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元 ‖ 長嘯九天,我為英雄喊魂

長嘯九天,我為英雄喊魂

唐雪元

清明,前往大巴山腹地巴中,大小江河兩岸,懸崖壁立,怪石嶙峋,水流湍急,鳥道崎嶇,車子拐了又拐,盤山而行,終於登上了巴中南龕山這座英雄山上。山巔的一個平臺上,一座豐碑巍然矗立,名為“紅四方面軍長征紀念碑”,為共和國開國少將、著名書法家魏傳統所書。

巴中新貌(圖片來源:巴中市人民政府網)

佇立碑前,天雨遽來,化作瀟瀟雨。我視為天淚。淚也,水也,雲也,淚飛頓作傾盆雨,不知雨淚為誰淌?

登上紀念碑的臺基,周遭,一道環形之牆,皆為一塊塊黑色大理石碑文,上邊鐫刻著某師某團某營某連某排某班某戰士,滿滿的,數也數不清。但我發現,有的名字都是那麼模糊的卑微的陌生的,如王二狗,李三牛,張四姑的,有很多。他們都躺下了,成為一級石階,鋪就了一條大道,一條通往新中國的執政大道。

英雄山上紀念碑(作者供圖)

我不忍離去,流連於一塊又一塊黑色碑碣前,穿行於英魂行列之中,依依不捨,可終有一別啊。轉身下山,走過一片凹地,再拾級而去,登上陵園的中心地帶——塑像園。此處為山巔,地勢較平,佔地數百平方米,平地最大,亦最高。只見園中一排四座雕像,坐北朝南,有紅四方面軍領導人的石像,目光炯炯,彷彿在俯瞰一支遠征的紅軍迤邐西行,西望茅草地,朝著康區雪山草地一步步地走近。

位於巴中南龕山的紅四方面軍主要將領紀念像園(圖片來自網絡)

左邊。往下走幾步,矗立一尊略小一點女紅軍的半身雕像,是紅四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張琴秋同志,江南嬌娘,颯爽英姿,顏值頗高,縱使在當下亦堪稱女神。令我驚訝的是,陳昌浩與張琴秋,竟是一對紅軍伉儷,兩個人的雕像雖然隔著幾步之遙,卻像隔著一條迢迢天河,然而,掩不住的是前塵註定。

川陝蘇區將帥碑林中張琴秋雕像(圖片來源:中國文明網)

再往下走,另闢有一小塊臺地,立有一尊孤獨雕像,彼君坐南朝北。與徐向前、陳昌浩、李先念、王樹聲,乃至張琴秋的雕像背道而去,擦肩而過,背影煢煢孑立,終成陌路。此公蓋張國燾是也,一尊半身雕像,戴著紅軍八角帽,雕像置放於黑色大理石之上,碑文中間寫著中共一大代表、紅軍總政委等頭銜,兩邊,一副對聯如此寫道:“國破家亡,挺身立黨,有始卻無終,已辨忠奸留史冊”。下聯則是:“濤驚浪駭,分道揚鑣,將功難補過,非憑成敗論英雄”。對聯藏頭一個名:國濤。此聯滄桑、老道,一副春秋筆法,道盡歷史的堅硬與宿命。

位於巴中南龕山的張國燾像(圖片來源:巴中巴城網)

走出陵園,雨還在下。離開英雄山,下一站憑弔之地,是祭祀紅軍一個巨大的無名墳場,去一個叫王坪的地方,那裡埋葬著幾萬名紅四方面軍無名烈士的英魂。

通江縣沙溪鎮王坪新村(圖片來自網絡)

雨霧之中,我來到坐落於兩山之麓、三面臨水一面靠山的毛浴鎮。在此,懸崖堤壩處,散落的紅色石刻隨處可見。明清風格的川鬥黛瓦平房和石板街,家家戶戶簷下都掛著一盞紅燈籠和一面面“紅四方面軍”的旗幟。走在小鎮的石板小道上,穿過時空隧道,彷彿又看到那些身著灰布衣褲、頭戴八角帽的紅軍將士……

通江縣毛浴鎮(圖片來源:巴中新聞網)

翻過起伏環繞的山路,越過叢林疊翠的巴山峻嶺,然後直趨通江縣王坪村,當年紅四方面軍總醫院所在地。讀史我們可知,1932年12月21日,紅軍抵達通江縣東北角泥溪場。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根據形勢發展和戰爭需要,決定以總指揮部野戰醫院和紅10師醫院為基礎,成立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總醫院,紅四方面軍總醫院由此誕生。1934年1月,紅四方面軍總醫院遷駐王坪村,而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陵園原名王坪紅軍烈士墓,現為中國最大、最早的大型紅軍烈士陵園。

位於通江縣王坪村的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陵園千秋大道(作者供圖)

王坪烈士陵園到了,我跳下車,佇立於陵園廣場中央,環顧蒼茫,山脊浩連廣宇,氣勢奪人,烈士陵園坐在一個巨大靠背椅上,只是山缺一角,烈士陵園的右邊,一座青山走勢突然斷裂,半屏山河闕失。不由心生敬畏,寂然,肅然,愴然漫漶。

位於通江縣沙溪鎮王坪村的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陵園(圖片來源:趙捷581的博客)

瞻仰過“鐵血丹心”群雕,左拐,前邊則是一個偌大的烈士陵園,長長臺階,分幾個高臺,拾級而上,遠遠望去,猶如中山陵的高臺一樣壯巍。徒步登高,惟見石階高聳,臺臺向上,寬餘五百多米,整個神路長約足有七八百米之寬。視野空闊,全系花崗巖而砌,雨水洗禮,漸次發黑,石階上長滿了青苔,兩旁柏樹森森,鷓鴣鳥在孤鳴,回聲很遠,登臨之時,有悲悲愴愴,悽悽婉婉之切。

位於通江縣沙溪鎮王坪村的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陵園英烈紀念柱(圖片來自網絡)

英雄之冢何在?就在一片柏樹林之中。在一個圓墟之上,有一塊數丈高的小平臺,嵌著黑色花崗岩石板,風雨經年,早已經變黑,據稱此地當時是在一座住宅的基礎上壘成一座巨大的紅軍墳塋。平臺中央聳立著一塊紅砂岩的石碑,皆為中國傳統碑闕經幢造型,上邊卻鐫刻著紅色的元素,基座上兩個方型石墩連心相接,一個倒三角,如劍頭,犁頭犁向大地,兩邊鏤空荷花,中間次第而上的手槍、紅五角星,再往上則是鐮刀錘頭,雲紋朵朵,一隻亡魂鳥向著太陽飛去,寓意頗深。往兩邊看鐫刻碑文:左右各一聯,右邊豎寫“為工農而犧牲”,左邊則為“是革命的先驅”,中間則是一行正書:“紅四方面軍英勇烈士之墓”,橫匾為:萬世光榮。頂部是一個小圓尖頂,地道的中國風格。多少年後,仍讓人驚歎它設計之妙。

位於通江縣王坪村的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陵園全景(作者供圖)

“這裡戰事極為慘烈,先後經歷了上百場戰鬥。” 講解員說,巴中當時總人口約120萬,參加紅軍和地方武裝的就達12萬人。到新中國成立,參軍的巴中兒女僅倖存萬餘人。

“萬源那邊打仗時,傷員不計其數。” 講解員動情地講到,因為戰事緊,傷員源源不斷地被送往這個醫院。“擔架隊員們把螢火蟲收集起來,放在隊員背上,藉著微弱燈光,在崎嶇山路中趁著黑夜把傷員轉運過來。紅軍當年還用熨斗燙傷口,這是為了結痂。”由於當時條件惡劣、醫藥及器械缺乏,不少從戰場上轉運下來的傷員得不到及時有效救治而壯烈犧牲,因而有近8000餘名紅軍烈士遺骸被安葬在一個集墓之中。

慘烈的過往!孔捷與李雲龍談及萬源保衛戰過往種種,令人悲傷!

為了紀念這些死難的紅軍英烈,1934年7月,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決定在王坪村修建烈士墓,並立碑紀念。此設計出自當時紅四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張琴秋之手,果然是江南烏鎮的才女啊,酥指纖纖,躍身上馬,可以殺敵,轉身下馬,丹青畫筆,此乃中國共產黨的第一代精英,出身官宦、鄉紳之家,皆背叛自己富裕之家而投身革命,乃為理想為信仰而獻身一代巾幗女傑。

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總政治部主任張琴秋(圖片來源:中國文明網)

可是,這個當年由紅軍自己設計、打造的墓碑曾險被破壞。1935年2月底,紅四方面軍奉命策應中央紅軍北上的戰略需要,撤離川陝革命根據地,西渡嘉陵江,開始戰略大轉移。這年秋,當地惡霸地主王篤芝隨國民黨清鄉委員會,對王坪一帶瘋狂反撲,破壞烈士陵園。幸有鄉親們聞訊冒死保護墓碑,他們偷偷把墓碑抬到田坎上,挖了2米多深的坑,把它埋在了囤水田裡。儘管還鄉團對村民嚴刑拷打,但他們始終沒說出墓碑下落。新中國成立後,紅軍老戰士到王坪烈士陵園弔唁戰友,提及曾有一塊墓碑高高聳立,鄉親們便帶著紅軍老戰士找到了墓碑。於是,這塊凝結萬千將士鮮血的紅軍烈士紀念碑,重見天日。

然,最令我驚詫的仍舊是8000將士共一冢,每個人居然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啊。斯時,翠柏森森,曲徑通幽,山間鳥叫聲讓人心碎,我們拾級而上,從兩座香爐前繞過,然後登上一座巨墳的平臺前,站立,向英烈鞠躬致敬,三鞠躬過後,環一個巨大圓冢三圈。

8000將士共一冢(作者供圖)

轉出8000將士共冢,後山則是一個巨大的烈士陵園。數年前,四川省委與國家民政部聯袂,將散葬於四川各地紅軍遺骸遷葬於此。入園,登一塊斜倚的巨石,極目遠眺,好大一座神山啊!2.5萬多塊漢白玉的墓碑,白茫茫一片,排列整齊,自下往上,似軍人列陣,彷彿是2.5萬多人的紅軍隊伍就列隊於前,等待紅四方面軍將領的檢閱。墓碑無字,只有一顆紅五星,茫茫一片白,滿山一片白,雪一般的白,猶如六月飄雪,每頂軍帽,每身寒衣,都落成一片白雪。斜陽反射,無字之碑,熠熠發光,像青春不瞑之目,照耀墓地,照耀山野,照耀天堂,照耀中華大地。

無名烈士碑(地點: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陵園)

沿著陵園的中道拾級而上,緩緩登高,心有慼慼然。倏地,山風呼嘯,杜宇啼血,倏地,一種椎心之痛擴展全身,撕裂、摧毀了我的情感大堤,都是青春年華,都是血肉之軀,都是兒子、女兒,父親、妻子,壯烈之時,竟連自己的名字未曾留下。大巴山中埋忠骨,清涼橋上幾回顧。他們參與建立新中國的播種,卻將收穫付於白雲冷雨,蔭澤蒼生。壯哉!悲哉!痛哉!

青山葬忠骨(地點: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陵園,作者供圖)

悵然望天,丹霞與烏雲欲來,又要下雨了。那祥雲,那霞光,像一匹黑駿馬,白駿馬一樣,踏雲而去,長嘯九天,我為英雄喊魂,此時不喊,更待何時?!

蜀天有巫術,其大文化圈,也包括了我的家鄉湘江之東。猶記少時,我騎於一把竹掃帚上,以竹馬當馬,木馬當馬,仰天長嘯,叫魂,喊伴。在這座偌大的烈士陵園裡,我昂首,向長天喊魂,喊回我們的少年,青年,壯年,喊回初心,喊回我們的紅軍之魂!

一聲聲魂兮歸來中,那過去的金戈鐵馬、崢嶸歲月的歷史氣息和無數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們英勇不屈的的身影,彷彿一一在這大山之中浮現和閃爍……

夕陽西下,再次回眸莊嚴肅穆的烈士陵園,有感得《念奴嬌·謁川陝紅軍烈士陵園》詞一首——

王坪高處,恨黃土,埋我忠魂血肉。欲借長纓縛罪魁,拜祭青春宏夙。料想當初,少年心事,擬把江山贖。今終盛世,撫碑指與君讀!

莫提戰火紛飛,當年兵事,都作胸中鬱。應道河山皆是畫,堪慰英靈前矚。新築碑林,葺修坊閣,滿院庭臺綠。更回眸處,一輪紅日相簇!

位於通江縣沙溪鎮王坪村的川陝革命根據地紅軍烈士紀念館(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系《國防時報》社記者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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