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高郵地名史話之“汪曾祺與東大街”

汪曾祺的青少年時代是在東大街度過的。東大街在清代叫孝義東鋪,解放後叫人民路,年長者則通稱東街。

人民路上有竺家巷和竺家小巷,可以想見歷史上竺氏家族之龐大。現在大概一個姓竺的人家都不在這兒住了。竺家巷有掛牌的“汪曾祺故居”,門朝西幾間低矮的瓦屋,現在是汪曾祺的弟弟汪海珊,妹妹汪麗紋、妹婿金家瑜居住。1981年汪曾祺闊別40年後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其實這裡是汪家的後門,是附屬用房,汪曾祺家有好幾十間房,大門在東邊的科甲巷(今傅公橋路),有庭院,有花園,有客廳,有店面房,汪曾祺青少年時期怎麼會住這裡!汪家在臭河邊還有一二十間房,另有2000多畝地,多為草地;開了“萬全堂”、“保全堂”兩爿藥店,這些都是在他祖父汪嘉勳手上置的家產。

先說竺家巷。巷口是“七拳半燒餅店”,進巷是如意樓(座西)、得意樓(座東)兩家茶館兼酒樓。向東在現在的“汪曾祺故居”的對面是吳大和尚燒餅店,他有漂亮的妻子,眼角上有塊小疤,卻疤得很美。從美學角度看,這是有缺陷的美。他有四個兒子,老四還在,七十多歲,中風了,住在老地方。問他為什麼人稱他父親為吳大和尚,他搖搖頭,不知道。再向南就是顧家豆腐店,有一個相當美的女兒。斜對面就是汪曾祺小學同學邱麻子家,小學三年級時因為“摸”了女生,被學校開除了。巷尾是嚴氏閣,至今還有一個閣樓在,不知為什麼老百姓都說成“胭脂閣”。嚴氏閣是個大的牛集市,有水塘給牛打汪汪。向東是唐家小新娘子家,汪曾祺母親時常在自家花園裡摘上幾朵鮮花送給剛結婚的小新娘子,小新娘子健在,八十多歲了,還經常同人談起那美好的回憶。再向東,即今傅公橋路東邊是薛大娘家和她家的大片菜地。薛大娘是一個身心都很健康的人,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無拘無束的自由的人,她的道德觀念與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完全不同。她主動與保全堂的蒲相公發生性關係,是因為蒲相公一年只有一個月在家與妻子相會,卻要熬上十一個月。青年男女雙方有意思的,她會從中撮合,急人之困,成人之美,心好。而從道德的另一個層面看,她是撮人“野合”,是與那個社會的倫理道德相牴牾的。

竺家巷的斜對面是馬家線店,老闆是樊川人。樊川一直屬高郵管轄,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才劃歸江都。馬老闆有個老兒子馬鴻增,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是全國知名的美術評論家,現住南京。

馬家線店的隔壁是源昌煙店,《異秉》中有詳細的介紹。汪曾祺是一個老菸民,這或許與小時候常在源昌煙店玩有關吧。有關煙的知識大概也是從老闆那兒學得的。源昌的老闆姓韋,老鄰居說:“韋家是洲上的。”“洲上”即長江中的沙洲,大概是鎮江人。

源昌煙店的斜對面是戴車匠家。當時高郵城做車匠的只有三家,南門一家,北門一家,戴車匠則是東街一景。戴車匠年老時耳朵聾了,人很和善,他養了幾個女兒,最後養了個兒子,慣得很。在汪曾祺的《故人往事》中特別寫到,戴車匠為了獨兒子養了一窩洋老鼠裝在玻璃的長方木箱裡,掛在東面牆上,引來孩子們到他家看白老鼠踩車、推磨、上樓、下樓,整天不閒,其實戴車匠對洋老鼠並無多大興趣。每到清明節,戴車匠總為兒子車一個特大號的螺螄弓,令小朋友們都很羨慕。他的獨子後來在南京中醫學院藥材系畢業,留在南京工作。戴車匠的手藝失傳了,門面還在。高高的坡臺、新漆的鋪門。戴車匠左鄰是侯家銀匠店,後來搬到吉升醬園旁。右鄰是楊家香店,這兩家都有後人在。

戴車匠對面是陶家炮仗店,門面還在。《歲寒三友》中的陶虎臣的原型即是陶老闆。上了年紀的人至今還記得陶家的“遍地桃花”的鞭與大花炮,還有特製的“酒梅”,尤其是會做焰火,會做“炮打泗州城”,會做別有情趣的“蘆蜂追瘌子”。

陶家炮仗店西面是藍廷芳兒子開的碗盞店。在《道士二題》中寫到藍芳請五壇道士到他家為他父親超度亡靈的故事,令人驚恐色變,這是一個令汪曾祺聽了很不舒服且莫名的故事。藍廷芳是個醫生,好像是鎮江人。藍家碗盞店再向西就是談家大門樓了,這是汪曾祺祖母的父親談人格的家,有幾十間房,連萬順醬園家的人也住在裡面。汪曾祺自己說,他《徙》中的談甓漁原型就是談人格,他是清代同光體的詩人,編過《高郵竹枝詞》,他沒有做過什麼大官,他的學生有的很有出息。汪曾祺在《故里雜記》中特地引錄了談人格的《警火》詩和小序。談人格的後人開設過私塾,筆者曾在那裡讀過。

談家大門樓已經不那麼高大了,只在中間留了一個過道。斜對面是竺家小巷,巷口座西朝東的第一家住著汪曾祺小學、初中的國文老師高北溟,臨街的兩間門面房猶在,幾易住戶。如果在大門上貼上“辛誇高嶺桂 未徙北溟鵬”的對聯,人們會猜想,高老先生大概在家認真編校他的老師談甓漁的詩文集吧。高家三代都是租住在這裡,面積不大,還有小花園。高北溟為人正直,對學生要求很嚴,如今年長者還記得他的模樣,當時的人給他起了個綽號“高紅臉”。他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漲紅了臉。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高冰,一直在鎮江教書,其子卻一直在高郵,如今是一個規模不小的工廠的廠長。二女兒高雪因感情上的不得意、志向未酬,鬱鬱寡歡、抑鬱而逝的悽慘故事至今還感染著很多人。高雪的丈夫汪厚基的家在草巷口,結過三次婚,高雪前是仲氏,高雪後是戚氏。汪曾祺很尊敬、很懷念高北溟老師,高老師對他後來的寫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竺家巷斜對面是王家燻燒店,那條街上的人們都稱這家為“南京老”。他家上代是從南京遷來的,“燻燒”的味道好,五香牛肉、五香兔肉、滷豆腐乾、桃花 等都很受歡迎,尤其是蒲包肉,汪曾祺在《異秉》中特別介紹蒲包肉的做法。蒲包肉是高郵特有的燻燒,很有可能是“南京老”從南京香肚的製作中得到啟發,結合本地人的口味改造、創新而成的。揚州、南京、上海等地的朋友來過高郵的都很讚賞味美的蒲包肉。《異秉》中的主人公王老二即是“南京老”後代的原型。南京老的後代改行了,不賣燻燒了,他家的手藝卻傳開了。在高郵城像昔日王二擺的燻燒攤很多,人們一看到燻燒攤就自然會想到王二,想到他發達的重要緣由即異秉——大小解分開。

竺家巷向東兩家是邵家茶爐子,開了六七十年了,隔壁就是保全堂藥店,兩間鋪闥子門,門對子是汪曾祺祖父親自擬的:“保我黎民 全登壽域”亦俗亦雅,這是藥店的經營宗旨、鄭重承諾,很有氣勢。汪曾祺常到保全堂來玩,店裡的管事、刀上、同事、相公都親切稱他為“黑少”,汪曾祺很高興,他小名叫“小黑子”,“黑少”即“小黑少爺”,那是尊稱了。他幾乎每天都到保全堂,他會在保全堂見到來買藥的、閒坐的各種各樣的人,聽他們講在家裡、在書本上聽不到、看不到的生動的故事,而且在保全堂裡邊發生著各種各樣的生動的、有趣的故事。管事蒲三的豔事曾令相公們羨慕不已。保全堂是汪曾祺瞭解生活、觀察生活、研究生活的一個重要窗口,是他青少年時期積累創作素材的一個重要來源。有的故事很離奇,汪曾祺記住了,後來寫在小說裡。

汪曾祺對生活感興趣,對保全堂感興趣,對保全堂的“相公”等也感興趣,而且關注他們的生活、命運、遭遇。像陳相公這樣的青年學徒,在那個時代很多,他們處於社會的底層,他們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在他聽到王二介紹發達的異秉後,立即到廁所上仿效之,令人忍俊不禁,但又笑不出來。保全堂幾個“相公”筆者都見過,都操淮安口音,有陶相公、羅相公,陳相公等。陳相公蹲的廁所至今還在竺家巷。

保全堂的信譽很好,不賣假藥,那時的藥店一般都不賣假藥。而可貴的是堅持賣“地道藥材”。小時候曾經隨父親去保全堂配過藥,後來還請汪曾祺父親汪淡如看過迎風掉淚的眼疾。

保全堂對面是連萬順醬園,一度時期改成炕坊,前幾年改成“如意泉”浴室了。連萬順醬園是兩扇黑漆大門,不像一些店家是鋪闥子門,有點像北京的“六必居”。《橋邊小說三篇》中的《茶幹》就是寫的連萬順醬園的事。連家弟兄倆,連萬順醬園是老大連登壽開的,老二連同壽在醬醋廠做工。據說他們的父親為他們分家而徵求意見時,老大要店,老二要田,要田的境遇似乎更差些。汪曾祺筆下的連萬順是寫實的,是小說,也是散文。汪曾祺喜歡的連萬順茶幹還能恢復生產麼?

連萬順醬園向東,隔大淖巷,再5家就是吉升醬園,老闆姓張,是從車邏張家莊遷上來的,人稱張二房。吉升醬園產一種陳瓜酒,近似於黃酒,其性溫和,其味醇厚。患筋骨病、風溼病者都以陳瓜酒泡藥材。尤其盛銷於東臺、大豐一帶,婦女分娩時都以陳瓜酒代替姜艾湯。吉升醬園在東臺劉七巷內設立分店,老闆的一個兒子就是客寓在東臺。一個產品消亡了,一個時代過去了;一個時代過去了,一個產品消亡了;而有的產品與時代並無多大關係。

吉升醬園正對面是科甲巷,巷內住著王姓、陳姓、夏姓人家,汪曾祺不明白為什麼叫“科甲巷”,其實他們的上代有人做過官,不小的官。科甲巷擴大即現在的傅公橋路,這是汪曾祺在高郵中學讀書三年時每天的必經之路,也是筆者在高郵中學讀書時的必經之路。那時去傅公橋的路上,中間是很不平的不寬的磚路,20釐米見方的大磚高高低低,兩邊是池塘,池塘邊是稻田。傅公橋是木橋,一度時期年久失修,只好在橋下走跳板過河。護城河上經常有小漁船出沒,坐在船後的人敲著梆子,前面的男子用小網取魚。過了傅公橋就是大馬路了。

由吉升醬園出來走一二十米就是螺螄壩舊址,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修路時挖出大量的木樁。螺螄壩是通向下河的重要壩口。

由螺螄壩南向東不遠是五壇,五壇是個道觀。汪曾祺《道士二題》中寫到。五壇離汪曾祺家很近,常去玩。五壇的門匾上三個大字“五五社”,為什麼叫“五壇”、“五五社”,汪曾祺不知其意,他寫道:“我小時不知道,現在還是不知道,真是‘道可道,非常道!’”汪曾祺出了個難題。筆者查閱了一些資料,“五壇”、“五五社”都是有來歷的。《禮記·三年間》:“三年之喪,何也?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而弗可損益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意思是,父母去世要服三年的孝,這是根據什麼制定的呢?這是根據人的哀情制度定的禮,用它表明親屬關係,區別親疏貴賤的界限,而且是不能任意增減的。三年之哀,二十五個月就算結束了。五五相乘為二十五,因此漢代時人常稱三年之喪為“五五”。漢《堂邑令·費鳳碑》:“菲五五縗杖其未除。”“菲五五”是說微服居喪二十五月。如此看來,“五壇”、“五五社”是超度父母等亡靈的地方。五壇有一位入壇、在道的有身份的人,即新巷口恆記桐油樓的老闆葉恆昌,汪曾祺的鄰居,道行很深。藍 芳曾談到葉老闆到他家為父親超度亡靈的故事,似可以作佐證。草巷口頭的姜大升茶食店老闆也喜歡到五壇穿上道袍開壇。

五壇不大,正面的三清殿供奉著太上老君的金身像。據年長者說,每逢荒年、水災、旱災,五壇成了粥廠,慈善機關在這裡放粥救濟窮人。五壇周圍沒有人家,後來被繅絲廠佔用了,後來拆了,建了宿舍樓。

在汪曾祺的200萬字的作品中,有90多篇、100多萬字是寫故鄉的人和事的,其中又有一大半是寫東大街即他家周圍的人和事。汪曾祺善於觀察生活,觀察得很認真、很仔細,他從不做筆記,但很少有差錯。難忘的人和事鮮活地存在他的記憶中。隨著年齡的增長,視野的拓寬,經歷、閱歷的豐富,他審視存在於記憶中青少年時代的故事,因而對生活的理解更加深刻,蘊含更加雋永,給人們的啟迪教育也就更加深廣。回憶好像陳年的酒,時間愈長,情意愈醇、愈濃、愈厚,回味更加無窮。

汪曾祺深深愛戀著他的家鄉、家鄉的土地、家鄉的人民。在他的筆下,家鄉的土地、家鄉的水流、家鄉的草木、家鄉的方物、家鄉的人民是何等的美麗,何等的可愛美麗的故鄉他常常魂縈夢繞,他希望家鄉興旺發達,他為文遊臺盍簪堂撰寫了一副對聯:拾級重登,念崇臺傑閣幾番興廢千載風雲歸夢裡;憑欄四望,問綠野平湖何日騰飛萬家哀樂到心頭。

讀讀汪曾祺寫東大街的文章,再到東大街走走看看,你會感慨良多,你會深深敬仰、懷念汪曾祺,也懷念汪曾祺筆下的繁華的東大街,懷念東大街發生的感人的故事。

如果有一家旅遊公司推介出東大街風情遊,那是別開生面、別有情致、別具一格的旅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