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以外:三島由紀夫的人生美學

一九七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剛剛完成人生最後一部作品《天人五衰》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率領著四名“盾會”會員,衝入當時位於東京新宿區附近的日本自衛隊駐地,並且脅持團長益田監利,然後在陽臺上向著一千名聞訊趕來的日本自衛隊隊員發表了長達十分鐘的演說,演說中充滿了對日本政府放棄武裝的鄙視,鼓吹日本軍國主義和武士道精神,卻遭到在陽臺下自衛隊士兵的輕蔑。在群嘲和譏諷中完成一系列事情後,退入室內,與同行的森田一道按照日本武士傳統慣例切腹自殺,自殺時額頭寫著“七生報國”。同行的同伴連砍數刀方才人頭落地,這便是後來震驚整個日本乃至世界的市谷事件。


生死以外:三島由紀夫的人生美學

也許是天生軟弱的緣故,我對所有的喜悅都摻雜著不祥的預感。——《假面自白》

心理學家榮格說:“一個人畢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時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當我們跟隨著作者斯托克斯逐步揭開當時還名叫平岡公威的三島的幼年經歷,試圖通過那些早已存在的蛛絲馬跡來解釋日後三島在文學上所表現出來對於生命死亡那種異於常人的敏感時,不難發現,童年時被祖母圈養,困於閣樓,無法與自己生母相見對於他日後人格的構建顯得尤為重要

“我出生後的第四十九天,祖母以在二樓養育幼嬰太危險為藉口,從母親手裡把我奪了過去。她把我關在她那終日緊閉房門、充滿令人窒息的病痛和老朽氣味的病房裡,她的病床和我的床並排著,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封閉、侷促、窒息、腐朽、與世隔絕構成了那時候尚屬幼年的平岡公威絕大多數的記憶。可能就是因為有著如此不同於常人的生活體驗,才造就了後來的三島對於生命的另一種解讀,正因為獨自生存的孤獨,所以產生了對周遭一切的敏銳感知和深度思考,正因為失去了應有的親情,所以才有了對於生命本身的多重解讀,敏感自卑,缺乏自信,羸弱膽怯,甚至到最後近乎物極必反的自戀和虛榮,搖搖欲墜的人格底座讓他後來的生命變得如此扭曲癲狂。就如同在他自傳體處女作《假面自白》所流露出的那種隨處可見的人際交往中虛偽表演和內心怯懦獨白相互映照。


生死以外:三島由紀夫的人生美學

人類容易毀滅的形象反而浮現眾生的幻想,而金閣堅固的美反而露出毀滅的可能性。——《金閣寺》


正因為幼年侷促拘緊的生活狀況,導致了青年時期的三島由紀夫身體上的瘦小,但同時他有著對希臘雕像上那種健康強壯身體的迷戀和嚮往,三十歲的他開始通過刻苦的健身把自己對於肉體美學的主張徹底貫徹到身體的每一塊肌肉之上,肉體的健碩與精神的羸弱讓三島對於何為美學的思考有了更加深入的探究。

在傳統日本文學中,同樣有著對自然美學、心靈感受的深刻描寫和表達,但他們更願意把天地萬物與內心進行感知上的橋接,通過對外界事物的心靈解讀產生感性的表達,而在理性層面,或者說思考層面,鮮有涉及,這或許就是敏感的三島能夠不同於乃至超越其他日本作家的地方。文字中那種細膩深刻,情緒飽滿,卻不斷運用思考來推動小說情節,筆下人物的心路歷程有著非常清晰的邏輯脈絡。

而在閱讀他小說的同時,不難看出在感性處理和理性解構以外,有著更加深遠複雜的風格特點。無論是情節的佈局,人物的設計,所表達的思考深度,只有當讀者去潛心閱讀他文字時方能感受到其中所蘊藏的力量,陽剛,陰柔,暴烈,感性,強烈,至死方休,那種試圖衝破周遭種種禁錮所流露的極致之美呼之欲出。

陰暗有增無減,光亮有減無增。光鮮美豔的力從纖纖玉指間傾珠瀉玉般滴落下來。身體與精神的最低層頑強燃燒的火旋即歸於止熄。——《天人五衰》


死亡成就了三島的文學,也成就了三島的人生。後期有著嚴重右翼軍國主義思想的三島選擇用一種極端的方式結束自己一生的創作,同時來完成自己人生中對所謂美學的終極追求。美和暴烈一直都貫穿著三島一生的思考,只有當手起刀落,一刀兩斷時,才能綻放出三島心中對美最後歸宿感的追求。至於他為何選擇用如此驚世駭俗的方式為自己的死亡來一場轟動世界的儀式,就如同書中作者所表達的那樣,文學的宣洩已經無法讓自己獲得解脫,於是用更加激烈殘酷的行動來燃燒自己最後的生命。或許在外人看來是如此扭曲甚至變態的行徑,卻在內心有著合乎情理的動因,即便是最血腥的情節都充斥著浪漫主義的格調,好吧,用最適合三島由紀夫的方式和這個世界做一次不曾妥協過的訣別。


生死以外:三島由紀夫的人生美學

就像很多人所說,人生是一種試錯的經歷,或者思考生命這種終極問題並不適合普羅大眾去探討和研究。這不是上帝會不會發笑的問題,而是當人類嘗試看穿一切外在慾望,內心業障之後所獲得的最後感悟也許並不會讓自己眼前的境遇有所昇華,迷霧漸去,終難解脫。三島由紀夫的悲劇在於他太早的時間頓悟自己不得解脫的人生,於是有了更長的歲月讓自己飽受求之不得的煎熬,與全世界對抗註定粉身碎骨,既然無法舉手投降,那就後會無期吧。

本書的作者斯托克斯是三島生前好友,可能是親眼目睹了這樣一位偉大作家的閃亮,掙扎,彷徨和隕落,所以才會動筆去把這位人生經歷不輸於他自身筆下所有小說情節的作家的人生軌跡書寫出來,正因為有著這樣一本書,讀者才有幸得以越過《假面自白》、《金閣寺》、《豐饒之海》等如此強烈的作品去看到三島更加殘忍的人生,陰鬱的童年,同性戀傾向,追尋極致的美學、狂熱的軍國主義傾向,以及包含著幾乎必然的死亡和自我毀滅。

誠如莫言在他的《三島由紀夫猜想》中所寫:“從他的頭顱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的全部的文學和他的整個的人生照亮了。從此三島和三島的文學就永垂不朽了。”

一九七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盛開在日本文學史上最豔麗的那片櫻花,飄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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