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中仍有神來之筆: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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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矩中仍有神來之筆:柏林

朱自清

柏林的街道寬大,乾淨,倫敦巴黎都趕不上的;又因為不景氣,來往的車輛也顯得稀些。在這兒走路,儘可以從容自在地呼吸空氣,不用張張望望躲躲閃閃。找路也頂容易,因為街道大概是縱橫交切,少有“旁逸斜出”的。最大最闊的一條叫“菩提樹下”,柏林大學、國家圖書館、新國家畫院、國家歌劇院都在這條街上。東頭接著博物院洲、大教堂、故宮;西邊到著名的勃朗登堡門為止,長不到二里。過了那座門便是梯爾園,街道還是直伸下去——這一下可長了,三十七八里。勃朗登堡門和巴黎凱旋門一樣,也是紀功的。建築在十八世紀末年,有點仿雅典奈昔克里司門的式樣。高六十六英尺,寬六十八碼半;兩邊各有六根多力克式石柱子。頂上是站在駟馬車裡的勝利神像,雄偉莊嚴,表現出德意志國都的神采。那神像在一八零七年被拿破崙當作勝利品帶走,但七年後便又讓德國的隊伍帶回來了。

從菩提樹下西去,一出這座門,立刻神氣清爽,眼前別有天地;那空闊,那望不到頭的綠樹,便是梯爾園。這是柏林最大的公園,東西六里,南北約二里。地勢天然生得好,加上樹種得非常巧妙,小湖小溪,或隱或顯,也安排的是地方。大道像輪子的輻,湊向軸心去。道旁齊齊地排著蔥鬱的高樹;樹下有時候排著些白石雕像,在深綠的背景上越顯得潔白。小道像樹葉上的脈絡,不知有多少。跟著道走,總有好地方,不辜負你。園子裡花壇也不少。羅森花壇是出名的一個,玫瑰最好。一座天然的圍牆,圓圓地繞著,上面密密地厚厚地長著綠的小圓葉子;牆頂參差不齊。壇中有兩個小方池,滿飄著雪白的水蓮花,玲瓏地託在葉子上,像惺忪的星眼。兩池之間是一個皇后的雕像;四周的花香花色好像她的供養。梯爾園人工勝於天然。真正的天然卻又是一番境界。曾走過市外“新西區”的一座林子。稀疏的樹,高而瘦的乾子,樹下隨意彎曲的路,簡直教人想到倪雲林的畫本。看著沒有多大,但走了兩點鐘,卻還沒走完。

柏林市內市外常看見運動員風的男人女人。女人大概都光著腳亮著胳膊,雄赳赳地走著,可是並不和男人一樣。她們不像巴黎女人的苗條,也不像倫敦女人的拘謹,卻是自然得好。有人說她們太粗,可是有股勁兒。司勃來河橫貫柏林市,河上有不少划船的人。往往一男一女對坐著,男的只穿著游泳衣,也許赤著膊只穿短褲子。看的人絕不奇怪而且有喝彩的。曾親見一個女大學生指著這樣划著船的人說,“美啊!”讚美身體,讚美運動,已成了他們的道德。星期六星期日上水邊野外看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誰都帶一點運動員風。再進一步,便是所謂“自然運動”。大家索性不要那撈什子衣服,那才真是自然生活了。這有一定地方,當然不會隨處見著。但書籍雜誌是容易買到的。也有這種電影。那些人運動的姿勢很好看,很柔軟,有點兒像太極拳。在長天大海的背景上來這一套,確是美的,和諧的。日前報上說德國當局要取締他們,看來未免有些個多事。

柏林重要的博物院集中在司勃來河中一個小洲上。這就叫做博物院洲。雖然叫做洲,因為周圍陸地太多,河道幾乎擠得沒有了,加上十六道橋,走上去毫不覺得身在洲中。洲上總共七個博物院,六個是通連著的。最奇偉的是勃嘉蒙與近東古蹟兩個。勃嘉蒙在小亞細亞,是希臘的重要城市,就是現在的貝加瑪。柏林博物院團在那兒發掘,掘出一座大享殿,是祭大神宙斯用的。這座殿是二千二百年前造的,規模宏壯,雕刻精美。掘出的時候已經殘破;經學者苦心研究,知道原來是什麼樣子,便照著修補起來,安放在一間特建的大屋子裡。屋子之大,讓人要怎麼看這座殿都成。屋頂滿是玻璃,讓光從上面來,最均勻不過;牆是淡藍色,襯出這座白石的殿越發有神兒。殿是方鎖形,周圍都是愛翁匿克式石柱,像是個廊子。當鎖口的地方,是若干層的臺階兒。兩頭也有幾層,上面各有殿基;殿基上,柱子下,便是那著名的“壁雕”。壁雕(Frieze)是希臘建築裡特別的裝飾;在狹長的石條子上半深淺地雕刻著些故事,嵌在牆壁中間。這種壁雕頗有名作。如現存在不列顛博物院裡的雅典巴昔農神殿的壁雕便是。這裡的是一百三十二碼長,有一部分已經移到殿對面的牆上去。所刻的故事是奧靈匹亞諸神與地之諸子巨人們的戰爭。其中人物精力飽滿,歷劫如生。另一間大屋裡安放著羅馬建築的殘跡。一是大三座門,上下兩層,上層全為裝飾用。兩層各用六對哥林斯式的石柱,與門相間著,隔出略帶曲折的廊子。上層三座門是實的,裡面各安著一尊雕像,全體整齊秀美之至。一是小神殿。兩樣都在第二世紀的時候。

近東古蹟院裡的東西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年德國東方學會在巴比侖和亞述發掘出來的。中間巴比侖的以色他門(Ischtar Gateway)最為壯麗。門建築在二千五百年前奈補卡德乃沙王第二的手裡。門圈兒高三十九英尺,城垛兒四十九英尺,全用藍色琺琅磚砌成。牆上浮雕著一對對的龍(與中國所謂龍不同)和牛,黃的白的相間著;上下兩端和邊上也是這兩色的花紋。龍是巴比侖城隍馬得的聖物,牛是大神亞達的聖物。這些動物的像稀疏地排列著,一面牆上只有兩行,犄角上只有一行;形狀也單純劃一。色彩在那藍的地子上,卻非常之鮮明。看上去真像大幅緙絲的圖案似的。還有巴比侖王宮裡正殿的面牆,是與以色他門同時做的,顏色鮮麗也一樣,只不過以植物圖案為主罷了。馬得祭道兩旁屈折的牆基也用藍琺琅磚;上面卻雕著向前走的獅子。這個祭道直通以色他門,現在也修補好了一小段,仍舊安在以色他門前面。另有一件模型,是整個兒的巴比侖城。這也可以慰情聊勝無了。亞述巴先宮的面牆放在以色他門的對面,當然也是修補起來的:周圍正正的拱門,一層層又細又密的柱子,在許多直線裡透出秀氣。

新博物院第一層中央是一座廳。兩道寬闊而華麗的樓梯彷彿佔住了那間大屋子,但那間屋子還是照樣地覺得大不可言。屋裡什麼都高大;迎著樓梯兩座複製的大雕像,兩邊牆上大幅的歷史壁畫,一進門就讓人覺得萬千的氣象。德意志人的魄力,真有他們的。樓上本是雕版陳列室,今年改作哥德展覽會。有哥德和他朋友們的像,他的畫,他的書的插圖等等。《浮士德》的插圖最多,同一件事各人畫來趣味各別。樓下是埃及古物陳列室,大大小小的“木乃伊”都有;小孩的也有。有些在頭部放著一塊板,板上畫著死者的面相;這是用熔蠟畫的,畫法已失傳。這似乎是古人一件聰明的安排,讓千秋萬歲後,還能辨認他們的面影。另有人種學博物院在別一條街上,分兩院。所藏既豐富,又多罕見的。第一院吐魯番的壁畫最多。那些完好的真是妙莊嚴相;那些零碎的也古色古香。中國日本的東西不少,陳列得有系統極了,中日人自己動手,怕也不過如此。第二院藏的日本的漆器與畫很好。史前的材料都收在這院裡。有三間屋專陳列一八七一到一八九零希利曼(Heinrich Schlieman)發掘特羅衣(Troy)城所得的遺物。

故宮在博物院洲之北,一九二一年改為博物院,分歷史的工藝的兩部分。歷史的部分都是王族用過的公私屋子。這些屋子每間一個樣子;屋頂,牆壁,地板,顏色,陳設,各有各的格調。但輝煌精緻,是異曲同工的。有一間屋頂作穹隆形狀,藍地金星,儼然夜天的光景。又一間張著一大塊傘形的綢子,像在遮著太陽。又一間用了“古絡錢”紋做全室的裝飾。壁上或畫畫,或掛畫。地板用細木頭嵌成種種花樣,光滑無比。外國的宮殿外觀常不如中國的宏麗,但裡邊裝飾的精美,我們卻斷乎不及。故宮西頭是皇儲舊邸。一九一九年因為國家畫院的畫擁擠不堪,便將近代的作品挪到這兒,陳列在前邊的屋子裡。大部分是印象派表現派,也有立體派。表現派是德國自己的畫派。原始的精神,狂熱的色調,粗野模糊的構圖,你像在大野裡大風裡大火裡。有一件立體派的雕刻,是三個人像。雖然多是些三角形,直線,可是一個有一個的神氣,彼此還互相照應,像真會說話一般。表現派的精神現在還多多少少存在:柏林魏坦公司六月間有所謂“民眾藝術展覽會”,出售小件用具和玩物。玩物裡如小動物孩子頭之類,頗有些奇形怪狀,別具風趣的。還有展覽場六月間的展覽裡,有一部是剪貼畫。用顏色紙或布拼湊成形,安排在一塊地子上,一面加上些沙子等,教人有實體之感,一面卻故意改變形體的比例與線條的曲直,力避寫實的手法。有些現代人大約“是”要看了這種手藝才痛快的。

這一回展覽裡有好些小家屋的模型,有大有小。大概造起來省錢;屋子裡空氣,光,太陽都夠現代人用。沒有那些無用的裝飾,只看見橫豎的直線。用顏色,或用對照的顏色,教人看一所屋子是“整個兒”,不零碎,不瑣屑。小家屋如此,“大廈”也如此。德國的建築與荷蘭不同。他們注重實用,以簡單為美,有時候未免太樸素些。近年來柏林這種新房子造得不少。這已不是少數藝術家的試驗而是一般人的需要了。“新西區”一帶便都是的。那一帶住屋小而巧,裡面的裝飾乾淨利落,不顯一點板滯。“大廈”多在東頭亞歷山大場,似乎美觀的少。有些滿用橫線,像夾沙糕,有些滿用直線,這自然說的是窗子。用直線的據說是美國影響。但美國房屋高入雲霄,用直線合式;柏林的低多了,又向橫裡伸張,用直線便大大地不諧和了。“大廈”之外還有“廣場”,剛才說的展覽場便是其一。這個廣場有八座大展覽廳,連附屬的屋子共佔地十八萬二千平方英尺;空場子合計起來共佔地六十五萬平方英尺。乍走進去的時候,摸不著頭腦,彷彿連自己也會丟掉似的。建築都是新式。整個的場子若在空中看,是一幅圖案,輕靈而不板重。德意志體育場,中央飛機場,也都是這一類新造的廣場。前兩個在西,後一個在南,自然都在市外。此外電影院跳舞場往往得風氣之先,也有些新式樣。如鐵他尼亞宮電影院,那臺,那燈,那花樓,不是用圓,用弧線,便是用與弧線相近的曲線,要的也是一個乾淨利落罷了。臺上一圈兒一圈兒有些像排簫的是管風琴。管風琴安排起來最累贅,這兒的佈置卻新鮮悅目,也許電影管風琴簡單些,才可以這麼辦。顏色用白銀與淡黃對照,教人常常清醒。祖國舞場也是新式,但多用直線形;顏色似乎多一種黑。這裡面有許多咖啡室。日本室便按日本式陳設,土耳其室便按土耳其式。還有萊茵室,在壁上畫著萊茵河的風景,用好些小電燈點綴在天藍的背景上,看去略得河上的夜的意思——自然,屋裡別處是不用燈的。還有雷電室,壁上畫著雷電的情景,用電光運轉;電射雷鳴,與音樂應和著。愛熱鬧的人都上那兒去。

柏林西南有個波次丹(Potsdam),是佛來德列大帝的城。城外有個無愁園,園裡有個無愁宮,便是大帝常住的地方。大帝迷法國,這座宮,這座園子都仿凡爾賽的樣子。但規模小多了,神兒差遠了。大帝和伏爾泰是好朋友,他請伏爾泰在宮裡住過好些日子,那間屋便在宮西頭。宮西邊有一架大風車。據說大帝不喜歡那風車日夜轉動的聲音,派人跟那產主說要買它。出乎意外,產主楞不肯。大帝惱了,又派人去說,不賣便要拆。產主也惱了,說,他會拆,我會告他。大帝想不到鄉下人這麼倔強,大加賞識,那風車只好由它響了。因此現在便叫它做“歷史的風車”。隔無愁宮沒多少路,有一座新宮,裡面有一間“貝廳”,牆上地上滿嵌著美麗的貝殼和寶石,雖然奇詭,卻以素雅勝。

規矩中仍有神來之筆

朱自清先生是最著名的現代散文大家之一,他的散文簡潔含蓄,用詞直白精準,明白如話中又有特別餘韻,清清楚楚中回味無窮,最能調和不同階層不同年齡讀者的口味。他的文章在民國時期就深受中小學生歡迎,現在的中小學課本里選入他不少的文章。

朱自清先生的文章,通常很規矩,不作花哨比喻,但偶有神來之筆。

《柏林》這篇文章收入《歐遊雜記》,是朱自清先生為葉聖陶先生主編的《中學生》雜誌撰寫的專欄文章。他經過西伯利亞期間,曾給葉聖陶先生寫了兩封《西行通信》,談到了西伯利亞特有的風光。但他很節制,不談及俄蘇當時的社會現狀,這與徐志摩先生的《西伯利亞》有不同之處。

可能是因為專門給中學生讀者寫的遊記文章,朱自清先生在文章的剪裁上很講究詳略得當,中心突出。例如,在這篇文章中,朱自清先生就以點帶面地寫,把自己在遊覽中看到的柏林名勝,前後有致地寫出來。整體觀感上柏林比巴黎還要宏大、整潔,但略有些“蕭條”。之後,文章就寫到這座城市的標誌性建築:勃蘭登堡門,在一條寬闊的著名大道菩提樹下大街中間,歷史上有很多故事,與勃蘭登堡門密切相關。接著在快速寫到柏林著名的蒂爾公園後,進入了對著名的博物館島的描寫,並用最多的筆墨詳細地寫了館藏珍品。一座像柏林這樣的歷史大城,要寫的內容很多,如果面面俱到,不知道要幾千萬能寫完。但那樣原原本本、事無鉅細地記載,卻是流水賬;而剪裁得度,重點突出,才是好文章。

這篇文章結尾是一個小小的高潮段落:一個身份卑微的農夫竟然敢頂撞尊貴偉大的佛來德列大帝,這在東方國家是不可想象的,而那還是在十八世紀。聯想到梁啟超先生在英國議會旁聽時得到的感悟:秩序與法治,可以體會到朱自清先生似有微言大義在內。但梁啟超先生實寫,而朱自清先生虛指,各有不同的表達,不同的風格。有人說,這位農夫是歐洲最牛釘子戶。

如果你寫讀後感,就把這些地點串聯起來,抄在本子上:菩提樹下大街→勃蘭登堡門→運動員風的男人女人→博物院洲(詳寫勃嘉蒙與近東古蹟院)→故宮→波茨坦。這樣,你就看到了整篇文章的線索。如果你還有興趣,就在不同的部分填入更為具體的內容。

1931年中,朱自清先生得到國立清華大學的資助,去英國遊學一年。他與去法國留學的學生李健吾等結伴,同乘火車從北平去哈爾濱,經俄羅斯西伯利亞鐵路,走一星期後到首都莫斯科,再轉車經波蘭華沙、德國柏林去法國巴黎,過英吉利海峽到英國。這段旅行橫跨亞歐兩大洲,距離一萬多公里,時間需要十五天左右。不過與海路去英國相比卻快多了。海路經香港、新加坡、斯里蘭卡,橫渡印度洋到東非,沿紅海北上過埃及蘇伊士運河,到地中海,再過西班牙直布羅陀海峽到英國,為期一個半月左右。

1916年俄國修通遠東鐵路後,中國人、朝鮮人、日本人還有其他國家的人,很多都選擇經這條鐵路線前往歐洲旅行,時間縮短了整整一個月,還免受海洋顛簸之苦。但從觀光感受來看,似乎海路更令人印象深刻,相關的遊記也更多,更豐富,更可讀。

柏林,位於東歐與西歐中樞,是歐洲最大的鐵路樞紐之一。現在的柏林中央火車站是一座龐大的新建築,建於東西德重新合併之後,已經成為柏林的新名勝。在這幢龐大的建築裡,歐洲之星快車、普通快車、慢車還有地鐵線,都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了。底層的火車站臺,三樓的輕軌線,有一種微妙的立體對應,非常生動。儘管盤踞在歐洲心臟地帶,這幢旅客流量龐大的建築卻繁而不亂,井然有序。不過,2010年,我全家來這裡旅遊時,卻在火車站上上下下了好幾趟都找不到輕軌線的出口,而女兒在一家書店裡則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一本書。

被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在記憶中激起了波瀾,一時各種細節湧現。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問題

寫遊記時,事先想好要寫哪幾個地方,什麼地方詳寫,什麼地方簡單帶過,是很重要的動筆前準備。你寫作文時,有打大綱的習慣嗎?如果沒有,請養成打大綱的習慣,這樣可以控制寫作的內容不跑偏,控制寫字速度,不至於文字潦草影響印象分。

延伸閱讀

季羨林的《留德十年》。

作家簡介

王統照(1897―1957),字劍三,筆名息廬、容廬。作家。山東諸城人。1924年畢業於中國大學英文系。1918年辦《曙光》。1921年與鄭振鐸、沈雁冰等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曾任中國大學教授兼出版部主任,《文學》月刊主編,開明書店編輯,暨南大學、山東大學教授。新中國成立後,歷任山東省文聯主席,山東大學中文系主任,山東省文化局局長。著有多部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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