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故事]王爹之死

王爹死了,他是夜裡在自家門前的茅房裡自縊而死的,一個打完通宵麻將的小青年早晨路過時發現了他。

王爹八十二歲了,算得上高壽了,這與他的那些個老夥伴們比起來,可稱得上是個奇蹟。他年輕的時候在藥廠上班,風風雨雨幾十載,即使在去世前,他的身子骨一直還算硬朗。而他從前的那班老夥計卻沒那麼幸運,他們有的患了癌症,有的頭髮掉光了,得了職業病,六十出頭便相繼去世了,年紀最大的一位也只活到七十歲。王爹長壽的原因大約與他長期呆在後勤食堂裡,身體沒受到前勤藥物的毒害有關。他個子不高,背有些駝,腰時常傴僂成一張弓。藥廠的人說矮個子的人壽命要比平常人長些,這一點在王爹身上似乎得到了應證,不管怎麼說,他是迄今為止藥廠裡年紀活得最大的人。

可是這麼一位老人現在卻死了,以那樣一種令人驚奇而匪夷所思的方式。

王爹也曾經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雖然他一度孑然一身,後半生他還是收穫了自己的愛情,他與同樣無兒女的劉大娘組合了一個家庭。老倆口勤扒苦做,互敬互愛,生活倒也幸福。那時兒子來旺還在身邊,兒媳春梅也在藥廠裡上班,孫女瓶兒和孫子虎子同在附近學校裡上學。王爹含飴弄孫,一家人生活雖說波瀾不驚,卻也其樂融融。

退休了,王爹卻閒不住,在房前屋後開墾了幾畦菜地,藥廠裡的人常常看見他掄著鋤頭,擔著糞桶,揮汗如雨勞作的身影。王爹每月退休工資有一千多塊,劉大娘常年賣菜的收入也不菲,有了兩位老人經濟上的幫襯,來旺和春梅生活上也省了不少心。那兩個孩子瓶兒和虎子呢,打小便跟爺爺一起生活,親熱極了!每當瓶兒和虎子放學回家,鬧著向爺爺要錢買零嘴時,王爹總是樂呵呵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兩塊零鈔來,大聲嗔斥道,小饞貓!就知道吃!而心底卻湧起一股幸福與自豪的暖流,核桃皮的臉上綻開了一朵花。這時候,他揹著手,神情安然地跟在蹦蹦跳跳的孩子們的身後,橐橐而行,步伐是輕捷而豪邁的。

時光靜靜地流淌,美好的日子總是不長。忽然有一天,劉大娘不知為什麼同隔壁的仇老太吵將起來。那仇老太年輕的時候便是一個厲害的角色,伶牙俐齒,什麼汙言穢語一古腦地罵將出來,喋喋不休地謾罵半個小時不帶一句現詞兒。劉大娘本是一位性情忠厚的人,木訥內斂,這罵仗哪是仇老太的對手?吵著吵著,兩個上了年紀的人竟動手打起來,這下劉大娘又吃了虧,她今天孤身一人在家,而仇老太的老伴和媳婦也在一旁拿言語夾槍夾棒地支使。劉大娘是一個好強的人,平生哪受過這等氣,羞憤之下,一時想不開,她從床底摸出瓶“敵敵畏”喝了,撒手人寰。

劉大娘的死對王爹是一次沉重的打擊,雖然仇老太家賠償了部分損失,可老伴終究再也回不來了。王爹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很多,昔日這個家庭的歡聲笑語再也沒有了。來旺去了深圳打工;春梅也不常在藥廠上班了,她去城裡打工,回家的次數愈來愈少了;瓶兒和虎子在學校裡住宿,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王爹第一次有了一種孤零零的感覺。只有在忙碌的時候,他才能驅趕內心的那份綿長的孤獨。

人們看到這個倔強的老人依然忙碌的身影,早晨他照例到園子裡去伺弄新栽的蔬菜。七點鐘,他會準時趕到食堂去打回一碗稀飯和幾個饅頭。吃完飯,他戴著那頂破草帽又下地了。這輩子,他似乎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那些佈滿瓦礫砂石,遍佈茅草荊榛的旮旮旯旯荒蕪貧瘠的土地,他都開墾出來,播種上適時的作物,也播下他的希望。星期六,兩個孩子散學回家,這是王爹最快樂的時光,他會拿出一兩斤早已割回的豬肉給孩子們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兩娃子可憐哩,父母都不在身邊,他這個爺爺不疼愛,誰來疼愛呢?看著兩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大快朵頤的樣子,他心裡樂滋滋的。

爺爺,別盡瞅我們吃了,你也吃吧!瓶兒說。

是呀,爺爺!待會兒菜就涼了,你也來吃。虎子也說。

傻孩子,爺爺現在不餓,你們可得吃飽囉,正長身體哩!王爹又嘆了口氣,說,你們要是能在家,爺爺天天給你們做飯吃!

瓶兒忽然想起什麼,問,這些天我爸來信沒?

唉,昨兒你爸才掛了電話來,他忙著哩,說過年不回家了!……你們放心,不還有爺爺在嗎?

我知道媽媽也成天不著家,這二位整天都忙個啥呀?瓶兒撅著嘴巴說。

可不興這麼說,你爸媽在外打工掙錢也挺不容易的,賺點錢還不是為了你們!王爹正色說。

要是爺爺也不在身邊,我們可真的沒人管了!虎子嘟噥著說。

哪能呢?王爹嘴裡應著,目光卻有些呆滯,一個人怔怔地想著心事。

藥廠機器的轟鳴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花開花落,轉眼三年時間過去了。

人們發現王爹的確是老了,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下地幹活了,他拄上了柺棍,耳朵也不太好,別人要很大的聲音同他說話,他才能聽見。三年間,來旺一次都沒回來,聽人說他在深圳又找了個女人,還同那女人生了個孩子。春梅呢,索性已辭了藥廠的工作,有人看見她學會了抽菸,穿著花哩胡哨的,在城裡一家歌廳裡當伴舞小姐。這幾年她也一直沒回來過,她大約忘了藥廠裡還有個家,還有一位年事已高的公公。瓶兒今年已經嫁人了,婆家在鄰縣,離家也有一百多里地;虎子初中沒念完,也去了外地打工,家裡只剩下了王爹一人。

[農村故事]王爹之死

冬日的暖陽下,王爹戴上那頂藍色的氈帽,柺棍放在一旁,坐在牆根下曬太陽。遇見了熟人,別人同他打招呼,他的嗓音依然高亢,兀地談起了國家大事,又談自己年輕的時候如何如何,他自言自語,別人往往插不上話。現在菜地是種不成了,他思謀著把它們轉讓給自己信得過的人,無論如何,可不能讓菜地撂了荒呀!

每個月王爹準時地去城裡的儲蓄所取回自己的退休工資,順著捎帶些米麵和油料回來。這些事情原先都是瓶兒幫著乾的,可瓶兒現在嫁人了,虎子也不在身邊,自己不動手,飯可到不了肚啊!國家的政策多好啊,退休有工資,居委會還給發了低保,大病小痛的有醫保,雖說一年照張掛歷相片,到銀行機上摁密碼取錢對他這八十年的老漢來說不太方便,但國家的章程也得遵守不是?他步履蹣跚地走著,米袋扛在肩上,弓一樣的駝背更彎了,有好心人見了,幫著把米袋扛過去,說,王爹,聽說城裡的養老院不錯,你老可以上那兒住住試試!王爹的心頭驀地一動,眼淚卻要掉下來了,他沙啞著嗓音說,老囉!不中用了!心裡不免嘆息晚境的頹唐,自己有兒子卻要到養老院去住,這不遭人笑話嗎?只是自己現在這個處境不去養老院行麼?死要面子活受罪呀!

第二天,王爹整理了一些衣物便上養老院報到去了。

兩個月後,人們看見王爹又回來了,問他原因。王爹說,哎呀!我在那裡搞不慣,人多不衛生,每頓蘿蔔白菜的哪受得了?每個月還要交600塊錢,不划算,哪有家裡好啊?我想吃啥吃啥,早晨煮些麵條…… 王爹絮絮叨叨地念及家中的萬般好來。聽話的人早沒了耐心,雖然頻頻點頭,可不免也道出自己的擔憂,他趴在王爹耳根大聲地問,你老的身體能撐得住麼?

沒事,沒事,能撐得住!我一餐能吃兩碗米飯,半斤豬肉嘞!王爹吐著唾沫說。

但是,沒多久,藥廠的人們看見王爹又夾著被褥,拄著柺棍去養老院了。一兩年間,王爹就這樣在家和養老院之間來來去去跑了好幾趟,最後,他終於不去了。他每天依然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飯。白天,他拄著柺棍踽踽而行,在藥廠門邊的那條公路邊駐蹕,嘴中唸叨著:我兒來旺會來看我的,我兒來旺會來看我的!

然而,來旺終究沒有回來。瓶兒嫁人後倒是回過兩次,她給王爹帶來些錢和衣物,囑咐爺爺自己照顧好自己。王爹激動得流淚,可他知道瓶兒自己也有了孩子,有了家,不可能常來看他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王爹依然風雨無阻地在大門外駐蹕,他希望看見兒子回來,希望看見親人們回來…… 每一次他滿懷希望地來,又黯然神傷地離去。他居住的那片平房,住戶們都陸續搬走了,白天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夜裡老鼠在閣樓頂上打架,吱吱吱,吱吱吱,倒有幾分熱鬧。風沿著牆角的罅縫吹進來,吹得老床下面的紙氈畢畢剝剝地響。他的頭疼得厲害,口渴極了。他撳亮電燈,慘白的光一下照亮了破舊的四壁,他掙扎了兩下,終於爬起來,趿了鞋,伸手去摸桌上的暖瓶,空的;摸另一隻,也是空的。他記起自己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天,早忘了燒水。他的心涼透了,一如這冰冷的夜。他穿好衣衫,在鏡子前照見自己形容枯槁的面容,他在心底輕嘆了一聲,窸窸窣窣地在箱子底下摸出一段白綾,那是他前天從城裡回來扯的。

此刻,他作出了人生最後一個決定。

他開了門,向黑暗中門前的那間茅房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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