年某月工厂的领导是否也同样受到什么奇思妙想(怪梦)的启发,突然间,在会上就宣布把一线职工的工资,所指的是国家发放的劳动工资(他们那个是央企嘛)一大部分、奖金和干什么具体活挂起勾来。基本工资和岗位津贴奖金原本是两个不同概念。相当于进行第二次再分配。目的就是鸡脚杆上刮油。口中夺食。与民争利。干部当然不在此例了,颇有“半夜鸡叫"效果。那个时候,那些绝顶聪明(一贯站起说话不嫌腰痛)的“当权派”所煞费苦心使用的便就是“捆绑"这种字眼。改革是为了让一线工人活不下去吗?所以,“捆绑”管理制度的发明创造,对于白桦这种人来说显得格外可笑,本身是被当官的被组织上遗忘在车间犄角旮旯的货色,八小时工作制每周拼命干六个工作日,现在,无疑等于再在自己颈脖子上加上一条沉重铁链,累得他们像狗,在烈日下直伸舌头,呼哧呼哧张大嘴,透不过气,死去活来,对普通工人又具有实实在在理解不了,疑惑“自作特别划算"经济学上的种种进步意义。确实是,短暂调动了不少工人的积极性。将就你骨头熬你的油,再把从自己身体内部抽出(熬过了油)的一块骨头丢在地上哄骗那种心甘情愿神经病屁颠屁颠当众抽疯。在工厂车间,工人原本就一个罗卜一个坑,哪里来闲人。若说真有闲人那也是没本事的三姑四姨或越来越澎涨壮大的干部队伍,以及他们的情人,小三,行赌者还有马屁精。这和比喻,任何农民变成了农民工以后远比最了不起的经济学家更深有体会。当工人走进了工厂,一切行为就受到大机器制约。身体本身再也不受自己所支配。白桦两年后在农场,在牢房里头反倒闲了下来,有大把大把时间想啊想,他总算才弄明白了,领导干什么会不怕烦千语万言地要对手底下的人强调所谓规章制度,为什么都不需要特殊训练有工作经验的所有老师傅们都会把拉屎的时间固定下来,不出意外,他哪怕想变都变不了。白桦一下子想起了转向架被牵引线拉到跟前时,他肛门突然找起麻烦来胀得不得了,坠得慌,想去屙屎似乎又不可能,他只能夹紧,用两条大腿相互缓慢地磨擦,边诅咒卓别林。这样子可以减缓点儿冲动,让体内逼近的那个鬼影暂时后退半步。假如还是不行的话,工人白桦就曲膝弯腰,拼命再夹紧点,有时憋得脸都乌了,到头来,总会有一方临时性屈服。打败仗。他其实畅快淋漓,浪涛汹涌。仿佛是,小孩第一次发现了性冲动的奥秘,产生出的那种快感,他感到即愤怒又绝望。糖尿病或前列腺方面出问题无疑就是对他继续工作敲响了丧钟。也只能拜托组织上帮个忙照顾了。多年以后,白桦精神疾病发作时每次他一闻到尿骚味(听到水声)都会使这可怜虫蓦地想起当年的悲惨处境。到这个时候写作者白桦也好像才真正看懂了卓别林。从那时候起,长期以来他神经质地把“捆绑”两个字牢记在心头。捆绑。麻绳。绞索。木枷。脚镣手铐。农场经历,白桦与J也就是被某种他俩其实都完全说不清楚的力量意外地捆绑了在一起。不知道J为什么总爱蛮不讲理地就直杠杠冲进白桦的梦里来了。硬说他蛮横,倒也并非事实,他在那个平白无故就和他“捆绑”起来的梦里对人实际上并不凶,还温顺;他也从不恼羞成怒。或他多么骄傲自持,或放纵,我行我素,事实真相恰好相反,他对患难之交的情人虽然不说——也不可能——是百依百顺的,但他俩那些年相处时也还基本上算是和谐。脾气对路。并不像跟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发音会相生相克。尽管,背景画面从来都一片灰蒙蒙,城市窄街陋巷仍一样了无生气,偶尔,他俩甚至会感觉到喘不过气来的种种憋闷。J从不至于自私到了不回头关照情人的那种地步。他哥。他们俩绝对不会各人顾各人的。虽然常言说——其实是一个叫潘晓的混账理论——太阳发光都首先是为了自己需要生存。每隔一阵子,他俩总需要各自按照事先约定掉转头一次,或彼此加快点脚步。于是,作为他情人白桦同样也会自觉地调整好心态,尽可能与弟弟处境相匹配。相适应。他们那代人总之是在集体主义的氛围里出身并长大,崇高精神自然而然无处不在。哪怕是在这种遭透了的情况下,处境要多困难就会有多困难,洪水偷袭,灾难过去以后,四周又显得瘴气笼罩,这种局面尽管打不败谁,但他们俩实实在在看不到前方到底路在哪里?他俩也从没考虑过是不是分头逃命,白桦确信,两个人还是会一直扶持。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过未来的漫长岁月。何时是头他俩根本不作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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