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方太古交遊趣事

陳星

奇人方太古交遊趣事

奇人方太古,字元素,一字質夫,世居蘭溪女埠(古又稱平渡鎮、雙龍鎮),明成化七年(1471)辛卯四月廿一生,生時母朱孺人夢一小兒乘雲自金華山來,被石頭傷了腳,及出生,右腳有一片黑痣,初號天蒙子,又號金華懶夫,曾訪先祖唐朝詩人方元英所居的淳安白雲源,又號白雲仙,正德時寧王造反,天下騷動,又號一壺(匏瓜)生,取《鶡冠子》“中河失船,一壺千金”之意,思得一壺之用,報效朝廷,晚歸居女埠溪上,又號寒溪子,工詩,名聞大江南北,明世宗嘉靖皇帝即位後,隱居解石山,一名二皇山,建元真樓於青霞館之側居住,大約十多年之久,將老,諸弟子奉太古回到女埠,曾築草堂於女兒灘,嘉靖二十六年(1547)丁未十月十九日斂神而逝,享年77歲。

方太古家族從其父至其子方選,侄方僑,孫方堯治,四代工詩,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罕見的現象。方太古父親名賜,號雪軒,好學能賦詩,方太古幼聰慧,得家傳,學《詩經》,12歲有分水趙太守出題試之,方太古應聲作《詠鶴》詩云:“平生心性癖,不與眾禽同。影冷松梢月,聲清竹底風。”隱然預示了自己清貧寒素而孤傲欽奇的一生。14歲拜大儒章楓山先生為師學習《易經》,楓山先生曾以《易經》鄉試中舉,至此認為方太古可以託付衣缽,青眼有加。但也許時運不濟,方太古縣學考試,連個秀才都未中,慨然大言道:“何王金許之道,難道不是在我這裡嗎?”時年紀只有18歲,而志向如此。同學有蘭溪人黃傅、董遵、唐龍、章拯、陸震,有金華人潘希曾等,後來都中進士,為官作宰的,但都非常敬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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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方大古又赴福建,拜林瀚先生為師學習《春秋》,自以為學業有成,但又去考博士弟子員(秀才)而不中,從此絕意功名,不再參加科舉考試。又赴廣東新會縣拜謁、求學於被譽為陽明心學開端的陳獻章先生,晤談之間,陳獻章非常器重他,解下自己的衣袍贈給他。於是放棄八股文章的學習,說:“讀書人不能作邃古之思,天天學些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曾鞏、王安石這些小蛇虺的文章,作為談資,又不能跳出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之流道學的樊籬,從童子之年直到白髮蒼蒼,我不稀罕,我只知有《左傳》《穀梁傳》《檀弓》《莊子》《列子》《史記》這些文中之龍就夠了。”頗有書不讀秦漢以下,意常在山水之間的意味,於是廢棄了儒生的衣服頭巾,回蘭溪閉門修習。

年三十,著古人衣冠,壯遊四方,東出吳會,南盡番禺,先過甌江,到福建,歷蒲田、漳州、泉州,探武夷,結交了林俊、鄭繼之諸名人,至福州再次拜訪林瀚先生,客先生家,久之,又到廣東新會,時陳獻章先生已逝世,方太古虔誠祭拜了先生之墓後,入湖南,窮蒼梧,遊洞庭湖,乘舟泛江而下,登廬山,經鄱陽湖,登九華山,至徽州,陟三天子障(黃山)、白嶽(齊雲山),縱覽金陵古都名勝,最後棲遲吳門(今蘇州)多年,與吳門名士楊循吉字君謙,大畫家沈周字啟南,進士、曾任太僕寺少卿的都穆字元敬,吳中四才子之一的徐禎卿字昌谷,大畫家、書法家文徵明號衡山,文徵明弟子周天球,詩人黃勉之字省曾等人相友善,組織詩社,詩酒唱和,同時結交的還有餘翔、杭淮、黎民懷、朱多炡等名士;又與陝西人孫太初(相傳為明宗室安化王后裔)一見傾心,結為莫逆之交。當時以秦人孫太初,越人方太古為蓋世雙傑。明代有位大學問家何良俊,字元朗,松江華亭人,嘉靖中特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後移居蘇州,藏書四萬餘卷,涉獵殆遍,與文徵明、張之象諸人交遊,著有《四友齋從說》38卷,書中說:“孫太初過江,人未有知者,方寒溪一見,大為延譽。太初詩格本高,又儀狀軒舉,丰神俊異,後聲望遂出寒溪之右。”可見方大古既有知人之明又虛懷若谷。可惜孫太初享年不永,後來卜居浙江烏程(湖州),37歲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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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友齋叢說》又記載:“寒溪是好名之人,其舉動故為詭異,也欲以沽名也,嘗見黃淳父言,寒溪初至蘇州時,其尊翁五嶽甚重之,每四五日則一延致,寒溪不用主人餚膳,命主人買肉一斤,取行灶至前,一童子熾薪,手自烹飪調齊,或以小羅檠貯幹脯一二物,出之與主人共飲,其音吐談議亦能動人,留連竟日,至暮然後去。”大意是說曾聽見黃淳父說,他父親黃勉之很敬重他,方太古喜歡親自動手烹調,煎炒蒸烤,飲酒時議論風發,主客相歡,黃勉之竟至於四五日就要請他來大嚼一頓呢。

書中還說:“方寒溪好潔,舉動皆異於人,其坐處常鋪一鹿皮簟足。”意思是方太古愛清潔,坐的地方常鋪一鹿皮墊子。關於方太古的潔癖,徽州歙縣人,嘉靖時著名的詩人、戲劇家、抗倭名將汪道昆撰有《處士方太古傳》,傳中說方太古居常喜潔,雖出外住宿不用別人的被褥,即使給他新被褥,他也必定用自己帶去的被單包裹自己身體才睡覺。有一次出遊,遇大風雨,行走泥濘中數十里,而衣服鞋子乾乾淨淨,一泥不沾,諸弟子都認為他有輕功。

那麼方太古通過什麼途徑與那麼多名士相交往?首先是通過老師楓山先生的推薦、介紹,楓山是天下大儒,曾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又是一位高考培訓班的大師,門下學生考中進士的有二十多位,確實是了不起的成就,士子或不遠千里前來求學,同輩的知友也遍佈海內,但方太古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心中不免少些底氣,於是推薦或者說打發他到知友林瀚、陳獻章那裡求學去了,而林、陳二先生都非常器重方太古,為其延譽,如林瀚送別詩有句雲“詩草百篇涵月露,文光千丈貫虹霓",所以聲名鵲起;其次是同學交情,他的同學不限於蘭溪、金華,遠近都有,方太古善於結交朋友,同學也是他一大人脈資源。同學的朋友圈也成為他的朋友圈,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王陽明是一代心學宗師,集文韜武略於一身,於章楓山、陳獻章是晚輩,於陳獻章的學生湛若水是亦師亦友,於唐龍是平輩知交,方太古通過章楓山、湛若水、唐龍結交了比他小一歲的王陽明。有一次方太古在杭州,王陽明來拜訪,方太古以蔬菜糲飯招待他,僅僅飽腹而已,第二天王陽明邀請他,也以蔬菜糲飯招待,方太古一看沒一點雞鴨魚肉,心中生氣,嚴肅責備他說:“我是山裡人,以粗茶淡飯招待你是本份,但你已進封新建伯,為什麼用粗茶淡飯招待我?不合情理吧?”王陽明只得強笑道歉。汪道昆《處士方太古傳》雲王陽明“竟拂衣去”,恐不確,以王陽明之修養,斷不致生氣而拂衣去也。其次是方太古的才情、人品足以感動人。方太古的詩風格清寒峻冷,時人比之郊寒島瘦,但慷慨悲壯激烈之處過之。方太古博學強記,談吐瀟灑,議論風發,天文地理,兵書戰策,醫卜星相,無所不通,“談性命,辨王霸,上下千古,發為文章,詭崛倜儻”(見《方元素處士墓誌銘》),“捉蒲立談,揮麈灑墨”(見《方寒溪先生行狀》),書法也頗有可觀,所到之處賢者聞風倒屣相迎,可惜其詩文稿藏於家,清嘉慶間因洪水漂沒,蕩然無存,今所集者不過“存十一於千百而已”,殊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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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古對於師友同學可謂眷眷情深,他隱居解石山時曾應老友黃時高號六松居士的邀請,在黃店佑塘山雲山書樓居住了一段時間,書樓藏書數千卷,他讀書吟詩,詩集中有《移居雲山柬漁石、樸庵兩尚書》詩,是寄給唐龍與章拯的,有“末世寥寥誰弟兄”之句。同學黃傅是黃時高的侄兒,號白露山人,章楓山以金華三大擔道學、功名、文章囑託給他,弘治三年中進士,曾任江陰縣令,不幸39歲就去世了,方太古特地去祭奠了黃傅墓,寫下了“白露山人墳未草,寒溪居士淚盈眶”的詩句,又作《雲山書樓懷白露先生》詩,有句雲“明月髙樓酬獨坐,西風冷淚忽沾衣”之句。同學陸震因諫正德皇帝南巡,被廷杖致死,方太古也為之悲歌流涕。但方太古又是一個非常有氣性的人,《四友齋叢說》記載:“寒溪頗尚氣,其所居與章樸庵(章拯)往宅相近,方氏門前有一皎皎灘(與女兒灘相連),樸庵與有司(官府)討來種蘆(蘆葦),以供一年之薪,寒溪大不平之,乃鳩聚族人與章家大哄”,章拯自覺理虧,也不敢與之爭,於同學可謂諍友。《四友齋叢說》雲:“方寒溪有口好辯,唐漁石以養親還家,有一女孫,其母族朱氏求婚,漁石堅意不許,朱氏無計,乃謀之於寒溪,寒溪往見問曰:令親朱氏求婚,公何故不許?公以養親乞歸,今不許母家之婚,非乞歸本意也。漁石無以應,勉強許之。”後來唐龍重新入朝為官,而母親年髙,方太古寫詩送別,中有一聯雲:“富貴當風燭,功名下瀨船”,寓諷諫之意,後唐龍果然遭小人讒言中傷罷官,輿出都門三十里而卒。老師章楓山移居蘭溪城中,方太古也作詩諷諫之,“其後四十年,後人以市居敗”(見汪道昆《處士方太古傳》,但未言明何事),至楓山先生曾孫章有成,遇亂兵毒打勒索,被逼投井自殺,其子章瑗度救之得不死,但瑗度不幸溺死。福建蒲田人林俊字待用,是方太古好友,正德朝曾任右副都御史,又巡撫四川,時侫臣當道,內心惴惴不安,方太古屢次去信勸他歸老退休,說“危及朝不及野”,林俊從之,終於得到善終。可見方太古精通預測學,頗有先見之明,相傳當時號稱方半仙。

方太古家境貧寒,胡應麟曾作長歌送給他的孫子方堯治,詩中說:“嗚乎窮鬼實伺人,五畝經營生計阻”,可見其家充其量不過是個小地主,那麼他壯遊四方的經費從哪裡來?一部分是家中口腹儉省之餘,一部分是朋友資助,如楊循吉、黃勉之等都家境富裕而豪爽,同時也賣文,辦培訓班為生,居蘇州時“從者雲集,執經問字殆無虛日”(見《方寒溪先生行狀》),所得潤筆、束脩(學費)也復不少,故幾年後尚有餘資卜居解石山築元真樓隱居。

方大古隱居解石山後,除到雲山書樓短期訪友外,跡不出山,影不入俗,晚年歸女埠,優遊歲月,金華郡守曹自山、蘭溪縣令徐紳皆屏車徒步前來拜訪,遠近士子就先生論學及詩文者踵接,而先生晏如也。七十歲而後為州、縣守令殷勤邀請為鄉飲大賓,勉強一出。方太古一介布衣,生前名滿天下,又享髙壽,及去世,有原蘭溪知縣、時任監察御史徐紳為作行狀,大戲劇家、抗倭名將、兵部左侍郎汪道昆為作傳,一代文豪、南京刑部尚書王世貞作墓誌銘,備享哀榮,也可謂不虛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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