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學堂
給孩子受益終生的人文底色
文 | 鍾覺辰
北京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字學碩士
東海大學社會學博士生
你好，歡迎收聽《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
你現在身上帶錢了嗎？
在聽這一段的時候，我建議你找一張紙幣的人民幣出來，什麼面值的都可以，但是要是紙幣啊。你可以邊找邊想一個問題：紙幣的人民幣上有幾種語言，幾種文字？
不管你找到錢了沒有，我現在要公佈答案了：
紙幣人民幣上，不算阿拉伯數字和盲文數字符號的話，一共有五種語言，五種半的文字。
除漢字外，其他四種少數民族文字所在的位置
首先當然是漢語。正面有漢字書寫的“中國人民銀行”，反面右上角則是對應的漢語拼音，算是半種文字。
在漢語拼音下面，有四種民族語言，用各自的民族文字書寫。左上是蒙古語文，右上是藏語文，左下是維吾爾語文，右下是壯語文。
01
所有字母文字都出自同一源頭？
人民幣上的這幾種民族文字，差別非常大。右上的藏文和右下的壯文，都是從左往右寫的。
左下的維吾爾文，書寫方向相反，是從右向左寫的。左上的蒙古文，本來應該是從上往下寫的，只是這裡為了排版美觀，把好幾個豎著寫的單詞從左向右排列。這幾種文字看上去這麼不一樣，但其實也有共同點。
首先，這四種文字，都屬於字母文字，或者說表音文字，而不是漢字這種意音文字。其次，這四種文字，雖然字母長得不一樣，書寫方向和拼寫規則也不一致，但是它們都來自同一個源頭。這聽上去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呢？
咱們把視野再放大一些，從歐洲之西、孤懸大西洋上的冰島文，到印度洋的眼淚、斯里蘭卡的僧伽羅字母，從亞洲之東、朝鮮半島的諺文，再到非洲之角、埃塞俄比亞的吉茲字母，全世界各個文明使用的字母文字，除了日語假名之類個別例外，絕大部分都可以追溯到同一個源頭，那就是3500多年前的地中海東岸。
原始西奈字母的標本
這個共同的祖先叫做原始西奈文字，因為它最早被發現，是在埃及的西奈半島，後來在埃及的恐怖谷也有發現。
世界上其他地方，說不定還出現過更古老的字母文字，但沒有流傳下來；所以，我們知道的原始西奈文字，就是現今世界上通行的字母文字最古老的源頭。
原始西奈文字至今還沒有完全破譯，我們對它誕生的歷史瞭解也不多。字母文字的起源我們先放一放，它的全球之旅也很值得講述。
02
從粟特文到蒙古文
距今超過3500年的原始西奈文字，從亞洲西邊的那一頭出發，向東抵達了亞洲東邊的這一頭，演化出今天還在使用的蒙古文、維吾爾文、藏文和壯文。
同一個源頭的字母文字，在傳播中演化成了四種模樣，恰好對應了文明交流的四條不同路線：
舊大陸分三條，蒙古文是北路，維吾爾文是中路，藏文是南路，壯文則是來自西方大航海時代的新道路 。
先說蒙古文，它來自字母文字東傳的北路，也可以說是北方草原之路。這段傳播歷程上，有一些我們今天可能不大熟悉的民族。首先，是粟特人的粟特文生出了回鶻文，然後回鶻文生出蒙古文，蒙古文又生出了滿文。
用粟特文寫的摩尼教經文
古代粟特人生活在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一帶，大致位於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交界處一帶，是歐亞陸路的交通樞紐。
粟特人的商業頭腦特別好。他們仗著地理位置好，在絲綢之路上忙著到處做生意，東到中國，南到印度，西到波斯，東北到蒙古。
這前三個，中國、印度和波斯，文字都相當發達；至於東北那頭，活躍在中亞到漠北大草原上的遊牧集團，比如突厥，以及曾經是突厥的屬部，後來取代突厥的回鶻，遲遲還沒有文字。
在頻繁的接觸中，其他遊牧民族積極向粟特人取經，在粟特文的基礎上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突厥文和回鶻文。
粟特人 《貴族宴飲圖》
蒙古文就是在突厥文和回鶻文的基礎上發明的。蒙古文的發明者，是成吉思汗的一個囚犯。當時的蒙古高原西部，阿爾泰山周邊，曾經有一個叫乃蠻的部落國家，他們聘請了一位懂回鶻文字的回鶻人，負責管理印章。
成吉思汗征服乃蠻後，俘虜了這位掌印官。成吉思汗說，你們國家都沒了，你還帶著印跑啥跑啊。掌印官回答說，不管國家發生了什麼，守護好這些印章就是我的職責。
成吉思汗感嘆他的忠心，但是還是不太明白，又問他，這些印章是幹啥用的呀？掌印官說，錢和糧食的支出和納入要蓋章，任命人事也要蓋章，蓋了章才算數。
成吉思汗很敏銳，他馬上意識到文字對於管理的重要性，於是讓這位忠心的掌印官繼續管理印章，而且讓他教授太子們用回鶻文書寫蒙古語言，蒙古文就這麼慢慢地傳下來了。後來清朝的滿文又是在蒙古文的基礎上創造的。
從粟特文到蒙古文和滿文，發生了一個有趣的變化，粟特文一開始是從右向左寫、從上往下排列的。
到了回鶻文，逆時針轉了90度，改成從上往下寫、從左往右排列，後來的蒙古文和滿文也是這麼寫的。書寫方向的這種變化，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傳統上，從上往下寫的漢字的影響。
03
阿拉伯字母的傳播
文字傳播有幾個動機。粟特文的傳播，靠的是商業往來。蒙古文和滿文的創造，跟政權興起有關。除了商業和政權，另一個重要的動機就是宗教。
一個宗教往往獨有自己的經書典籍，因為印刷和閱讀的需求，再加上傳教的動力，這些都對文字的傳播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維吾爾文和藏文的由來，就跟宗教有關。
我們先來看維吾爾文。維吾爾文的由來，跟伊斯蘭教密切相關。
公元7世紀，穆罕默德創立了伊斯蘭教。伊斯蘭-阿拉伯文明興盛起來以後，給阿拉伯字母帶來了蓬勃的生命力。伊斯蘭教的經典是《古蘭經》，但是跟基督教的《聖經》不同，《古蘭經》跟阿拉伯語的關係特別密切。
比如說，漢族的基督徒可以用漢語來讀《聖經》、也可以來背《聖經》，當然用漢文譯本都沒有問題，但是回族的穆斯林要理解《古蘭經》雖然也可以靠漢語，但背誦《古蘭經》的時候大多數還是按著阿拉伯語的發音來唸。這就為阿拉伯文字的傳播提供了重要的動力。
《古蘭經》雅辛章第34至35句及其中文譯文
阿拉伯字母跟我們熟悉的拉丁字母有兩點很大的不同。第一，阿拉伯字母是從右向左書寫的。第二，阿拉伯字母只寫輔音，不寫元音。
不過阿拉伯字母跟拉丁字母也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就像拉丁字母可以用來書寫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乃至漢語拼音一樣，阿拉伯字母同樣也是跨語言的。
阿拉伯字母的傳播主要有兩條道路。往西傳播到北非。往東先到波斯、也就是今天的伊朗，然後是印度西北部、今天的巴基斯坦，以及中亞地區，最後傳到新疆，特別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南北兩側的綠洲城市。
這一路上，伊朗人，巴基斯坦人，新疆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這麼多人說的都不是同一種語言，但他們都信奉伊斯蘭教，都使用阿拉伯字母作為文字。
04
源出印度的藏文
說完了使用阿拉伯字母的維吾爾文，我們再來看看藏文。
藏文的源頭是印度。在印度本土使用的，並且向外傳播的文字，主要是婆羅米系文字。叫什麼系什麼系的文字，你就知道這裡面是有很多分支的。
這就跟中路的情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維吾爾文、哈薩克文、柯爾克孜文，用的都是同一套阿拉伯字母，只有個別差異。
但是，同是婆羅米系的藏文和傣族文字，區別就非常大，是完全不同的兩套字母，甚至就連傣族內部，用的都不是一套，而是好幾套字母。
這就要回到我們剛剛講的，文字傳播的動力之一是國家。在南亞和東南亞的歷史上，很少有像羅馬和阿拉伯那樣強大持久的統一帝國，更常見的是小國林立，自然是各用各的文字。
相比而言，像羅馬、阿拉伯這樣的國家，長時間統一和穩定地控制著大片疆域，文字的一致性自然很高。
我們說回婆羅米系文字，雖然不同語言之間的差異不小，但統稱為婆羅米系文字，就說明互相之間肯定還是有共同點的。
婆羅米系文字不像拉丁字母，拉丁字母把輔音和元音全都寫出來；也不像阿拉伯字母，只寫輔音、不寫元音；而是採取一種折中的辦法：
婆羅米系字母的輔音用字母表示，元音沒有獨立的字母，而是在輔音字母的上下左右添加符號來表示。
在梵語裡，如果元音是a，就連符號也不需要，a這個元音不需要寫出來。這種寫法跟古印度語言的發音有關，因為它的a 的發音特別多。
比如印度兩大史詩，一部是《摩訶婆羅多》，用梵語念就是Mahabharata；另一部《羅摩衍那》，用梵語念是Ramayana，那麼多a，寫的時候乾脆省去也不影響理解，所以用這種寫法書寫就很方便。
梵文中輔音和元音組成的單音節（以k為例）
跟阿拉伯字母一樣，婆羅米系文字也跟著宗教一起傳播。發源於印度的佛教，雖然後來在印度本土慢慢沒落了，但是在其他國家卻相當興盛。
今天，中南半島上的緬甸、泰國、老撾、柬埔寨，都信奉南傳佛教，也都使用從印度傳來的婆羅米系文字。中國西南傣族的文字，就跟緬甸文、泰文比較相似。
藏文佛經
藏文雖然跟傣文同屬婆羅米系文字，但走的不是同一條路線。
藏文是隨著藏傳佛教，從尼泊爾傳進來的。松贊干布統一青藏高原以後，他發現文字太重要了，不管是制定法律，還是國際外交，沒有文字很不方便，於是他派了幾個手下到印度學習文字。這件事情最困難的地方還不是說要學會文字有多難，而是要從青藏高原這個世界屋脊上下來，去到熱帶，氣候差異實在太大，有的人甚至熱死在了路上。
最後，一個叫吞彌·桑布扎的聰明人克服了重重困難，學成歸來，在印度梵文字母的基礎上創造了藏文字母，還把很多印度的佛教典籍也翻譯成了藏文。
松贊干布帶頭認吞彌·桑布扎當老師，學習藏文，其他人也紛紛效仿，很快，藏文字母就傳遍了雪域高原，直到今天。
吞彌·桑布扎
05
壯文和拉丁字母是怎麼連上的呢？
最後，我們來說說壯文，壯族文字。壯文用的是拉丁字母。
拉丁字母的源頭是希臘字母。今天我們在數學和物理學裡用的α、β、γ、Δ，就是希臘字母。在希臘字母的基礎上，發展出了拉丁字母。
拉丁字母最開始用來拼寫拉丁語，也就是羅馬帝國的官方語言。後來羅馬帝國消亡，拉丁語變成了一門死語言，但拉丁字母還是被歐洲大多數國家繼承下來了，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等等，都使用拉丁字母來書寫 。
歐洲的其他一些國家，比如俄羅斯、保加利亞、塞爾維亞，使用西裡爾字母來書寫。很多人把拉丁字母叫做英文字母，把西裡爾字母叫做俄文字母，這是不準確的說法。西裡爾字母同樣來自希臘字母。
西裡爾字母表
在歐洲，拉丁字母和西裡爾字母的分界線跟宗教有關，信奉天主教和新教的一般使用拉丁字母，信奉東正教的一般就使用西裡爾字母。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發現，壯文的情況跟蒙古文、維吾爾文、藏文很不一樣。從阿拉伯、伊朗、中亞到新疆一路相連，西藏緊挨著印度，可是壯族生活的中國西南，跟拉丁字母的老家西歐，隔了十萬八千里，壯文和拉丁字母是怎麼連上的呢？
沒錯，蒙古文、維吾爾文和藏文經歷的，可以說是古典文明時期的文字傳播方式，走的是最傳統的陸路，地理上有聯繫，才形成相互之間的交流。
相比之下，壯文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那是大航海時代以後，新時代的傳播方式，很大程度上已經能突破地理限制了。壯文也比蒙古文、維吾爾文和藏文年輕得多，年輕到什麼程度呢？它是1955年才創制出來，1982年才修改定型。
一段壯文，及其中文譯文
為什麼在給壯文創造文字的時候，要選用拉丁字母呢？這跟拉丁字母的大擴張有關，我們以後還要講到大航海之後進入全球時代，到時我們再具體講。
這裡我們簡單說一下傳播的結果——全世界範圍內跟壯文這樣，遠離西歐卻使用拉丁字母的文字，可以說比比皆是。因為西方文明的興盛，拉丁字母也傳播到了世界各地。
首先，隨著西班牙人殖民美洲，葡萄牙人殖民巴西，英國人殖民北美、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一系列活動，文字就連同人群、文化和語言一起被帶了過去。
其次，很多沒有文字的文明，比如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比如北美洲原住民，比如太平洋各個島嶼上的土著等等，也都採用了由拉丁字母拼寫的文字。
最後，一些原來有文字的文明，比如土耳其、越南、哈薩克斯坦，都改用了拉丁字母。今天，拉丁字母是全世界使用人數最多的字母系統，也是唯一一種在亞洲、非洲、歐洲、南美洲、北美洲和大洋洲都有被當作官方文字使用的書寫系統 。
06
紙幣上的文字傳播史
現在，讓我們回到最開始的那張紙幣——希望你的錢沒丟。
人民幣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上面其實有好幾種不同的文字。更有趣的是，世界歷史上最主要的文字傳播過程，基本上都可以在人民幣紙幣上找到一點線索。
看到正面的漢字，我們會想到東亞的漢字文化圈；翻到背面，看到蒙古文，我們就能想到粟特文的後代在歐亞草原上的傳播；再看到維吾爾文，我們就能想到，阿拉伯字母和伊斯蘭教在西亞、北非和中亞的傳播；再看看藏文，我們就能想到，婆羅米系文字和佛教在南亞、東南亞的傳播；再看到壯文，我們就能想到拉丁字母在全世界的傳播。
如果再加上東歐的西裡爾字母，幾乎就可以當成是世界文字傳播史的簡要目錄了。
現在你再看一眼手中的人民幣，它還是原來那張只代表面值的紙幣嗎？
到這裡，文字的全球史就要告一段落了。跟青銅、食物相比，文字帶有更強烈的文化屬性。文字是記錄語言的工具，但文字史不止是工具的歷史，文字記錄誰的語言，記錄什麼內容，分享給誰看，都是文字史的一部分。
文字史不僅是文字的歷史，而總是跟宗教經典、商業契約、行政文書、帝國征服、教育考試製度等緊密相伴。
有趣的是，當我們談論文字的全球史時，我們必須依據全球史的文字。全球史有兩個維度，一個時間，一個空間。而穿越歷史，跨越地域，恰恰就是文字的魔力。文字書寫歷史，文字自己也成為了歷史。
閱讀更多 博雅小學堂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