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宅家憶:而立之年 癌魔奪走了我的父親

翁埋泉下泥銷骨

我寄人間悲無度

奈何今世緣早盡

尤盼來生親如故

———某乎網友


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宅家憶:而立之年 癌魔奪走了我的父親

2020,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


2020,庚子鼠年伊始,新冠肺炎的疫情肆虐整個中華大地,千家萬戶都被病毒封禁在家。平日裡習慣了為生活奔波的人們不得不被迫按下了暫停鍵,宅在家裡,讓我們有了充足的時間去審視自己的過往。對於我而言,也終於鼓起了勇氣,回頭記錄下過去的兩年。這兩年,對於我來說,是被現實撕扯著成長的兩年;而對於父親來說,則是與癌魔做著殊死搏鬥的兩年。2019年的4月,被癌症折磨了兩年的父親最終不敵,撒手而去。今年的春節,是我失去父親後的第一個春節。謹以此文,記錄一下父親從初查患癌,到最終離去的點點滴滴。給自己一個收拾心情、重新開始生活的理由,也給還在拼命與癌魔搶人的患者和家屬一點點啟示。

現在回頭想想可能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2017年春節,我們這個平凡的家庭還沉浸在家和人團圓的喜悅當中。16年9月,我的兒子降生,初為人父的喜悅很快被現實生活的瑣碎取代。兒子剛出滿月就開始頻繁出現大便帶血的症狀,妻子三天兩頭的急性乳腺炎發作,那段時間醫院成了我經常打卡的地方,常常是上午剛剛帶著兒子“新鮮出爐”的便便送往醫院化驗,下午就得帶著妻子趕往通乳師的家中疏通妻子那被乳汁堵塞的像石頭一樣的乳腺。兒子一次次的做過敏源的檢測卻找不到真正便血的原因,後來聽取了兒童醫院醫生的建議給孩子徹底斷了母乳,給孩子喝氨基酸奶粉,妻子徹底回奶。於是我又開始了滿世界找特價氨基酸奶粉的日子,畢竟一桶400克的奶粉接近五百元,以我兒子那時候的飯量一桶奶粉只夠喝三天。就這樣白天黑夜顛倒的日子直到17年元旦,兒子支氣管肺炎住院,我又把家搬到了醫院,半個月的時間醫院陪床,我和妻子倒著班的晚上值班,終於還是有一天迷迷糊糊睡著了,早上起來猛的發現兒子頭皮上滿是血痂,原來是半夜兒子睡覺把頭上的留置針給拔了出來,順著針孔流出的血液浸滿了兒子的頭髮。我和妻子少不了被護士一頓臭罵,就這樣終於趕在17年的春節前夕兒子出院了。回家後父親來家裡看他的寶貝孫子,從孩子出生我父親見孩子的次數也不多,一個是房子小家裡多一個人都顯得滿滿當當,在一個妻子在家時不時的要給孩子哺乳,父親在家總也是不方便。看著父親抱著大孫子親的不得了,我似乎都忘了之前幾個月初為人父的艱辛。

晚上吃過晚飯送父親去上班,走在路上和父親交流當爹的經驗,父親不經意間提到最近自己頻繁的腹瀉便血,肚子總是有追漲的感覺,有時候因為跑不及廁所拉褲子裡。後來我自己回想,父親是個要強的人,他主動給我提及肯定是感覺到了自己身體出現了問題。我一邊和父親開著玩笑,心裡卻不免一緊。那一段時間光圍著兒子轉了,平時連電話都很少給父親打。父親平時上夜班,白天在家補覺。他有著全天下父母一樣的心態,平日裡給孩子報喜不報憂,知道我那段時間被孩子的病搞得焦頭爛額,很少主動打電話找我,這次主動給我提到自己身體的異常,我心裡暗暗的升起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回到家趕緊打開電腦,在搜索引擎裡輸入了父親的症狀,搜索結果裡第一條就是三個讓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字“直腸癌”!我一邊自己安慰自己父親不可能這麼不走運,一邊在網上預約掛號。中國人的傳統,過年為大,什麼事情都喜歡過了年再說,我約了春節後正月初七的醫院專家號。破五那天(濟南人喜歡把正月初五叫做破五),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告訴了父親初七去看病,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引起了父親的強烈反對。父親一邊說著自己就是簡單的痔瘡,一邊又以住院會耽誤自己上班為由,強烈要求買點藥自己在家吃就行,態度非常堅決。不想因為因為這件事鬧得吃飯也吃不痛快,我就沒有再說什麼。第二天晚上我來到父親上班的地方找他,想跟他商量第二天下了夜班去醫院看病的事情,父親問我約的哪家醫院,我告訴他是中心醫院的胃腸外科,父親又開始不安起來,言語間能看得出父親心裡大概也有些忐忑,一直在反覆強調自己就是痔瘡,不想去醫院做手術,最好能保守治療控制。拗不過他,只好把約好的專家號改成去市中醫的肛腸科,同時自己也還在默默地安慰自己可能父親就是個普通的痔瘡,用點中藥就好了。這裡說一點,年前有一段時間我大概有十來天沒見過父親,年底兒子住院父親來醫院看望孫子,見到父親後心裡突然有個感覺:父親怎麼幾天沒見變得那麼消瘦了?

那時候自己心裡還想父親可能真的老了,自己壓根沒往生病這方面多想,現在回過頭來看看突然間的暴瘦就是因為那時候父親長期便血導致的,那時候癌細胞正在父親的體內瘋狂的肆虐,如果自己那時候能夠對父親多一點關心的話,或許有機會早一點發現疾病……

初七的早上,我一早就來到了父親上班的地方等著他下班,也害怕說好那天去看病的父親又突然變卦。八點多父親下了班,我們倆一起坐上了去市中醫的公交車。來到醫院掛了號拿著病歷直接來到肛腸科的診室,簡單給大夫說了下父親的情況後,大夫讓我到門外等著,要給父親做個指檢。後來我在網上查閱資料的時候才發現,其實直腸癌對於其他消化道腫瘤來說是最容易發現的,對於低位的直腸腫瘤大夫可以用指檢的方式就能查個大概,我們日常的查體項目都會有直腸指檢這一項,但是礙於面子好多人都會棄檢,這也就失去了第一時間發現直腸腫瘤的機會。

做完指檢,大夫把我叫回到診室裡,給我說父親需要再做個腸鏡,讓我先去住院處給父親辦個住院,預約第二天的腸鏡檢查。父親一聽就不幹了,問大夫能不能不住院,說家裡有孫子需要照顧。說是這樣說,其實我知道父親是害怕住院耽誤了晚上上班。大夫的臉色突然暗了下來:你這時候不用去照顧別人,把病查清楚了不用讓別人照顧你就行了!父親對大夫的話還是抱有敬畏心理的,於是不再說什麼了。辦好住院把父親送到病房裡,父親就開始不停地催促我趕緊去上班,一邊說著一邊往廁所裡跑,父親上完廁所,我去廁所洗手準備去上班的時候不經意往衛生間的紙簍裡瞟了一眼,赫然看到父親剛剛用過的衛生紙團上陰著一塊紅色的血跡!

和父親告了別我來到單位,回想起上午到衛生間裡看到的那一幕我哪還有心思上班,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來到醫院,父親就開始和我抱怨,昨天晚上幾乎都沒睡,做過腸鏡的都知道頭天晚上要喝一種叫做聚乙二醇電解質散的瀉藥清空腸道,這個藥難喝不說還要分幾次喝,腸胃功能不好的人可能一整晚都要在馬桶上度過。折騰了一宿,父親精疲力盡,我攙著父親來到腸鏡室,父親進去了我在門口等候。坐在腸鏡室門口的凳子上,我腦子裡一邊演繹著各種電視劇裡醫生通知家屬時的悽慘橋段,另一邊又提醒自己可不是電視裡的主角。就在我腦子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大夫的呼喚把我拉回到現實中來,“你是xx家屬嗎?”,我趕忙回應,“你知道他這個病嗎”,“不知道,不是痔瘡嗎?”,“直腸癌!”沒想到現實還是真的給了我一記重擊,我趕緊問大夫能確定嗎,大夫說99%。大夫把我領進了腸鏡室,看到父親蜷縮成一個S型躺在手術床上,嘴裡不停的呻吟,後來我才知道父親的腫瘤距肛門只有5cm,質地脆弱的腫瘤稍微一碰就會不停出血。大夫指著顯示器上父親的腸道,告訴我這裡就是腸道里的腫瘤。隨後我走到手術床前,顫抖著雙手幫父親穿好褲子,父親一邊向我投來期許的目光嘴裡一邊唸唸有詞的抱怨自己要知道做腸鏡這麼受罪的話打死他他也不做。扶著父親走出腸鏡室,臨走的時候大夫一邊囑咐父親回病房好好休息一邊看著我說讓我半小時後來取腸鏡結果,在電梯裡父親問我結果怎麼樣,我低著頭一邊攥著拳頭剋制著顫抖的手一邊告訴父親沒什麼大問題,只是腸道里有個息肉,切了就好了,父親還大大咧咧的說著自己就知道沒事,這大夫非得讓他受這麼大得罪做什麼腸鏡。回到病房父親躺在床上已經氣喘吁吁,我給父親打了水回來囑咐他休息一會告訴他我去拿結果,然後自己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病房。在走廊裡,眼淚終於還是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到那時候我還不相信老天怎麼會讓父親得上這麼個不治之症,我還在幻想著一定是做腸鏡的大夫看錯了。來到腸鏡室,大夫已經拿著報告在門口等我了,再一次向大夫確認,大夫說剛才做腸鏡的時候已經在父親的腫瘤組織上取樣送病理了,根據他從醫幾十年的經驗,幾乎不用等病理結果,他就可以百分之百確認父親得的就是直腸癌,送檢的病理也只是確定一下父親所得的癌症分期而已,大夫說根據腸鏡的結果父親直腸裡的腫瘤已經佔了環腔的二分之一,也就是說父親的腸道里已經有一多半的空間被腫瘤佔據了,根據他的經驗這種情況父親所患的直腸癌肯定是晚期,現在要做的是馬上開一個全身的CT平掃看一下癌症有沒有轉移。大夫的話把我心中最後一絲的希望澆滅了,自己腦子裡一片空白,彼此沉默的氣氛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大夫問我這個報告的結果是我自己拿給父親的主治醫師還是由他轉交?我卻答非所問的說了一句像這種情況父親還有多長時間。大夫可能看出了我腦子已經蒙了,告訴我醫生不會算命,像我父親這種情況要看一下ct的掃描結果,如果沒有全身轉移的話需要儘快手術,再晚的話一旦造成腸梗阻可能會危及生命。大夫說腸鏡的結果他會直接給主治醫師送過去,讓我平靜一下心情,回病房帶父親去做ct。帶著父親來到ct室,父親還在問我自己不就是個痔瘡嗎還用得著做ct嗎?我一邊搪塞著父親一邊把他扶到ct床上,這次的ct掃描的是胸腔,腹腔和盆腔三個部位,大概做了有半小時左右父親出來了。在門外等候的我那會終於冷靜下來,拿著手機一直在搜關於這個我從未接觸過的醫學名詞。搜索欄裡輸入直腸癌,前幾位的聯想問題都是“得了直腸癌還能活多久?直腸癌患者臨終要經歷哪些痛苦?”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的人很難理解那時候我心裡的複雜。ct室的大夫告訴我下午來拿片子的結果,把父親安頓好,我準備騎上車離開醫院。臨走的時候父親還交代我下午不用我再來醫院了,ct結果他自己拿。我一邊答應著一邊心裡盤算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別回家了在ct室門口守著拿結果吧。其實在父親在做ct的時候我就已經考慮好了,我選擇了和大多數癌症患者家屬一樣的處理方式:無論如何一定要瞞著患者,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病情。這種選擇對還是不對?見仁見智,但那時候慌亂的自己已經來不及考慮這些問題,那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要把這一切承擔起來,父親的病情也不能先告訴母親,害怕他們一時接受不了。

後來事實證明自己還是低估了父母,低估了他們對於這件事的承受能力,也低估了父母這代人,對於生命的理解。

每一個患癌家屬大概都能理解在醫院等待檢驗結果時的那種焦躁的心情,拿著就診卡恨不能每隔一分鐘就要到自助機器前刷一下看看有沒有自己的片子,那種既期待又害怕的複雜心情讓你根本不可能安安生生的坐在椅子上呆一分鐘。後來父親在兩年的時間裡多次住院複查,每一次住院都要做一次ct,毫不誇張的說每一次我都是抬著頭不敢看報告上的任何一個字,每次都是匆匆取出報告後拿著報告單找一個沒人的角落,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才敢把報告打開,然而父親後來的每一次ct檢查報告,就像一根釘子一樣,在我的心裡越插越深……

等候ct結果的時候我給朋友打了個電話,說了沒兩句自己又哽咽的說不出話來,朋友在電話裡一邊安慰著我一邊往醫院趕,朋友家距離醫院需要半小時的車程,但是掛了電話沒多久朋友就急急忙忙趕到了醫院。又大概過了有半個小時,父親的ct片子和報告出來了,我雖然看不懂片子,但是在報告單上掃了兩圈也沒有看到癌症或者轉移的字眼。其實在那個時候自己的心理防線已經防回到只要父親的癌症沒有轉移就好。於是自己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激動拿著片子衝進了父親主治大夫的辦公室給他看,沒等大夫看我報告我就開始試探性的問大夫是不是可以確定父親的癌症沒有轉移,大夫沒有理我,盯著片子看了好一會,拿起電話給ct室打了過去,問審片醫生是不是確定從父親的片子上看不到轉移灶。我在這邊自然聽不到那邊的審片醫生怎麼說,主治大夫掛了電話,給我說以他的經驗來看像我父親這種腫瘤的大小,首先就可以排除是早期,中晚期的直腸癌一般來說遠端都會有轉移,他不確定審片的大夫看的是否準確,建議我到省立醫院的醫學影像鑑定中心去找專家看看,因為像我父親這種直腸癌有沒有遠端轉移是直接影響預後和治療方案的。

我心裡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又一次被澆滅了,還沒等我緩過神來,朋友那邊已經幫我聯繫好了省腫瘤醫院的影像科大夫,因為是熟人那邊答應朋友可以讓我們帶著片子去找他看看,於是我又趕緊叮囑醫生先不要把ct結果告訴父親,我和朋友拿著片子就開車趕往腫瘤醫院,只不過那張沒寫轉移的報告單留在了父親主治醫生的辦公桌上,等我晚上再回醫院,看到那張報告單上多了一行字:不排除雙肺多發轉移。

記得在網上看到過這麼一句話:如果你覺得自己生活不幸,那麼請你到醫院腫瘤科去看看。當我人生中第一次來到腫瘤醫院,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偌大的醫院停車場找不到一個停車位,醫院外面的馬路邊也都被來看病的私家車堵的滿滿當當,好不容易和朋友把車停下,來到地下一層的醫院放射科,正值醫院下午剛上班的時間,護士站跟前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取號的病人和家屬。真正到了這種腫瘤的專科醫院,你才會發現原來這個城市裡有這麼多不幸的人,而自己只是他們當中一個。朋友給約好的影像科大夫打了電話,隨後直接被大夫帶到了醫生辦公室,來不及寒暄我簡單給大夫說了一下父親的情況,大夫舉著片子看了一眼,非常肯定的說父親雙肺的質量很差,上面至少有四到五個轉移點了,而且胸膜也有轉移,這種情況不用看病理也基本可以判斷父親的病情已經到了晚期了。聽到這裡,我再也站不住了,頹然的一屁股癱坐在了椅子上。朋友看我精神恍惚,趕緊把我扶到了辦公室外面,然後又轉身進了辦公室。我倚靠著牆壁,用嘴咬著自己的胳膊,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哭聲。走廊裡來來回回的病人和醫生目光從我身上掃過,這裡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經習慣了眼前的場景。朋友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坐在我身邊沒有說話,等我情緒稍稍緩解了告訴我剛剛大夫給了他兩個方案,一個是讓父親立刻轉院到腫瘤醫院,這裡對於癌症的化療放療等治療條件相對完善,另外一個是讓父親繼續在市中醫治療,可以先做一個姑息的改道手術,切除腫瘤,避免父親的病情發展成腸梗阻,那樣的話急診手術父親很有可能連手術檯都下不來。

我還是不甘心,不甘心父親的病一發現就是晚期。於是我又給在醫院工作過的姑媽打去了電話,姑媽很快幫我聯繫到了胸科醫院的專家,我和朋友又趕忙從腫瘤醫院趕往胸科醫院。到了胸科醫院,姑父和姑媽已經在醫院門口等著我了,看到我臉上還沒擦去得眼淚,姑媽沒有多說什麼,讓我在門口等著,她和姑父拿著父親的片子進了醫生辦公室。幾分鐘後姑媽和醫生一起走了出來,看到姑媽通紅的眼睛那種不詳的預感再次襲來。姑媽和醫生道別以後告訴我,剛才大夫在辦公室看完父親的片子後很肯定地說父親已經多發轉移了,加上父親常年抽菸,整個肺部的質量已經很差了,胸膜上也有轉移點,整個肺部片以上能明確看到的轉移灶就有五六處,像這種情況父親也就一般也就半年的時間,大夫說都是自己家人他就不繞彎子了,建議儘快手術改道,然後不要再進行大劑量的化療方案了,像我父親這種身體狀況很可能一個回合下來人就徹底不行了,這種病就是要麼人財兩空,要麼人亡家不破,像咱這種普通的家庭根本承受不起任何的風險。姑媽說完這些,我心裡最後的一絲火苗被澆滅了,胸科醫院這位專家是胸外科的大拿,在胸外領域全國都能數得著的,他的話在我心裡等於給父親直接判了死刑。

姑媽雖然和父親是一奶同胞,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別人也不會替你拿主意,我心裡明白那時候眼淚解決不了問題,需要趕緊回家和母親商量出一個方案來,父親的病一天都拖不起了。回到家,我把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母親,本以為母親可能會一時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沒想到母親短時間內就鎮定了下來,反過頭還在勸我這個時候一定要面對現實,父親躺在醫院家裡只有我一個男人,我必須扛起這一切!很快我和母親商量好方案:鑑於中醫院的外科水平有限,父親的手術必須轉院!在是否告訴父親真實病情這件事上,我聽取了母親的意見,父親一輩子性格內向,很多事情都喜歡憋在心裡,意志力比較薄弱,和大多數患癌家屬一樣,我們都害怕病人一旦瞭解自己的病情以後精神意志徹底垮掉。於是我沒有選擇腫瘤醫院,一是害怕父親知道了,再一個我也明白從今天開始這可能是一個持久戰的開始,腫瘤醫院離我家和父母家要20多公里的距離,太不方便,只能考慮家附近的醫院方便陪床送飯。姑媽很快幫我聯繫好了中心醫院的胃腸外科,商量好第二天轉院,母親要去給父親送飯,通知父親第二天轉院的工作也交到了母親身上,母親穿好衣服準備出門,臨走前母親的一句話讓我倆都紅了眼睛:

你爹這個人一輩子都沒享過什麼福,老了老了終於混到退休了抱上孫子了,又長了這麼個病,老天爺真是瞎了眼睛。

是啊,父親自幼左眼失明,從小就帶著瓶子底厚的眼鏡,難以想象從小學到初中父親是怎麼走過來的,經歷過多少同學的嘲諷和譏笑。初中畢業父親就頂替奶奶的崗位參加工作了,身體條件和外在形象都受限的他只能在工廠裡做裝卸工人,30歲的時候手術切除了全部甲狀腺,一輩子只能長期服用優甲樂,年輕時常年的重體力勞動造成了父親左下肢嚴重的靜脈曲張,腿上一根根彎曲的血管像是無數條蚯蚓一樣從腳面爬到大腿根,後來父親的靜脈曲張已經嚴重到左下肢開始發紫壞死的地步,11年的時候父親做了靜脈曲張的手術,醫生在父親的左腿上從大腿根到腳面一共劃了37道1公分左右的切口才把父親腿上病變的血管處理乾淨。半輩子歷經磨難的父親現在又得上了直腸癌,那時候在網上查過資料的我已經瞭解到了像父親這種低位的直腸癌根本不存在保留肛門的可能,手術需要把腫瘤破壞的直腸和肛門一起切除,然後在父親的肚子上開一個口子作為人工肛門代替排便功能,手術後的病人一輩子都要帶著這個糞袋子,雖然我不知道父親的一輩子還有多久,但是生性要強心理敏感的父親如何才能接受住這種生理心理上的雙重打擊?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如何既能瞞住父親的病情又能說服父親接受改道的現實,只能閉著眼睛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第二天來到醫院,先去病房看了看父親,知道父親長這個病我變得不敢再和父親在目光上的交流,害怕當著父親的面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父親還是一如既往的和我開著玩笑,說都說好了不手術不手術還是讓你小子把我騙來了,手術就手術吧,還折騰啥轉院啊,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你爹我這輩子做的手術多了去了……後來跟父親聊天我才知道,那時候父親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病根本就不是什麼痔瘡,看到我在他面前的神態後他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沒有追著我問反而是為了減輕我的心理壓力……跟父親閒扯了兩句後我來到醫生辦公室給父親辦出院,醫生給了我一打保證書承諾書之類的東西讓我簽字,一再跟我確認是我自己要求出院的,那時候我還心想連個ct都看不明白,我怎麼可能讓你們給父親做手術!

朋友開車來到醫院接我們去中心醫院,在車上父親還和朋友開心的聊著。父親就是這樣,我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父親就把我身邊所有和我關係好的朋友都認了個遍,我的朋友平時也願意找父親聊天。到了中心醫院,我直接去胃腸外科辦住院手續,朋友幫我攙著父親做著常規的入院檢查,胃腸外科主任又給父親做了一次指檢,確認了父親的病情,主人看到我失落的眼神給我說了句沒事小夥子,對於我們來說這是簡單的手術,現在都是用腹腔鏡了,肚子上打幾個小孔就把瘤子切了,別擔心。只不過父親經歷了剛才的指檢,又疼的臉上直冒汗,得趕緊找廁所方便。

住上院的第二天,帶著父親做了各項複雜的術前檢查,心臟彩超、胸腹盆增強ct、直腸鋇餐定位,一個個我之前從未接觸過的醫院名稱開始進入到我的認知範疇,這些繁雜的檢查也把父親折騰的夠嗆。下午的時候父親的管床大夫通知我手術安排在一天以後,明天可以出去洗個澡換換衣服,下午會安排術前談話。我準備出去給父親採購住院所需的日常用品,父親可憐巴巴的跟我商量說好幾天沒見過外面的太陽了,能不能和我一起出去,順便回家洗澡換衣服。於是我帶著父親走出了醫院,正好是下午的時間,醫院離父母家不遠,我和父親準備步行回家,在路上父親問我誰在家看孩子,我告訴父親妻子已經給我岳母打電話讓她來我家幫忙照看孩子了,讓父親放心,父親說著抱怨起自己的身體不爭氣,拖累我也不能工作只能圍著他轉了,一邊說著一邊感嘆也不知道自己以後還能不能多看幾年孫子了。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往下接話,父子二人陷入了沉默。攙著父親的胳膊,看到父親頭上斑駁的白髮,看著父親臉上不該這個年齡有的蒼老的皺紋,我已經忘卻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看看父親,陪父親走一段路了。

夕陽的餘暉灑在回家的路上,正值下班高峰,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色匆匆的人們訴說著這個城市的忙碌,也不知道這些忙碌的人群裡,有多少人像父親一樣,為了健康,為了生命,為了能多看一眼這個繽紛變幻的世界而努力著……

術前談話我沒有讓母親參加,之前經歷過一次父親手術的我知道一般的術前談話醫生總要說一些嚇人的話,我怕母親會更加擔心。談話室裡簽完字,我不放心問大夫,以父親目前的身體狀態能否承受住手術,大夫告訴我根據術前的各項檢查來看,父親是可以耐受手術的,而且父親的腫瘤馬上要把整個腸腔堵住了,一旦造成梗阻,急診手術的風險就會大大增加。至於能否保肛,大夫的建議是術中看看具體情況,之前的檢查來看腫瘤距離肛門也就三四釐米,這種情況如果強行保肛的話術後復發的幾率會大大增加,大夫會根據手術中的情況決定。再次向大夫表達了謝意後,我回到了病房裡。回去的路上我的腦子裡就在組織語言,真實病情瞞著父親,但是改道切除肛門這件事我不能再對父親隱瞞了。無法想象如果父親手術後醒來發現自己的肛門被切除了,肚子上多了個糞袋子他該怎麼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回到病房,在門口看到父親一個人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我走到父親身邊,告訴他大夫說的手術前的注意事項,告訴他大夫說了由於腸道里的“息肉”位置不確定,如果手術中大夫發現距離肛門很近的話可能會連肛門一起切除。父親愣了一下,眼神明顯有些遊離,說切吧,沒辦法,誰讓自己不爭氣長病呢。說完又坐回到窗戶前,呆呆地看著窗外……

直腸癌可能是所有癌症裡最讓人喪失尊嚴的一種,病人一旦切除了肛門永久造瘻了,就要一輩子在肚子上掛一個造瘻袋,儘管現代新款的醫療產品功能已經很全,但是依舊無法徹底解決造瘻袋異味的問題,父親術後我給他買了全系列的造口護理用品,堵漏條、皮膚保護膜、活性炭片、液體敷料,造瘻袋都是用的最好的,這些配件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護造口周圍皮膚不受太大傷害,但是還是不能解決異味的問題。身體殘疾的父親生性敏感要強,看不得別人的臉色,所以父親手術後從來不參加人多的聚會,出門也從來不乘坐公共交通,父親眼神不好但是他換造瘻袋清理個人衛生的時候全部都是自己處理,絕對不讓我和母親插手,直到最後父親最後病情惡化的一個月,臥病在床已無法下地,他才不得不讓我和母親幫他。一輩子要強的人,油盡燈枯的時候還要遭受身體心理上的雙重摺磨……

父親第二天的手術是上午第一臺,七點多的時候手術室的護工到病房來推父親去手術室。一大早姑父姑媽和大爺一家人都來到了醫院,看到家裡人都來了不知道父親心裡是不是也猜到了手術應該沒我說的那麼簡單。手術八點開始,手術室外已經的等候區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之前術前談話的時候大夫說父親的手術如果順利的話大概兩三個小時就能結束,加上那種焦急的心情,自己根本也沒心情坐下等,讓母親坐到等候區,我就開始在樓梯間裡一根根的抽菸,一邊抽菸目光一邊盯著手術室的門,來來回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手術室門口的廣播一響,自己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一遍遍的還在安慰自己大夫不找你是好事說明手術很順利。手術室外的時間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漫長難熬的,在不知道看了多少次表抽了多少根菸後,門外的廣播響起:XX家屬請到談話室門口。丟了煙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談話室,母親他們也都聽到喇叭圍了過來,我自己攥著拳頭進了談話室,出來的是父親的管床大夫,手裡的托盤裡放著一灘暗紅色的肉,大夫說父親的手術還算順利,並給我指了指托盤上的那灘東西,告訴我父親的腫瘤距離肛門太近,無法保住肛門,所以父親的全部直腸和肛門一併切除了,並且儘可能清掃了周圍的淋巴結,大夫給我看完後回頭把那灘肉裝到了一個無菌袋裡,術後會做大病理,並告訴我父親已經推到甦醒室了大概半小時才能出來,讓我們安心等待。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謝意的我沒有說話,向大夫深深的鞠了個躬。半小時後,護工推著父親的手術床出了手術室,我和母親姑媽圍到窗前,那時候的我儘可能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趴到父親耳邊告訴他,一切順利。回病房的路上我一直攥著父親的手,手術中的大量出血和麻醉讓父親的手和胳膊摸起來冰涼,小時候我記得自己總說父親的手很大,拉著父親伸出手和我手掌對手掌,說自己的手什麼時候才能長得像父親的手一樣大。現在,父子二人的手又併到了一起,只不過我和父親換了位置,我的手拉著他的手,給他溫暖,給他力量……回到病房,我和朋友跪在床上,需要用手臂把父親從平車上抬到病床上,掀開父親身上的被子,我的心像刀割一樣:父親的肚子上貼了四貼巴掌大小的敷料,肛門處貼了一張超大號的,兩根引流管從父親的身體上伸出來,引流袋掛在床邊,管子裡流的都是父親暗紅色的血液……父親有著山東大漢的標準體型,1米85的身高,儘管那段時間病痛的折磨讓他迅速消瘦,但是還有著接近150斤的體重,那會父親已經完全甦醒,看到自己赤裸著身子就忘了自己剛剛經歷的手術想自己爬過去趕緊蓋上被子,我和朋友連忙抬起父親,一點一點的把父親挪到了病床上,給父親蓋好了被子。

當晚我留在醫院陪床,父親術後12個小時是不能喝水的,夜晚的病房裡除了心電監控滴滴的工作聲外靜的連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父親因為術中失血,嘴唇已經裂開了口子,我拿著棉棒每隔幾分鐘就要在給父親沾點水溼溼嘴唇,下半夜麻藥勁過去,父親的刀口開始疼起來,沒過多久父親的頭上就已經佈滿了汗珠,4月份的濟南夜晚已經開始有了一絲夏天的味道,父親身下的護理墊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叫來護士幫忙,把父親身下溼透的護理墊換下來換上新的,護士看到父親疼的齜牙咧嘴,說大夫醫囑已經下好,疼的厲害就打一針,我看了看父親,父親沒有說話,但是從眼神裡我已經能感覺到疼痛已經超過了父親的忍受程度,於是趕緊讓護士給父親加上了止疼泵。過了有一個多小時藥效才起作用,父親沉沉睡去。那一夜我和父親一夜無話,但都在心裡想著自己的心事……

手術後的第二天父親開始發低燒,一直持續了有接近一週的時間,期間我也問過大夫父親這種情況是不是所謂的癌燒,大夫的回答讓我安心了許多,大夫說根據父親術中情況來看,腹腔鏡下顯示父親的腹腔內並沒有肉眼可見的轉移癌,切除腫瘤後大夫用化療藥灌洗了腹腔,按說不會是癌燒,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術後感染。後來經過了幾次的血檢也證明了大夫的判斷,大夫給父親用了美羅培南這樣的級別更高的抗生素,終於在術後第四天的時候父親的體溫降到了正常。手術後的父親整個人精神頭除了第一天的時候有些萎靡,第二天開始就主動要求下地活動了,唯一讓父親心中不快的就是肚子上的造口,剛開始的時候父親的造口袋都是由母親替他更換,父親開始下地活動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讓我們插手過,每次都是我把他扶到衛生間,他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處理。

手術後一直也沒和父親交流過他的病情,父親不問我也不提,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終於還是被第七天的病理報告打破。管床大夫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給我看了病理報告單,儘管大部分專業的醫學名詞我看不懂,但是局部晚期,十五分之二的淋巴結有轉移癌這樣的字眼再一次印證了術前大夫的推斷。大夫給我簡單解釋了一下病理的內容,父親的直腸癌應該是屬於晚期,術前胸部ct的結果也意味著父親肺部的病灶就是轉移癌,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儘快安排父親進入系統的化療階段,大夫與腫瘤內科大夫初步給父親制定的化療方案是奧沙+卡培六個療程的方案,看效果可能還會加其他的藥。

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宅家憶:而立之年 癌魔奪走了我的父親

父親的病理結果

其實自己本來打算的就是等病理結果出來後跟父親坦白他的病情,因為要化療了瞞也瞞不住。但是關於要不要化療這件事我自己心裡還一直猶豫不定,父親住院前胸科醫院的專家已經給父親判了半年的死緩,難道要讓父親最後的時光還要經受化療藥物的摧殘嗎?之前我在網上查了關於直腸癌的相關化療方案,無非就是指南上的那幾個,在網上看過相關病友反應的化療後的不良反應來看也是因人而異,有的人可能輕鬆耐受,有的人卻痛苦的生不如死。但是如果不化療,無異於讓父親等死,該如何選擇,我考慮了好久,最終還是決定把事實真相告訴父親,看過病友群裡一位同患家屬的這樣一句話:“每一個晚期癌症病人都有了解自己病情的權利;每一個晚期癌症病人都有決定自己如何治療的權利,每個晚期癌症病人也都有選擇自己如何面對死亡的權利。家屬不可能也不應該替病人做主,其實無論怎樣怎樣選擇都是錯的,因為結局早已註定。”就是這樣一句話,極富理智,卻又悲壯無比。

來到父親身邊,還沒坐下父親就開口問了病理結果,我結結巴巴的告訴父親,手術切下來的組織經過病理化驗,裡面已經發生了癌變,我儘可能的用婉轉的詞語表達著應該表達的意思。父親聽過,苦笑了一聲,說還是被他給猜中了,自己果然是得了絕症。一邊感嘆著自己的命運不濟,一邊問我接下來怎麼打算的,我告訴他醫生要求儘快上化療控制,“那麼說已經到了晚期了是嗎?”父親突然的發問讓我來不及反應,我沒有正面回答,隨口說了一句不管什麼期大夫說了只要是有癌變就得化療。父親沒有再繼續追問,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下編了,相對沉默了許久,父親說先不說這個了等晚上母親來了以後再商量,我點了點頭。晚上母親來送飯,吃過飯以後父親下地活動,我趁機給母親使了個眼色,讓母親去和父親談談,母親扶著父親到病房外的走廊裡散步,我在病房裡收拾東西。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母親回來說讓我今晚回家,她留在醫院裡陪床,正好再跟父親商量下化療的事。我跟父親道了別,自己已經幾天沒有回家了,可是回了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想著白天大夫說過的話,是選擇化療還是讓父親有尊嚴的度過剩餘的時光?父親平日裡的身體情況就很差,小小的感冒發燒就能折騰的躺在床上好幾天吃不下飯,經歷過這次的大手術,父親原本就很脆弱的身體彷彿更加不堪一擊,看到病友群裡反映的化療後恐怖的不良反應,我在糾結中混沌的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來到醫院,剛一進病房母親就給我使了個顏色,我藉口出去給父親打水,拿起暖壺退了出來,母親也跟著我走了出來,在走廊裡,母親告訴了我昨天晚上和父親商量的結果:不做化療!原因很簡單,父親不想一直躺在醫院裡被人伺候,害怕自己身體承受不住倒下,用父親的話來說:一下死了還好,萬一死也死不了,躺在床上動也動不得,吃喝拉撒都離不開人了怎麼辦?平時我和妻子都上班,孩子不滿一歲平時都是母親幫忙帶,岳父母平時都在老家,而且人家也有孫子要看,不可能一直呆在閨女家裡。父親對母親說,既然知道了是這種病,沒有必要拿錢往水裡扔,還不如把錢留給孫子……記得之前我和父親也討論過瓊瑤立遺囑類似的話題,父親那時候給我說過如果以後自己得了癌症,堅決不化療,臨終不做任何有創搶救,那時候我還埋怨父親亂說話,沒想到這種選擇很快就降臨到了我身上。母親說完後,又和我商量看看要不化療就先不做,等父親病好出院休息一段時間再說,正好也利用這個時間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只好答應。母親說頭天晚上父親和她商量的時候,父親哭了,這是父親從知道自己身患癌症以來第一次流淚,當然父親在我面前還是依然保持著自己堅強的形象。是啊,父親自幼身體殘疾,這些年曆經磨難,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又得了這麼個沒有尊嚴的病,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安慰人的話都會說,當萬般的不幸都降臨在自己身上之時,坦然面對現實時需要時間和勇氣的,只有經歷過這些,人才可以說看透了生死。

我把父親的想法告訴了主治醫生,大夫似乎並沒有太驚訝,說他會再勸勸父親,如果父親執意如此,那也沒有辦法,每個人都有選擇做與不做的權利。第二天大夫查完房,把我叫出去告訴我昨天給父親談過話,父親的選擇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有辦法現在只能是順從他。我那段時間瞭解過大夫給的化療方案中奧沙加希羅達的組合是吊瓶➕口服藥的形式,希羅達是可以口服的,也可以作為單藥化療,但是效果肯定不如組合給藥,我問大夫父親出院以後我能不能把希羅達單獨開出來在家服用,醫生說可以,其實那時候我想的是偷偷把包裝扔掉,當成普通的口服藥給父親吃,看看父親服藥後會有什麼反應,如果反應很輕微的話我就可以藉此說服父親接受化療了。大夫聽完我的想法後同意了,並且把他的私人交易方式給了我,一再囑咐我如果有大量嘔吐腹瀉等反應的話一定要及時告訴他,感謝那位大夫,答應了我的不情之請。

父親在手術後的第12天出院,辦理完出院手續後和父親回家,之前我已經和妻子商量好了,父親出院以後我和妻子帶著孩子搬回到父母家,一來方便母親照顧父親和孩子,同時也希望孫子在身邊能讓父親心情好一些,重新燃起他求生的慾望,我自己也能對父親多一些陪伴和照顧。回家見到孫子父親高興的不得了,我兒子說話晚,雖然那時候還不會叫爺爺,但是畢竟血濃於水,看到父親陪孩子開心的笑著,我似乎也忘卻了那些日子經歷的艱難……

父親回家後的日子重新回到了之前的生活軌道上,父親不用再去上班,白天天氣好的時候和母親帶著孩子去遛彎,晚上做好飯等我和妻子下班。一家人其樂融融,家闔人團圓的幸福讓我心裡默默的祈禱著,時光過的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我能夠把那一刻的美好留住……

父親回家後我心裡一直謹記著出院前主治大夫叮囑我的話,儘可能早的說服父親在手術後的窗口期內接受化療。於是我在父親出院後的第二週開始,在父親早飯後30分鐘內,給父親口服卡培他濱。本以為大夫說過一般卡培他濱單藥的話有可能不會出現很強烈的副反應,但是我還是低估了化療藥物對人身體上的摧殘,吃過藥的父親在半小時內就出現了嚴重的嘔吐和腹瀉,父親在衛生間裡哇哇的吐了得有半個小時,出來後父親還問我是不是早上吃的東西不乾淨,我不置可否,遵照醫囑給父親吃了胃復安,父親躺在床上還是止不住的難受,胃裡一陣陣的噁心刺激著父親的喉嚨,又連著吐了好多水,我心中開始自責起來,或許我的選擇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一天的時間父親都沒有再吃什麼東西,快到了晚上的時候又開始了大量的腹瀉,因為父親帶的造口袋,連續的腹瀉甚至讓父親都來不及更換造口袋,手忙腳亂中趕緊給父親吃上蒙脫石,又連著跑了幾次廁所後父親的腹瀉才慢慢的止住了。折騰了一天的父親躺在床上,精神頭很差,並且父親已經猜到了我晚上給他吃的什麼,告訴我放棄吧,能理解我希望他好的心情,但是他絕對不會再吃這個藥了,再吃下去可能連命都沒了,希望我能尊重他的選擇,我默默的點了點頭。

化療這條路就這樣被堵死了,父親堅決的態度和我親眼看到化療藥物對父親的折磨,讓我徹底對化療死了心,僅僅是口服藥就讓父親難受的生不如死,不敢想象如果加上奧沙利鉑、伊立替康這樣副反應更大的化療藥物會怎樣。這條路雖然不能走了,可是作為兒女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就這麼幹等著耗盡最後的時間啊,於是我開始在網上病友群裡查詢關於中藥治癌的內容。有同省的病友向我推薦了省中醫的一位專家,說自己家人吃他的中藥以後感覺挺好。我在網上預約了這位省中醫的專家號,直接帶父親去了醫院。這位專家坐診當天,我早早的就來到了護士站排隊取號,8點開診7點半這位專家的診室門口就擠了大概五六十人,走廊裡密密麻麻的病人和家屬大部分都是來找這位專家看病的,我心裡開始慶幸自己看來是找對了人。由於在網上預約過,我等了大概五六個人後進入了診室,給寫病歷的護士大概說了一下父親的病情,護士把父親的病歷放到了專家的桌子上,我趕緊把父親叫進了診室,專家給父親號過脈,又看了看父親的舌苔,問過父親的簡要情況讓父親到診室外等候開藥。父親出去後,專家問我要過父親的大病理看了看,對我說父親的情況比較嚴重,大病理上已經顯示父親的癌症有了轉移,問我為什麼沒接受化療,我把父親吃過藥後的副反應告訴了專家,這位專家談了口氣,說他先給父親開幾幅中藥吃吃看看吧,先把父親脆弱的身體調理調理。拿過藥,和父親回家,從那開始了和中藥的“鏖戰。”

萬幸的是父親吃了中藥,似乎並有沒什麼太大的副作用,能吃能睡,也沒有了之前那種噁心的感覺,於是父親也認可了這種方式,每天熬中藥,吃中藥成了他的必修課。不知道是中藥真的起了效果還是父親手術後的身體在慢慢恢復,父親逐漸恢復了手術前的體重,體力上也明顯有了回升,平日裡和母親一起帶著孫子出去遛彎,回家後也不再氣喘吁吁。甚至每天早上父親都會5點鐘起床,拎著兩個水桶去黑虎泉打水,順便給我們捎回早飯,看著手機上每天的微信上運動,父親每天的步數都在一萬步上下。父親在那段時間裡完全就是一個正常人,不說的話根本看不出他剛做過這麼大的手術,也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那時候我甚至都懷疑父親的病情被誇大了,我自己把自己給嚇到了……

也是在那年夏天,我有了第一次和父親的旅行。以前一直以來父母都是在為了生活而奔波,從來都沒有時間和經歷停下腳步看看周圍的世界,現在父親的生命被按下了加速鍵,還有好多沒有實現的願望和沒有看過的風景,我必須加快腳步。簡單和父母商議過後,我和妻子,帶著孩子和父母,踏上了省內的自駕之旅。父親說自己沒有看過大海,我們就直奔日照,面對大海父親可以一聲聲的吼出自己對命運不公的憤懣,在大海邊父親可以抱著孫子在沙灘上嬉戲,傍晚退潮時父親可以在海邊吹著海風散步。

多想讓時間就此靜止啊,好讓我能夠多看你一眼,我的父親……

我們從海邊回來已經是父親手術後的第四個月了,按照出院時大夫的叮囑一定要在半年之內帶父親回來複查,於是父親又住回了當初手術的醫院。住院又是一系列全方位的檢查,這些檢查裡最讓人揪心的當然還是ct,它的結果關係到父親病情的進展程度,更關係到父親接下來的生存時間。拿到結果以後我忐忑的走進大夫辦公室看片子,大夫看後說目前來看的話父親肺部的轉移灶並沒有很明顯的進展,這讓我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大夫說父親目前的身體狀況看上去還不錯,問我看能不能這時候說服父親接受化療,說像父親這種情況的話也可以做一下基因檢測看能不能用靶向藥愛必妥。其實這個藥物我之前在網上查資料的時候看到過,它是針對父親這種轉移性直腸癌特定基因的靶向藥物,相對於其他傳統化療來說的話副作用會小很多,只不過17年那時候愛必妥還沒有納入濟南市的職工醫保,用完的話需要完全自費,大概算過像父親體重的話(愛必妥按體重計算劑量)每個月花費大概7到8萬,這個數字可能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都是天文數字。(2019年年初的時候愛必妥已經納入了濟南市職工醫保支付範圍,只不過那時候父親已經用不上了)

其實在我之前網上查到這個藥的時候,自己曾經想過,我的家庭必然是承擔不起如此昂貴的醫療費用的,但是如果我把自己住的房子賣掉的話大概能買個八九十萬,這些錢應該也能夠支撐一段時間,後來因為忙著在醫院照顧父親沒有再細想,那天醫生的話又一次提醒了我,回到病房我把醫生的話和我的想法告訴了父親,沒想到父親那段時間裡第一次對我大發雷霆,說我如果有這種想法的話,他立刻拒絕任何治療馬上出院,並讓我馬上回家搬走滾蛋,他不需要我照顧……看到父親如此生氣,我只好選擇放棄。父親慢慢平靜下來對我說,他的病已經是這樣了,現在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現在自己就想順其自然,不給兒女添任何麻煩,說我已經成家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做任何決定不能意氣用事,他的病不是說花錢就能看好的,如果是讓我用妻離子散換來他多活兩天,還不如讓他現在就死。並且告訴我:不要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對於他的病,要學會接受現實,生老病死是永遠都是生活中不能逃避也不能逆勢而為的……

我的父親就是這樣,用自己的生命,教會我如何面對生活,如何面對死亡……

父親在醫院住了大概一週左右,每天打的都是些提高免疫力和治療慢支的藥物,一週以後父親就出院了,結束了第一次的住院複查。

回家以後的父親還是繼續著以往的生活習慣,早上早起遛彎打泉水,白天和母親一起在家帶孩子,晚上吃過晚飯就去遛大明湖,每天的微信運動都在一萬以上。看到生活中的父親和常人並無區別,我的精力也從糾結父親化療上轉移到日常的生活裡來,父親還會每天都熬中藥,偶爾實在吃不下的時候也會偷偷停兩天,從那次出院後姑媽託人從醫院給父親弄來一批提高免疫力的胸腺五肽,我學會了肌肉注射,每隔幾天都會給父親打幾針,說是能提高免疫力,更多的是給我自己心理上的安慰。就這樣,父親度過了手術後的六個月,也度過了那位專家預言的半年生存期。

時間很快到了18年的六月份,距離上一次複查已經是半年多的時間了,這期間父親一直是服用的省中醫那位專家的中藥,對於腫瘤有沒有效果我不知道,但是那段時間父親的氣色一直很不錯,精力也比較旺盛,用父親的話來說就是自己只要能吃飯能活動,他怎麼也得再活個十年八年的,至少得看著孫子上了學。確實那段時間平時白天都是父親看孫子,有了孩子的吵鬧,家裡也就有了生氣,父親也就有了努力活下去的盼頭,那段時間一直都充滿了幸福的歡笑。六月份剛開始,父親覺得自己開始有點厭食,有的時候白天一天不吃飯也不覺得餓,體力上也比之前有所下降,總是覺得乏力。那種不好的感覺又一次襲上心頭,於是我帶著父親重新住院複查,結果這次的ct掃描顯示,父親的肝臟上有了一個6.7×5的巨大轉移灶!大夫直言像父親這種轉移的速度,最多不超過10個月就會危及生命。來不及猶豫,可還沒等我想好如何給父親說的時候,父親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檢查結果。原來是護士以為父親知道自己的病情,竟直接把ct結果告訴了父親。回到病房還沒等我開口父親的情緒就爆發了,那是他從知道自己患癌以來第一次情緒失控,吵吵著要出院,我知道父親是接受不了這麼快就發生肝轉移的現實,我一邊安慰著父親,一邊收拾被父親摔壞的杯子。看到父親的那種無助和失落自己真的已經欲哭無淚了,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剛剛被激起的一絲生的慾望這麼快就被現實無情的澆滅。父親過了一會情緒冷靜下來,給我說要求馬上出院,與其讓他最後的時間躺在病床上毫無尊嚴的苟活還不如立刻死去。我說服不叫他,萬般無奈下給姑媽打去了電話,姑媽很快趕到了醫院,看到姐弟倆都紅著眼睛,我默默地退出了病房,讓他倆好好談談吧。

過了好大一會病房門打開,姑媽走了出來對我說,一切都順著父親的心意來吧,父親給姑媽說了他不想就這麼躺在病床上成了我的累贅,這個病終歸是治不好的,花多少錢都治不好,他不能為了自己把我們這個家都毀了。姑媽說自己也不贊成他再接受化療,已經受了這麼多罪,不能讓他最後再守折磨了。父親的心意已決,姑媽說正好她最近要去威海避暑,想帶著父親一起走,去海邊待一段時間,父親已經同意了。我無法再做什麼,給父親辦理了出院手續,把父親和姑媽送上了去威海的列車……

父親去威海的那段時間裡,我整天都陷在自責當中無法走出,到了晚上根本無法入睡,想著如果自己當初能說服父親接受化療,結果會不會比現在好?如果能早一點發現父親的轉移,是不是能讓父親多活一段時間?腦子裡亂成麻,每天早上都要在酒精的作用下才能睡著,就這麼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一個月。在這裡要感謝同城病友群裡的一位家屬,和我年齡相仿,所以我們有很多的共同話題可以交流。那段時間他一直私聊開導我,他的父親也是直腸癌,手術後接受了兩次化療,第三次化療沒有挺過來,白細胞嚴重低下造成了肺部感染而去世。那段時間他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家人長了這個病,自己無論怎麼選擇怎麼做都是錯的。對於他來說他也一直後悔,不該讓父親化療,或許不化療他的父親還不會走的那麼快。

但是結果怎樣呢,晚期癌症,化療與不化療,結果都已經註定……

一個月後我去威海接父親回家,一個月沒見面,看到父親的那一刻我還是留下了眼淚,父親也猜到了這一個月我經受了怎樣的煎熬,笑著摸了摸我的頭。臨上車的時候姑媽告訴我,這些天父親和她談了很多,關於生死父親看的很豁達,態度也很堅決,讓我回去以後別再要求父親去做化療了,我的心思大家都懂,只不過順勢而為吧,有些事情我們左右不了,陪伴勝過治療。

回到濟南,父親又重新回到了以往的生活軌道上來,孩子陪在父親身邊給他帶來的快樂讓父親心情好了很多,只不過父親的精力已經不如以前,每天走的步數已經從原來的一萬多步變成了四五千步,有時也會因為沒有胃口吃不下飯。每天下班回來吃過晚飯,我也都會陪著父親溜溜彎,路上找個話題讓他多說幾句,而父親則給我分享了很多之前他從沒向我提及的事情。

九月份開始,父親開始覺得肋骨有時會很疼,疼著疼著會突然竄到脖子上,脖子有時會一整天都痠疼的厲害。醫院核磁展示:父親頸椎轉移

。父親開始吃吲哆美辛止疼,並每隔兩週開始注射帕米磷酸抑制骨轉移。

進入十一月份,父親肝區開始疼痛,複查核磁提示胸椎發生椎體轉移。ct顯示父親的肝臟轉移瘤已經長到了9.7×6.7,也就是說父親的肚子裡有一個接近十釐米的腫瘤!腫瘤壓迫導致父親晚上睡覺已經不能完全平躺了,絕大多數時間父親都需要在床上墊上一床厚被子把上半身墊起45度才能去睡。父親所吃的止疼藥已經從吲哚美辛升級到了路蓋克,泰勒寧,並且每隔兩週都要住院到疼痛科接受叫做筋膜鬆解術的微創手術來緩解疼痛,每天三頓吃的止疼藥已經大概有十來片了。

那時候我知道,父親的生命已經真正進入了最後的時間。

父親後期住院一般都是住進醫院的疼痛科,平時的止痛藥雖然一天三頓一次不拉,但是父親還是幾乎每隔半個月到二十天都會疼的不能自已,每次去醫院大夫都會遵循三階梯調整用藥方案,從一開始的布洛芬吲哆美辛,到路蓋客,再到曲馬多和泰勒寧,中間還要加上一些像西樂葆一樣的非甾體抗炎藥補充藥效,每天要吃的止疼藥加起來大概要有15.6片,即使這樣父親還是經常疼的吃不下飯,半夜裡經常在劇痛中醒來。那段時間癌細胞在父親體內瘋狂的作祟,父親的體重很快從80多公斤掉到70多公斤,其實癌症病人不怕胖,就怕莫名其妙的突然暴瘦,一旦出現不明原因的體重減輕,那麼病人的病情很可能迅速進展了。雖是如此,父親那段時間裡還是堅持在不太疼的時候按時出去散步,身體相對舒服一點的時候儘量多吃飯,為了能及時補充父親體內被癌細胞消耗的能量,我在家裡給父親常備了蛋白粉、速愈素還有其他小點心之類的東西希望父親能夠在不疼的時候多吃一點。儘管如此,父親的精氣神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下去。

2018年的年底,父親在一個月內第三次住院,疼痛科的醫生告訴我如果父親在一次微創手術後父親的疼痛感還是不能減輕一點的話,他們要考慮給父親上嗎啡泵了,那時候父親已經開始服用奧施康定止疼,從一開始的一天兩片加到了一天六片,奧施康定是三級止疼藥,如果這個藥都不能減輕父親的疼痛的話,那麼只能考慮鞘內泵注射嗎啡了。說來也怪,父親經過那次的筋膜鬆解微創手術後,疼痛感減輕了很多,手術六個小時後父親告訴我說這次的效果特別好,脖子和肚子基本感覺不到疼了,疼痛減輕了父親的心情也大好,當天晚上我偷偷帶著父親出了醫院去吃了頓自助餐,父親終於可以大快朵頤了。吃完自助餐偷偷送父親回病房,父親很高興的跟我聊了很多,關於家庭的,關於生活的,關於父親小時候的,後來父親告訴我那天晚上是他近兩個月睡的最踏實的一晚。那天晚上父親很興奮,興奮的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父親那次住院以後直到19年春節,疼痛感減輕了很多,白天一天兩次奧施康定加上一次泰勒寧,基本可以把父親的疼痛等級控制在5分以內。春節前的半個多月父親基本恢復到了以前一樣,奧施康定的劑量也控制在了每天60毫克沒有再增加,白天我和母親不在家,父親自己一個人看孩子也不亦樂乎。

時間很快到了春節,每年春節年三十我們一大家子中午都要聚餐,春節之前兩個姑媽和大爺就商量好了今年春節一定要挑一個好一點的飯店,以往的聚餐家裡都是AA平攤,這次聚餐就不讓我們家再攤錢了。言外之意我自己心裡都明白:這可能是父親過的最後一個春節,我自己也有這個思想準備。

年三十早上,父親一大早就起來和我張羅著貼春聯貼福字,母親給父親找出給他買的紅色的毛衣和襯衣換上,說希望能給父親帶來好運。十點多我們準備出門,我在自己包裡給父親帶了奧施康定和曲馬多以備不時之需。在車上父親偷偷告訴我說今天中午吃飯他可能不一定能撐下來,父親覺得從早上吃過奧施康定以後肚子還是一直隱隱地疼,說吃飯的時候如果他感覺撐不住了就讓我悄悄的開車帶他回來,別掃了大家的興,我心裡開始不安起來。

飯桌上大家都很高興,一年到頭來一大家人很少能有機會聚在一起,姑媽家的三個外孫子加上大爺的孫女再加上我兒子,五個小孩吵鬧的聲音快把包間裡的頂篷都掀翻了,說心裡話看到眼前別人家裡幸福快樂的一幕我真的很羨慕,想到這可能是父親最後一個春節了我眼裡就浸滿了淚水。酒桌上姑媽和大爺不住的給父親夾菜,大家都想盡可能的照顧到父親又不能讓他感覺到自己被特殊對待,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很默契的誰都沒有提及父親的病情,而我的眼睛一直都盯在父親身上沒離開過,就害怕他給我發信號我沒收到。酒過三巡我和三個表哥給幾位長輩敬酒,當敬到父親這裡時,我看到父親的手一直在捂著自己的肚子,不知道是包間裡空調太熱還是太疼的原因,父親的頭上掛了一層汗珠。趁著父親去衛生間的功夫,我趕緊拿出曲馬多讓父親吃上,問父親要不要回家,父親咬了咬牙說沒事,吃了藥我扶著父親在沙發上休息,過了好一會藥效起了作用父親擰著的眉頭才舒展開。飯局進行到最後,大爺拿出相機張羅著給大家拍全家福,大家拍完了合照姑媽對我說讓我們一家四口人單獨照一張吧,父親笑了笑,和母親妻子並坐在椅子上抱著孫子,我站在身後,

就這樣,我們留下了父親在世的最後一張合影……

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宅家憶:而立之年 癌魔奪走了我的父親

2019年春節,最後一張全家福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三點了,父親一進門就躺在了床上,背後有墊起了45度高的被子。讓父親躺下休息,我開始在廚房準備年夜飯,母親和妻子在客廳陪著孩子玩,家裡人少,過年就是沒有別人家熱鬧。簡單做了五六個菜,一家人坐到了飯桌前,我去臥室叫父親起來吃飯,父親咬著牙站起來,能看得出父親疼的還是很厲害,我想讓父親繼續躺著休息,但父親執意還是要起來,他自己知道,這頓飯如果他不吃,我們一家人這個年可能都過不好了。

母親在沙發上給父親墊了兩層厚厚的靠背才讓父親找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坐下,我給母親和妻子倒上酒,父親問我能不能給他也倒一點,結果被我堅決的否決了。

其實父親得病之前一直喜歡喝酒,不會喝多但是每天至少也得三五兩,但是從父親患病以後,在我的控制下他一滴酒都沒喝過,中午聚餐的時候他也是喝的果汁,兩年來他從來也沒有主動說過想喝酒。我現在回頭想想真的很遺憾也很自責,那時候父親自己心裡可能也明白這可能是過的最後一次春節了,我怎麼就把狠心把父親最後的一次小小的願望給扼殺了?

父親喝的不是酒,是在跟自己告別啊……

儘管被我否決了,父親也沒有表現出失落,有孩子在跟前總能讓父親強忍著病痛露出微笑,我告訴父親年夜飯是我做的今天得賞個臉多吃一點,父親還在一邊吃著一邊品評著我的手藝。吃了一點菜父親說自己坐的太久了撐不住先去躺會,把父親扶到床上給父親吃上藥,他攆著我趕緊出去和母親妻子繼續吃飯。後來我和母親妻子吃飯的時候都沒有太多的交流,默默的想著心事。

年初一一大早我就被母親叫了起來,說父親昨天晚上疼的一宿都沒睡,快天亮了才依在床頭上半坐著睡著了。母親問我能不能想辦法再去醫院給父親開點藥,我穿上衣服就出了門。年初一醫院疼痛科的專家並不坐診,我只好拿著父親的大病歷去了腫瘤科病房找大夫,找到值班醫生,醫生看了看父親的病歷和之前疼痛科醫生開的藥,說像父親這種情況奧施康定已經是最高級別的口服止疼藥了,這個藥並沒有天花板效應,藥效不夠的話可以再加量,他又給我開了幾貼外用的止疼藥多瑞吉,並建議我把奧施康定的劑量加到每天120毫克,如果還不能控制的話就等到年初六疼痛科上班了來住院裝鞘內泵。拿著這些沉甸甸的藥,我的心裡五味雜陳……

回家來給父親貼上止疼貼,也把口服藥的劑量加了上來,可這些藥效就維持了兩天,第三天開始父親又開始晚上疼的整夜難眠,只能披著外套坐在床上,快到天亮才能睡去。那兩天父親白天幾乎都沒有吃什麼東西,最多就是衝一碗蛋白粉或者吃一個水煮蛋。父親幾次半夜疼的實在難受,說還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兩隻手拼命的捶打床板,我害怕父親做出極端的事,只好和母親輪流值班盯著父親。那時候的父親,終於還是被癌細胞折磨的喪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終於熬到初六,一大早開車把父親拉到醫院住院,短短的半個月讓父親的體重又掉了十多斤。可是不幸的事情接踵而來,疼痛科醫生告訴我現在醫院的鞘內泵沒貨,只能協調其他醫院看能不能借用,或者等著供貨商再提供,現在只能儘快安排再給父親做一次筋膜鬆解術和局部注射無水酒精止疼看看效果怎麼樣,他們醫院儘快聯繫解決泵的問題。沒得選擇,只好讓父親暫且住下,那時候的父親的奧施康定一天的劑量已經達到了160毫克,也就是接近兩盒的藥量,每隔四個小時吃一次泰勒寧,夜晚如果出現爆發痛的話還要在臨時注射嗎啡止疼。原本住院還需要重新做一次ct檢查,但是父親那會已經不能完全平躺了,在ct室試了幾次父親完全躺不下,根本不能堅持做完,無奈只好作罷。好在大夫很快安排了手術,可是手術後的效果並不好,術後第一天晚上父親就疼的打了兩支嗎啡才睡著。第二天疼痛科主任給父親調整了口服藥,兩次奧施康定中間給父親加上了普瑞巴林和奧氮平,吃了這兩種藥,父親白天不再經常喊疼了,但卻開始嗜睡和囈語,噩夢般的日子開始了……

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宅家憶:而立之年 癌魔奪走了我的父親

19年春節後父親的病情全面爆發,雙肺、肝臟、髂骨全身轉移


住院兩週後,大夫開始勸說我們出院,說父親目前的病情基本上沒有太多的辦法,嗎啡泵他們正在幫忙聯繫,疼痛目前只能靠藥物解決,住院吃藥和回家吃藥是一樣的,並且注射用的嗎啡也可以帶回家。

我聽明白了大夫趕人的意思:回家,等死…

說實話這些我能理解,父親這種情況在醫院白天除了固定的兩支胸腺五肽以外並沒有其他的治療,醫保病人住院一般都是最長半個月為一個週期,這是醫保辦和醫院的規定,並不是哪個大夫說了算的。但是這對於病人和家屬來說,未免太過殘酷。

第二天接父親回家,我把喊來朋友來幫忙,因為那時候父親已經到了獨自站立都需要人扶著的狀態,我和朋友攙著父親把他架上了六樓。父親的體力那會已經完全不支了,稍微活動一下就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回了家父親一頭栽在床上,累的話都不願意說,我下樓送朋友,朋友對我說看父親這種情況的話估計撐不了多久了,建議我心裡有個思想準備,是讓父親在家還是去醫院,這會兒需要抓緊決定了,如果需要幫忙的話隨時給他打電話,臨走的時候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眼神告訴我,挺住!

我拼命的讓自己鎮靜下來,腦子裡想著對策。先不說父親到底還能撐多久,首先一點是要解決父親的癌痛,父親只要在世一天,我也不能讓他在癌痛的折磨中煎熬。於是我開始奔走在市裡的幾家三甲醫院疼痛科和腫瘤科,希望能找到能為父親安裝嗎啡泵的醫院,可是上天好像故意捉弄我一樣,幾家醫院都告訴我說嗎啡泵現在醫院沒貨,需要提前向廠家預定,醫院還要走手續審批,能到貨的話最快要半月以後。

我垂頭喪氣的回了家。一進門看到母親正在為父親按摩後背,父親說很奇怪回到家來以後自己的疼痛感好像有點減輕了,讓我別太著急了慢慢找,看得出父親說話還是很虛弱。晚上父親沒有吃飯,吃過了止疼藥以後就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母親悄悄把我叫到客廳裡,說父親的狀態看起來不太好,不知道父親還能挺多久,和我商量看是不是要給父親準備準備了。說實話自從父親查處患上癌症的那天起,我在心裡無數想象著這個場景,自己也算是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可當現實真的來到這一天時,自己還是那樣的手足無措。我告訴母親無論如何我要聯繫到醫院讓父親儘快的再住上院,儘快的幫父親把嗎啡泵裝上讓他減輕點痛苦,至於最後父親是在家裡走還是在醫院走到時候再看吧,尊重父親的意願。母親的意思是這次如果找到醫院的話就不打算再讓父親出院了,一來是父母家住六樓,老房子沒有電梯,而且樓梯空間很小,如果父親真的躺下了,恐怕連抬都抬不出去。再一個家裡孩子還小,怕把孩子嚇著,畢竟那時候兒子才兩歲正是好動的時候。我一邊應合著母親,臉上的眼淚又一次不爭氣的落下來。和母親商量了一下,當天晚上我就把妻子和兒子送回了我自己家,並且讓妻子給岳母又打去了電話讓岳母第二天趕來濟南幫我們照看孩子,妻子白天要上班,而我和母親,要陪著父親走完最後一段路了……本來當天晚上我想的是把妻子和孩子送回家後我再回父母家的,害怕晚上一旦發生突發狀況母親自己應付不來,但母親看到我跑了一天沒精打采的,硬是沒讓我再回來,給我說讓我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再來,有什麼事情母親會給我打電話(我自己家和父母家開車也就五六分鐘的路程)可那會兒的我哪能睡得著啊……

回家後迷迷糊糊的在客廳的沙發上靠了一宿,腦子裡回想著這些年和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直到快要天亮了才昏昏睡去,手機一直放在手邊上,生怕錯過母親打過來的電話。睡夢裡我好像夢到了和父親一起來到了海邊,父親外前面走,我在後面追,父親在我前面明明離得很近,可我怎麼伸手也抓不到……

當我還在睡夢裡,母親的電話打了過來,說父親早上起床上廁所的時候突然間站不起來了,父親自己說自己下半身有發麻的感覺,讓我起來後趕緊過去看看。掛了電話,我腦子裡浮現出兩個字:截癱!

來不及洗刷我穿上衣服就出了門,看了看錶不到七點。來到家裡看到父親,父親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嚴重性,說自己可能就是躺的時間久了腿上沒勁,還埋怨母親一大早就把我叫過來。我沒有說話,想扶著父親再站起來試試,父親一手撐著床,一手扶著我的肩膀,艱難的下地站住,可剛一邁腿身體就像被封吹倒的樹一樣倒在了我的身上。我扶著父親躺回到床上,抬起父親得兩根腿,用手撐著父親的雙腳讓他使勁,那會兒我的手還能感覺到父親的雙腿挺有力氣的,但是父親說自己腿的皮膚好像沒大有感覺,我用手使勁掐了父親大腿一下,問父親能不能感覺到,父親說有感覺,但不疼,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邊安慰著父親沒事,一邊使眼色把母親叫出了臥室,我告訴了母親我的猜測,父親肝臟上的腫瘤很可能已經壓迫到了父親的脊髓,兩腿發麻的原因絕對不是躺的久了沒勁了,再發展很可能父親連小便都解不出來了。我告訴母親現在找不到醫院接收父親,沒辦法了我現在只能去求助姑媽,讓母親在家觀察著等我的電話,說完我拿起手機出了門。

到了姑媽家還沒等我進門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父親小便已經解不出來了!病情一步步靠近了我的猜測,給姑媽說了下父親的情況,姑媽馬上拿起手機幫忙聯繫醫院,問了兩家三甲醫院都被拒收,終於在問到市立醫院的時候大夫抹不開姑媽的面子答應接收父親,醫院答應幫忙派救護車來家裡接人。我又馬不停蹄往家裡趕,姑父姑媽和表哥也一起跟我回了父親家。

回到家的時候醫院派的救護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可怎麼把父親抬下樓卻成了難題,120的擔架在狹窄的樓道里根本轉不過身來,沒辦法擔架只能由兩名擔架工抬著,拐彎下樓的時候儘可能把擔架舉高,我跑到兩人中間把擔架撐起來,後面的擔架工再跑到最前面接過來。就這樣我們三個人傳遞著把父親抬下了六層樓。剛躺上擔架父親疼痛難忍,根本不能完全躺下,母親只好把羽絨服和薄被子掉在父親的身下和脖子後面,即使這樣父親仍然疼的齜牙咧嘴不停的哀嚎,我知道父親正在經受著怎樣的痛苦,平時晚上躺在床上父親都疼的只能半坐著睡,更何況現在把他捆在擔架上任人擺弄。

把父親抬上救護車,父親緊閉著眼睛,三月份的濟南天氣還很涼,父親頭上的汗卻已經打溼了擔架上的羽絨服。在車上父親用力握著我的手,臉上寫滿了絕望……

到了醫院直接把父親推到了腫瘤科病房,父親睜開眼睛把我叫到跟前,問我能不能給他打一支嗎啡,實在太冷了。我忙不迭的跑去找醫生,醫生說還沒辦理住院手續根本開不出藥來,我哀求著醫生能不能先給他打上我馬上去辦住院,醫生看我拿著東西的手哆嗦著,告訴我彆著急,讓我先去辦住院,他先用別的病人的針給父親打上,讓我回來以後再補上藥。我拿著父親的身份證跑去了住院處,這次住上院,父親就再也不可能出來了……

辦好住院照例還是要走流程的一系列入院檢查,用輪椅把父親推到ct室,父親剛剛打過一針嗎啡,疼痛感有所減輕,我和表哥倆人把父親攙到ct床前,可是父親根本不能平躺下,脖子也只能固定一個姿勢,試了幾次父親都疼的大叫,我實在不忍心再折磨父親了,於是擅自做主,放棄了ct檢查。父親上一次做ct是在一月份,那時候父親的腫瘤就已經9.7cm,兩個月沒查,估計早就已經突破10cm,難以想象父親的每一次移動都可能擠壓著體內的腫瘤,這顆巨大的腫瘤已經像是一個定時炸彈,危及到了父親的生命。

回到病房我把父親一月份的ct片子拿給大夫看,大夫得知父親剛剛並沒做ct,臉上露出了一絲的不悅,那時候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每一次移動,父親都經受了巨大的痛苦,也冒著巨大的風險,一旦腫瘤破裂造成大出血,父親可能馬上就沒了,這是從中心醫院出院時大夫叮囑我的。父親最後的時光,我不想再折磨他了……

大夫看了看父親一月份的片子,說從前片子上能看得到腫瘤壓迫脊髓,父親這次突發截癱很可能就是壓迫導致的,大夫建議叫一次院內會診請骨科大夫來評估一下父親的病情好做下一步治療。其實我心裡明白,父親都這樣了還能再怎麼治療,只不過是走走形式罷了,但是還是採納了大夫的建議。護士來給父親插上了尿管導尿,第一次就導出了接近一千毫升,父親漲的發亮的肚皮也慢慢癟了下去。

骨科大夫會診的結果已經很明瞭了,看過父親的片子以後骨科大夫很乾脆的說,像父親這種情況基本沒有手術的可能了,肝臟上的腫瘤負荷太大,預估父親的生存期可能也就在兩週左右,沒有手術的價值了。

其實每一個病患家屬走到這一步時是都已經有一定的心理準備的,我自己也是從父親得病的第一天起就一次次經歷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可當這些話真的從大夫口中說出來時,不免還是感到晴天霹靂。癌症,可怕的地方不僅是折磨病人,也讓病人家屬的心理一次次經歷冰與火的考驗……

骨科大夫臨走的時候告訴我,如果我實在覺得不甘心,可以去齊魯醫院的骨腫瘤科再去試試。讓母親呆在醫院看著父親,我拿著片子去了齊魯醫院。

還是一樣的話,一樣的結局,骨腫瘤科的大夫說,父親的病情太嚴重,手術的風險性太高了,建議我不要最後再折騰父親了。

回到醫院,母親已經把真實情況告訴了父親,病房裡父親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握著母親的手,哽咽著說不治了,就這樣吧,讓我別在往別的醫院跑了,上一個專家給自己判的半年期限的“死緩”,自己已經堅持了兩年,已經夠本兒了。聽到這裡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趴在父親的身上大哭起來,父親咬著自己的嘴唇,撫摸著我的頭,就像小時候那樣……

在需要承擔起責任的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年輕了……

父親住的這家醫院是一家二甲醫院,整個腫瘤科病房更像是一個安寧病房,加起來一共只有18張床位,來這裡住院的腫瘤病人絕大多數都是像父親一樣的癌症終末期的病人,他們將在這裡度過自己人生最後的時光,父親從3月7號住進來直到4月20號離世的四十多天裡,這個並不大的病區裡一共送走了7名患者,父親是最後一位。在這裡,我第一次站的離死神這麼近,看著每一個病人離去,有的家屬把悲傷藏進心底,有的家屬哭得驚天動地,而我每一次都會想象如果把主角換成是我會怎樣,我想把這一幕幕提前在自己身上演繹,好讓自己真的有一天要直面父親的離去時能不那麼脆弱,可當那天真的來臨時,我還是痛徹心扉……

父親住院後的半個多月裡,每天只會打兩瓶常規的消炎藥,父親每頓吃的止疼藥也因為醫院沒有奧施康定而換成了口服的嗎啡,劑量換算來每次要吃大概十片。可能是因為父親慢慢從腰部以下沒有知覺了,痛感也慢慢的在減輕,有時候忘了吃止疼藥父親也感覺不出來。可正是因為下肢沒有知覺,讓我和母親忽視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有一天給父親翻身擦洗的時候,我發現父親的腰上起了褥瘡。

剛住進醫院的時候大夫曾經說過,像父親這種臥床不起的病人,褥瘡、尿路感染和墜積性肺炎是威脅病人生命的三座大山。第一座大山已經出現,於是我和母親在護士的指導下,每天定時開始給父親翻身護理,定時擦藥,可是父親的褥瘡還是沒有見好。

除了褥瘡以外,父親平時的狀態看起來還不錯,疼痛感也比在家的時候減輕了一點,每天晚上我都在醫院陪床,晚上趁父親狀態好的時候我會經常和他開開玩笑聊聊天,也會盡可能的陪父親說會話,我會讓他儘量多說一點,想以此來分散一下父親的注意力。有一天晚上和父親正說著話,父親突然間嚴肅起來,說要拜託我一件事,讓我幫他去買安眠藥,父親想要了結自己的生命!父親說自己這輩子最後的一個底限,就是不能夠癱在床上成了別人的累贅,可現在自己還是倒下了,連最簡單的吃飯喝水都需要人喂,他接受不了。

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父親一輩子要強慣了,病痛的折磨他還可以忍受,但是心理上的最後的一絲求生意志隨著他的臥床不起徹底崩塌。我不知道該怎麼勸說父親,說他病不至此?事實上他自己的病到地步父親心裡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父親說這時候只有我能幫他,可是我能怎麼做啊,說實話我在心裡支持父親的選擇,看過了其他人臨終時遭受的巨大痛苦,我倒寧願讓父親在睡夢中離去。父親見我不答應他,並沒有再說別的,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那幾天我一直在醫院裡,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耳邊總會響起父親那天說的話,整個人的精神都處在崩潰的邊緣。之後的一天早上,我出醫院去買早餐,注意力不集中,一下子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幸好腿沒摔折,但是整個左腳腫的像個豬蹄,大夫讓我臥床休息一個月,可是現實情況哪裡允許我躺那麼久啊,於是在家休息了三天之後,我又拄著拐,回到了父親病房。

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宅家憶:而立之年 癌魔奪走了我的父親

那會兒剛剛找接骨的大夫把腳腕接上了,疼得我像殺豬一樣


父親那幾天裡狀態一直很穩定,除了每天半夜會有固定的一個時間段出現爆發痛以外,其他時間基本沒有太多疼痛。吃飯也比之前吃的多了,整個人的精神狀況又突然好了起來,給我和母親商量著看能否出院回家呆一段時間,那時候給我的錯覺是父親好像又扛過了大夫所說的兩週生存期。

母親給我商量要不就讓父親再回家住兩天吧,以後還不知道父親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家看看,我看著父親的狀態慢慢穩定,也沒有其他異常,於是答應了父親回家的請求,並聯系朋友準備等父親出院的那天過來幫忙,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父親再也沒有機會回家看看了……

準備出院的那天早上,父親一早就把我叫起來讓我給他倒水刷牙洗臉,說自己在醫院裡待了這麼久好好清理一下個人衛生,免得把病菌帶回家。洗刷完了父親就開始讓我幫他收拾個人物品,早上八點大夫查房,囑咐說上午出院前量一下體溫,過了會護士把體溫計給送到了病房,說了聲量一下體溫如果都正常的話就可以先出院了,下午再回來辦手續。我給父親量上體溫,過了有五六分鐘,看了一下體溫計:38度6,發燒。

我心裡開始不安起來,父親住院的20多天裡體溫一直正常,怎麼會突然發起燒來呢?於是我趕緊報告給了大夫,大夫說查個血看看吧,如果是有感染的話我們這個時候接父親出院可是很危險的,回家後自己根本無法處理,最好是等血檢結果出來看看怎樣再決定是否出院。我聽從了大夫的意見,給準備過來接父親回家的母親和朋友打去了電話讓他們先別過來了。回到病房護士已經來給父親採血了,父親問我是不是不能出院了,我點了點頭,告訴了父親大夫說的話,看得出父親很失望,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血常規結果很快出來了,提示有感染,大夫給父親開了抗生素,大夫說懷疑父親是尿路感染,又做了細菌培養。父親的吊瓶從一開始住院的一天兩瓶,陡然加到了一天六瓶。到了晚上父親才退下燒去,一下午體溫都在38度上下,燒了一天,父親身上的秋衣已經被汗水溼透,嚴重的體力透支讓父親整個人都無精打采,晚上沒吃飯就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量體溫,還是低燒,像頭一天一樣,一下午父親體溫一直都在38度上下,由於不超過38度5,大夫一直也沒有讓父親吃退燒藥,再一個也是因為父親發燒時一直在大量出汗,一下午基本每隔一到兩個小時身上的衣服就要換一次,大夫害怕吃上退燒藥父親的體內的水分流失更加嚴重。從第三天開始,父親的吊瓶一天已經加到了8瓶,從早上一直要打到傍晚,父親身體的水分流失嚴重,喝進去的水又少之又少,只能依靠輸液補充水分。

連續十幾天,父親一直都是白天發燒晚上退燒的狀態,大夫查了幾次血常規,換了幾種抗生素都沒有解決父親這種情況。4月14日,父親白天連續發燒已經有半個月了,呼吸科來會診過兩次,最後一次會診排除了父親嚴重感染的可能,連續發燒是因為父親體內癌細胞瘋狂擴散的原因。下午的時候我回家拿東西,母親在醫院照看父親,我剛到家就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說父親突然呼吸困難,憋的喘不上來,大夫正在搶救,讓我趕緊趕回醫院,我來不及換鞋,穿著拖鞋就跑回了醫院……

到了病房裡看到母親正扶著父親半坐在床上,父親嘴上扣著氧氣面罩,上半身掛滿了心電監護儀器。父親的臉通紅,正在拼命的呼吸著面罩裡的氧氣,但是彷彿時間停滯了一般,空氣裡的氧氣無論如何都進不了父親的肺裡。大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說剛才父親突發呼吸困難,血氧一度掉到了60多,護士給父親做了吸痰,並靜推了兩支甲強龍後父親的血氧才慢慢上來。說完大夫給了我一張病重通知書,我問大夫不都是病危通知嗎?大夫說父親目前的狀況還到不了病危,但是同樣隨時可能再次發生呼吸困難,剛剛給父親吸痰的時候吸痰器吸出的全部是父親肺裡血樣的泡沫,這種情況不太好。

大夫問我如果父親再次發生這種情況,家屬是否同意大夫採取胸外按壓和氣管插管這種有創搶救方式,我遵循父親之前的決定,替父親選擇了放棄,讓他保留最後的尊嚴。

當天晚上我和母親都留在了醫院,怕父親晚上再發生白天這種情況。上半夜父親的血氧一直在90上下波動,到了後半夜才慢慢穩定到99。可能因為白天的搶救耗費了父親大量的體力,整個晚上父親都在做夢,時不時的就把身上監護儀器的線扯掉,我和母親只好寸步不離的盯著他。直到凌晨,父親才慢慢安靜下來,沉沉的睡了過去,我和母親也靠在病床旁邊趴著休息了一會。

第二天早上我讓母親回家休息,我繼續盯在醫院等大夫查房看看大夫怎麼說,上午大夫查房的時候,用聽診器給父親聽了聽肺部,並沒有說話,示意我出來。我來到大夫辦公室,大夫告訴我說剛才給父親聽診的時候發現父親左邊的肺部已經完全聽不到呼吸音了,雖然父親沒法配合拍片子,但是根據大夫的經驗父親左邊的肺應該已經快被積水充滿了,真正還能夠供父親呼吸的肺組織可能只剩下右邊的一半。大夫說像父親昨天搶救這種情況未來幾天可能隨時還會發生,能不能效果昨天那樣救的過來就聽天由命了,大夫再一次跟我確認了是否放棄有創搶救,我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但沒想到父親的第二次搶救來的如此快,當天下午父親感覺狀態挺好,讓我把他扶起來倚在被子上坐一會,父親還在給我開玩笑說昨天可把他嚇得不輕,憋的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太難受了,還不如直接給他一刀,我還強笑著說父親屬貓的有九條命,一定還能抗的過去。父親說渴了想喝點水,我拿起杯子給父親,父親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我看被子裡的水不多了,於是拿被子去門口的暖瓶裡倒水,只有一兩秒鐘的時間,父親因為一口水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我趕緊跑過來給父親拍背,只過了有一兩秒鐘的時間,父親的臉就已經憋成了醬紫色,眼看著父親的眼睛憋的翻起了白眼,嘴角也留下了成串的口水。我拼命的大喊護士,護士跑過來看了一眼可能也不太敢處理,又跑去找大夫,那時候我的心已經涼了半截,父親的呼吸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過了兩三分鐘大夫跑了過來,看了一眼父親的情況立刻讓護士從搶救車裡拿出甲強龍給父親靜推上並讓父親平躺在床上,一陣甲強龍推完父親的狀況並沒有太大的改變,臉色依舊是沒有一絲血色的醬紫色,只不過看起來慢慢有了自主呼吸。大夫又讓護士給父親推上一支西地蘭,從沒見過這種場面,那時我的腿已經不聽使喚的哆嗦了,我拿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用盡可能平靜一點的語氣讓她過來,那時候我心裡已經覺得父親肯定抗不過去了。推完藥,父親的臉色慢慢的開始有了血色,也已經能聽到我的呼喚了,大夫馬上給父親接上血樣檢測,父親那會的血氧只有65,這時母親也趕到了醫院,大夫看我和母親都在,告訴我說父親目前這種情況在不做氣管插管的情況下基本所有的搶救方式只有藥物,如果藥物不起作用的話人很可能就搶救不回來了,一會他會安排護士給父親做一次吸痰,如果父親的血氧還是升不上來了話很可能撐不過今晚,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母親看了看父親的狀態給我說,讓我給姑媽姑父和大爺打電話讓他們都來吧,別留下什麼遺憾,於是我給姑媽他們打去了電話。

大概半小時左右大家都到了醫院,那會兒父親已經能認識人了,還在問他們怎麼都來了,大家誰都沒有接話。護士拿著吸痰器來給父親吸痰,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吸痰這種人間酷刑。護士拿起一根圓珠筆芯粗細的管子,插進了父親的鼻孔裡。管子不停的往父親的鼻孔裡送,父親張大著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隨著吸痰器開關的開啟,父親的身體被鼻孔裡的管子傳遞來的離心力帶的一陣一陣的戰慄,一股股摻雜著父親肺部裡血絲的粘液狀的痰液從管子的另一頭流出,父親疼的兩隻手用力的捶打床板,大夫見狀立刻把父親的手按在了床上。第一次親眼看到父親遭這麼大的罪,我終於還是忍不住轉身跑出了病房,跪在走廊裡放聲大哭起來……

吸過痰,父親的血氧開始慢慢升高,大家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而我心裡說不出高興還是難過,高興的是父親終於還是扛了過來,而父親這次扛過來,下次又不知是要面對死神怎樣的折磨……

連續兩天兩次大型搶救,父親最後一絲的體力和精力已經消耗殆盡,從第二次搶救的那天起,父親就已經吃不下飯了,每天只能喝一小杯水,大夫說父親的腎功能應該也已經開始衰竭了,每天的排尿量還不到200毫升,

父親的生命倒計時了……

現在我回想起來最遺憾最自責的事情,就是在父親臨終前的兩天裡,我還對他發過一次脾氣。那是父親經歷過第二次大搶救以後的第二天,父親突然變得說話語無倫次開始說胡話,下午的時候我在醫院,父親正閉著眼睛躺著,突然要我把他扶起來他要坐著,我把他扶起來,一隻手在後面撐著他的後背以免歪倒,父親看著我,說讓我把他的褲子和鞋子拿過來給他穿上,他要下床走走,說外面有人找他。那時我已經猜到了父親可能在說胡話,一開始我還在心平氣和勸說他躺下,可是父親突然間大吼起來,說不讓他下床的話就讓我滾蛋,他不想再看到我。

可能是因為那些天經受了太多次的刺激,我的精神和意志已經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聽到父親這樣說,我徹底爆發了。我一邊大哭一邊拿起父親的手打我自己的臉,對著父親大喊:“爸爸你要是能下床的話咱還在這裡待著幹嘛呀!爸爸我多希望你還能回家啊!”父親看到我發脾氣了,變的像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低著頭嘴裡嘟囔著不回就不回吧,不回家我就在這躺著哪也不去了。聽到父親說這些,我心裡開始自責著剛才不該對父親發脾氣的,可我哪裡會想到,那天下午幾乎是我和父親最後的對話。

當天晚上父親開始大量的出汗,原本4月中旬的濟南夜晚還有一絲涼意,可那天晚上父親出的汗格外多,每隔五六分鐘我就要拿一個乾毛巾給父親擦擦腦門,父親身上的秋衣一晚上換了幾次,換下來的秋衣都能擰的出水。那天晚上父親一直閉著眼睛,幾次我問他是不是要喝水,父親都搖了搖頭。晚上1點多,我還坐在父親跟前給他擦汗,盯著他隨時可能扯下的監護器。父親睜開眼,用手拽了一下我的衣服,眼睛瞟了一下旁邊的病床,給我說了最後一句話:去旁邊睡會吧,不用擦了。

這是父親這一生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得那麼踏實,我也不知道父親人生的最後一個夜晚他是怎樣度過的,沒有我陪在他身邊和他說話,他會不會感到害怕……

那天晚上我一覺睡到早上7點,那是我那40多天來睡的最踏實的一次,平時在醫院陪床父親只要一有動靜我馬上就醒了,但是那天晚上,父親的最後一個夜晚,一切都靜悄悄的。早上醒來父親還是保持著頭一天半夜我睡覺前的姿勢,閉著眼睛,我輕輕拍了拍父親問他要不要喝水,父親沒有睜眼,輕微的搖了搖頭。上午八點多開始,父親的血氧一直在75到80左右,護士連續兩次給父親注射了甲強龍,但是血氧一直都在80以下。到了九點多,護士給父親換上了氧氣面罩,而父親一直都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下,大夫再次向我確認了是否還需要給父親繼續用藥,我選擇了拒絕。之前我無數次的想過害怕父親走到這一天的時候會像前兩天那樣再次經受身體上的折磨,但是當看到父親進入到淺昏迷,安靜的躺在床上,我心裡想就讓父親這樣去吧,不再用藥物去喚醒他繼續受罪了。大夫說如果不再用完的話父親今天可能就走了,讓我把家人都叫來吧,我給姑媽他們打去了電話。

我趴在父親耳邊給他說已經給姑媽他們打過電話了他們一會就到,父親彷彿點了點頭,母親問他還有什麼想見的人嗎,還想不想再看看孫子,父親頓了一下,慢慢搖了搖頭。我知道父親心裡最牽掛的就是自己的孫子,從父親住院到那天一共見過孫子兩次,每次父親都高興的不得了,現在父親雖然慢慢進入到昏迷狀態了,但是心裡還是清醒的,孩子太小才兩歲多,父親可能怕自己那時候的樣子嚇到孩子吧。

中午十二點多,姑媽和大爺陸續來到了醫院,每個人臉上都掛滿了淚痕,二姑媽先到的醫院,她和父親平時的關係最好,姑媽趴在父親耳邊抽噎著告訴父親大姑媽正在路上往醫院趕,讓父親一定堅持等到她來。姑媽的手顫抖著握住父親的手,五十多年的親姐弟在做著人生最後的告別……過了有半小時,大姑媽和姑父趕到了醫院,姑媽一進門就泣不成聲,那時候父親已經昏迷了兩個多小時了,父親可能感受到了一家人都聚齊了,緩緩的睜開眼睛看了一圈,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笑容,又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我拿出指甲刀,給父親開始修剪指甲,最後一次握著父親溼冷的手,我在心裡默默的跟父親訴說著別離。

下午一點多,父親的血氧開始從70多一下掉到了50多,看著監護器上父親的心率也從130多開始極速下跌,那時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出了聲音。下午一點二十八分,父親體內那顆戰鬥了56年的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都說人臨終階段最後消失的是聽覺,當我趴在父親耳邊,告訴父親安心去吧,我會照顧好母親和孩子的時候,父親一直半閉著眼睛徹底閉上,眼角滑下了一道淚痕……

尋夢環遊記裡說死亡永遠不是結束,被忘記才是。當我從殯儀館的冰棺裡把父親抬上靈車時,擱著袋子最後一次觸摸到父親的皮膚,經過了三天的冷凍父親的皮膚變得像剛從冰箱裡拿出的凍肉一樣冰涼刺骨。含淚目送著火化場的推車把父親推走,我才知道,那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父親今生再也回不來了,我長跪在地,朝著父親離去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父親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就像一隻把頭插進沙子裡的鴕鳥一樣,不敢回頭看看。現在我終於有勇氣回顧父親抗癌這兩年裡的點點滴滴,有笑有淚有絕望有遺憾,父親在我三十歲這年用自己的生命教會了我如何面對生活、面對困難、面對死亡。現在,我接過了父親肩上的擔子,生活還要繼續。


第一個沒有你的春節,宅家憶:而立之年 癌魔奪走了我的父親


死亡從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始。在那個世界裡,我們終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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