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克讓:兩千年草書史,只有四個半人?

寇克讓先生系著名學者、實力派書法大家。1968年出生於陝西岐山,1998年入首都師範大學書法研究所,200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獲博士學位。作為新一代中國當代書壇承前啟後的中堅力量,其是文人書法在當代的實踐者、扛鼎者、引領者,是獨樹一幟的當代大家,被評論界譽為中國當代草書代表人物。近日,小編找到了寇克讓先生的一篇演講實錄,現刊載,以饗讀者。

大家晚上好,我是寇克讓,我是一個寫草書的,同時還做書法史論的研究。

我記得將近30年前,我剛進入這個行當的時候,有一位老前輩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喔,你是寫草書的,歷史上草書家有四個半人。我當時一愣,兩千年的草書發展歷史竟然只有四個半人?可是我轉眼一想,他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

第一個是被稱為“草聖”的張芝,東漢人;第二個是被稱為“書聖”的王羲之;第三個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王獻之;第四個人是唐代草書家,張旭。另外半個是誰呢?懷素,也是唐代人。

草書實際上是從戰爭中誕生的,這是東漢永元年間出土的一件草書真跡,它叫《永元器物簿》,它記錄的是行軍打仗的物資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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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芝《冠軍帖》

張芝為什麼會成為歷史上留名的第一個草聖呢?張芝祖籍敦煌淵泉,而草書正是從西北的戰爭中產生的。張芝的父親是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叫張奐,《後漢書》中有他的傳。

張芝一輩子沒有入仕,其實他有兩次機會,他都拒絕了。史書對他的記載是“文為儒宗,武為將表”,可見他不愧是帶兵大將軍的兒子。張芝幾乎傾其一生都在研究草書,當然歷史並沒有辜負他的一片苦心。據我的瞭解,張芝是第一個沒走仕途,純粹以一個書法家的身份進入正史列傳的人。

張芝流傳到現在的作品有四件,而且都是刻本,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件就是他知名的狂草作品《冠軍帖》。

張芝前面有兩個人,一個是崔瑗,一個是杜度。張芝這個人生性豪放,他曾經說過自己的書法“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餘”。也就是說他自認為比起他的兩位老師崔瑗和杜度來還不夠,但是比起羅輝和趙襲這些人來,他要強得多。如果你知道趙襲是幹什麼的,你就會知道張芝說這句話是相當地有膽量。這位趙襲是敦煌太守,當地的父母官。

第二個草書家王羲之。“書聖”這個稱號並不是他在世的時候就有的,他獲得這個稱號大概是在他身後200多年。但是王羲之在世的時候,他的名氣也相當大,史書有一個記載說,“聲華四宇,價傾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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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十七帖》

這是王羲之草書的代表作《十七帖》。

實際上他是建立了草書規範的人,就是說他所創立的《十七帖》這樣的草書風格和草書的字法,幾乎影響了他身後一千多年的草書發展的歷史。

史書對他還有一個記載,說是“羲之草隸,江左中朝莫有及者”。中朝是中原地區的故都,比方說洛陽、長安;而當時東晉的首都在建康,稱為江左,也就是說無論是北方的中原地區,還是江南,王羲之的草書沒有人能夠超過,這是《晉書》對他的評價。

他的草書有一個什麼特點呢?唐代有一個人叫孫過庭,他在《書譜》中說的這個評價,我覺得非常中肯,一共八個字,說他“不激不厲,風規自遠”。也就是說他的字不快不慢,不急不惱,恰到好處。

我們可能會想,那王羲之的字是不是很符合中國傳統的中庸之道呢?我看也不一定,因為對王羲之還有一種評價。梁代的時候有一個說法是“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到後來又有“右軍如龍,北海如象”這樣的評價,那也就是說王羲之的字其實是有龍虎之氣的。

王羲之的字其實在平靜的外表之下有一種殺伐之氣。我曾經舉過一個例子,你看王羲之的《十七帖》就像聽《廣陵散》,一部看起來很典雅,並且不激不厲的字帖之中,實際上暗藏玄機。

當然王羲之所建立的這種草書秩序,畢竟屬於小草的範圍。小草和狂草相比,它幾乎字字獨立,筆畫也不是十分連綿。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王羲之的七兒子王獻之曾經給他提了一個建議說,“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於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也就是告訴他的父親,你寫的字太古老了,已經過時了,不夠放縱,你應該寫得再放縱一點。

能提出這個建議的人,他自己在草書上面的造詣怎麼樣呢?我剛才說到的張芝,他是東漢晚期的人,以往研究書法史的人有一個疑問,說張芝既然創立了狂草,那麼張芝以後為什麼沒有人再去學習狂草,到了王羲之反而寫上了小草?

我剛開始也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但是有一天我突然領悟,狂草、草書這種東西對人的要求太高了,它不僅要求功夫,更要求天賦,所以即使書聖王羲之也只是小草。

但是在張芝創立狂草以後200年誕生了一個偉大的草書天才,他就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王獻之。王獻之活得很短,42歲就死了,但是我想,一般的草書家即使活142歲,也達不到王獻之42歲所取得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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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帖》之王獻之

王獻之因為高超的草書造詣,還有豪邁不羈的性格,可能他在世的時候就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打壓。比方說有一個人叫謝安,也是一個草書家,他是當時的宰相,他在收到王獻之寫給他的自認為非常滿意的作品的時候,竟然把它撕為草稿。

當然更不幸的是,到了東晉之後,也就是南朝劉宋時期,宮廷在收集前人的草書書法名作的時候,到了王獻之那裡出現了一個問題。因為王獻之狂放不羈,所以他的草書相當地出格,他有在當時看來特別巨幅的作品,有好多超過一丈二尺的作品,怎麼辦?裁掉。

所以傳到現在的王獻之的字和王羲之一樣,一件真跡都沒有。不僅如此,他留下來的刻本和摹本也相當地少。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宋代刻帖中的王獻之。

王獻之之後狂草又是幾百年的中衰,所以我曾經說狂草的藝術感覺是連綿不斷的,但是狂草的歷史是斷斷續續的,甚至只有個別燦若星辰的點。

王獻之之後出現的另外一個天才級的草書家是誰呢?就是唐代的張旭。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張作品是他的《千字文》的局部,西安碑林張旭的《千字文》有六塊殘石,上面大概一共有一百八九十個字。

宋代還有一個刻帖叫《絳帖》,《絳帖》裡刻了他的42個字,也是《千字文》,所以加起來張旭流傳到現在的《千字文》也只有220字左右。《千字文》有1000個字,220個字連1/4還不到,但是我想這1/4的《斷千字文》,它所表現出來的打動人心的藝術感染力已經躍然紙上。

張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有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唐代的大詩人杜甫寫過《飲中八仙歌》,就是說這八個人都是酒徒,張旭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杜甫說張旭三杯草聖傳,就是說他喝了酒以後就可以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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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旭《斷千字文》

這可能是詩人的一種一廂情願的附會,但是另外一個卻是來自於官方的信史。那就是到了唐文宗的時候,封李白的詩,裴旻的劍,張旭的狂草為大唐“三絕”。

張旭官不大,只是一個長史,用現在的話來說相當於一個文職的官吏,官並不大,但是他的藝術感染力很大。他影響了誰呢?顏真卿。顏真卿是文字世家出身,又是太子太師,但是顏真卿在位居高官的時候,仍然在工作之餘兩次到洛陽去拜訪張旭,向張旭求教筆法。

張旭在和顏真卿的見面中,也表現出了他性格上非常可愛、真實的一面。顏真卿向他請教筆法,他沒有告訴顏真卿,他直接把顏真卿拉著穿過一片小竹林,說你請坐,然後他自己也坐下來,就開始對談。

這次對話顏真卿把它寫了出來,叫做《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張長史就是張旭。這一段對話非常地短,但是極富哲理,如果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下。

四個半草書家我已經說了四個,另外半個實際上是間接地受到了張旭的影響。這個人沒有見過張旭,他沒有辦法,就去請教顏真卿,這個人叫懷素。

寇克讓:兩千年草書史,只有四個半人?

懷素《大草千字文》

草書固然非常地高深複雜,而且這些草書大家各有自己的風格,但是他們中間卻有共同的規律,這裡我給大家舉幾個例子。

第一個,收放自如,或者說開合有度,我們眼下看到的張芝的《冠軍帖》,它的確做到了收放自如。比方說它這個“耳”字,長長的拖筆,幾乎佔了一行,它和旁邊的字相比的話就是放,旁邊的相對就是收,這個是好理解的,這種情況在這件作品中就出現了兩次。

王羲之是小草,不是狂草。小草也強調收放嗎?當然是。我們看《十七帖》裡這個“也”字,相對於旁邊也是一個比較放縱的字。

這邊這一個字,長長的拖筆,是個“耳”,只不過這個“耳”是小草,被下半行給堵上了,顯然比起張芝的狂草,放的幅度沒有那麼大。

再看王獻之,剛才說了王獻之的草書作品被毀壞得厲害,所以我們遺憾地在這裡看到的是王獻之的行書和草書,左邊這個是行書。這個字是“耶”,我們能看到它放得特別地厲害。至於他的草書收放的幅度就更大了,比方說右邊這樣一個“耳”,幾乎佔了大半行。

張芝創立了狂草,王獻之把這種傳統繼承了下來,然後又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就是張旭。張旭把前人的這種傳統發揮到了極致,所以到張旭出現的時候,唐代同時期就有一個人叫蔡錫宗,他說過一句話,他說張旭是小王再生,也就是說王獻之又出現了。

我們看他的作品是不是放得也相當地厲害?收和放的對比非常地強烈。中間拐彎上去的那個字是“市”,。這也是他《斷千字文》的局部。這種一個字佔一行的情況在這裡也出現了,這當然是收放變化的極致。

這種收放是不是草書獨具的呢?不是,只要是書法就具備收放的藝術特徵。我們回顧一下,春秋時候有一件楚國的作品,是王子午鼎,我們能夠看到這件鼎銘文中文字的局部的緊縮和主筆的放縱,這種對比是相當強烈的,可以說收放是書法一誕生就有的藝術表達手段。

我們再看看漢隸,這個是漢代晚期隸書的代表作《曹全碑》中的兩個字,“功”和“蒙”,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極力地放縱。

出於對前人和對歷史上各位天才草書家的敬畏之心,所以我們有一個原則,一般不願意把自己的作品和前人放在一起,但是我今天破例放幾張。

這是我的一件作品,“不愧於人,不畏於天”,這是《詩經》裡的一句話。

寇克讓:兩千年草書史,只有四個半人?

寇克讓書法

這也是我的一件作品。大家看最後一個字也是“耳”,看了這個你就知道它的確是從前人那裡繼承來的。

寇克讓:兩千年草書史,只有四個半人?

寇克讓書法

由我的這一件作品,我想給大家講草書欣賞中的第二個例子,那就是方圓。大家看我中間這個字“萬”,“萬”的這一個空白,右邊是一個直筆,左邊和整個上方是彎曲的。大家說這是你刻意解讀的結果嗎?不是,這是千錘百煉的結果。

寇克讓:兩千年草書史,只有四個半人?

寇克讓書法

這是張旭的,畫紅線的區域空白,右半邊也是非常挺直的線,所以草書說是圓轉,但是圓中一定有方。

如果看了剛才那個你說那是偶然的話,那再看一次。這是“辭”,“言辭安定”,這個紅線的區域仍然是這個樣子。

這是“凌摩絳霄”的“絳”,還是這樣。

我們以這樣的空白區域為例就可以看到,草書中的這個動作看起來千變萬化,雲煙繚繞,但實際上它的每一筆都是嚴格訓練的結果。

我們再舉一個例子,大家看到草書以後都有一個感受,就是它快、流暢、美。但什麼是流暢?流暢其實是草書的線、筆畫給人的一種藝術感受,遺憾的是,我們往往把它和草書書寫的過程混淆了。

我給出的這兩組線,大家能夠感受到它速度很快的樣子,但實際上這樣複雜的線,它書寫的速度是非常慢的。所以在張芝的那個年代就有一句話,“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

也就是說真正的草書是理性的,它的書寫過程是理性的,和它展現出來的飛動流暢的這種藝術感覺是兩回事,所以欣賞是欣賞,創作是創作,有時候它是統一的,有時候它是不統一的,甚至是矛盾的。

王羲之也是這個樣子,《十七帖》中畫紅線的“足下答”這三個字,我們也能夠感受到它速度奇快。

王獻之的《蘭草帖》中的“未能”兩個字也是這個道理。

當然這裡我舉的只是三個例子,草書中欣賞的點、審美的點非常非常地多。草書沒有秘密,你掌握的點越多,你對草書的解讀也就越徹底。

謝謝。

(北京大學李志敏書法藝術研究會編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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