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吳昌碩(1844-1927)曾說“吾三十學詩,五十學畫。”事實並非如此。


中國美術館藏有吳昌碩《國色國香》一橫卷,上繪牡丹一朵、蘭花兩叢,款雲:“曾見兩罍軒藏羅兩峰立軸,茲背擬其意。以奉秋農老友法家一笑。庚寅四月,吳俊昌碩。”秋農是嘉興畫家吳穀祥(1848-1903)的字,二人是畫友。光緒庚寅是1890年,這一年吳昌碩47歲。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吳昌碩 國色國香 紙本設色 1890年 中國美術館藏

款識:國色國香。曾見兩罍軒藏羅兩峰立軸,茲背擬其意,以奉秋農老友法家一笑。庚寅四月,昌碩吳俊。

鈐印:吳俊(朱)


畫中右面偏上位置,一朵牡丹純用大寫意,紅色的花融成一片,葉子也是淋漓酣飽,有“面”的感覺,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線”—左邊偏下位置生出的兩叢蘭花,所佔畫面寬度是牡丹的二倍,成為畫中的主體。蘭葉輕鬆舒展,真有清風吹拂之感。蘭葉的用線靈動灑脫,變化自然。細審之,蘭葉有接筆處,有因紙張摺痕破筆處,卻都順勢而為,因勢利導,只增意趣,而非敗筆。“兩峰”是“揚州八怪”之一羅聘的號。八怪中金農、李鱓、李方膺皆擅畫蘭,而鄭板橋、羅聘似最佳,鄭板橋的蘭花清而峭,羅聘的蘭花清而雅。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吳昌碩此幅蘭花雖曰“背擬”,實得真意,已經完全成熟。與吳氏後期的作品相比,只是自家風格不甚強烈而已。此後五年,蘇州顧麟士成立“怡園畫社”,社友有吳大澂、顧麟士、吳昌碩、陸恢、金心蘭、倪田、顧沄、胡三橋、鄭文焯、翁綬祺、吳穀祥等12人(後來又有費念慈、任預等加入畫社)。這一年吳昌碩52歲。吳昌碩所說“五十學畫”,應該就是指與“怡園畫社”畫友有較多交流切磋開始算起。而至少在此時,他蘭花題材的繪畫已經先入佳境了。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吳昌碩 汗漫境心冊(12開之一) 32×36cm 紙本水墨 1927年 中國美術館藏

款識:幽蘭佳種傳漳州,紫莖綠葉花雙頭。餅金易得供几案,香風引鼻宜清秋。蕪園牆隅數弓地,擬拔芭蕉樹蘭蕙。李通判與陳夢良,後來更有酸寒尉。丁卯秋錄舊作。八十四叟大聾。

鈐印:老缶(朱) 苦鐵(白) 強其骨(白)


施浴升在《缶廬集序》說:“未有不拔於因循而能久遠者。”吳昌碩有“自我作古空群雄”的胸次和理想,必然不肯因循時俗,而要創作出屬於自己的吳氏風格。


吳昌碩的繪畫借鑑“揚州八怪”,再往前則取徐渭、石濤,這些人在今天讀者的耳目中都是清代藝術史上最響亮的名字,而在當時則未必然,試想一下,在一個山水以“四王”為主流的美術世界,花鳥如何能以“四僧”“八怪”為主流?雖然八怪能在揚州的富商中打打秋風,卻也是因為有馬曰琯、馬曰璐那樣曾被薦舉博學鴻詞科的儒商的倡導與推重。而八怪之一的李鱓曾從蔣廷錫學畫,得以供奉內廷,後被逐出應該就是因畫風變異,恣肆放逸,不循正統所致。惲格、馬元馭、王武、蔣廷錫蘊藉和雅、妍麗柔美的畫風應該才是當時的正統,八怪的出現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突破而已。所以,吳昌碩取道八怪,進而形成強烈的個人風格,成為海派領袖,絕非迎合市井的審美趣味,包括八怪在揚州的立足,也不是迎合了市井趣味。


吳昌碩曾說過:“附庸風雅,世鹹譏之,實則風雅不可不有附庸,否則風雅之流,難免餓死。”這段宅心仁厚的話換個角度解讀,就可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審美上畫家對買畫者是要起引導作用的。世間第一流的畫家絕不會迎合大眾的口味。美術史論者在提及海派的時候總是強調市民階層的形成、商品化對藝術審美趣味的影響,這無疑輕視甚至抹殺了第一流藝術家的人格與理想。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吳昌碩 蘭花圖 紙本水墨 1899年 中國美術館藏

款識:臨橅石鼓琅琊筆,戲為幽蘭一寫真。中有離騷千古意,不須攜去賽錢神。穗卿仁兄將出宰祁門,沽上遇之,寫此贈別。己亥六月,安吉弟吳俊卿。

鈐印:俊卿之印(朱) 倉碩(白)


嚴壽澂在《缶廬題畫詩論衡》一文中有一段辨析講得很好:“今人以缶廬畫列入‘海派’,而所謂海派的特徵,則是‘市民’畫,乃至注重‘經濟效益’等等。以此論缶廬畫,可說是全不相應。他作畫所追求的,是自抒胸臆,自寫精神,最反對的則是媚俗。至於後來其畫為東瀛人士所激賞,潤筆甚豐,儼然成富家翁,則是不期之遇,非始料之所及。他的精神意趣,全是文人形態。文人所最在意的,即是一‘雅’字。”


吳昌碩的“自抒胸臆,自寫精神,最反對的則是媚俗”,從他的一些畫作題跋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其中就有一幅關於蘭花的繪畫。在《缶廬別存》中有一首《蘭生空谷,荊棘蒙之,麋鹿踐之,與眾草伍。及貯以古磁鬥,養以綺石,沃以苦茗,居然國香矣。花之遇不遇如此,況人乎哉?朱欒實大如巨甌,清芬襲人,摘一頭同蘭供几上,真耐冷交也。人見此畫,有笑我寒乞相者,題詩自解》,詩曰:“嫋嫋幽蘭花,團團朱欒實。種類雖不同,臭味自相得。山齋作清供,活潑勝頑石。如以崑崙奴,侍立美人側。如我賞名花,相對兩默默。偶然寫此景,斷甓磨古墨。旁觀嫌冷澹,掩袖笑喀喀。我畫難悅世,放筆心自責。高詠送窮文,加餐當努力。行畫紅牡丹,燕支好顏色。”


又有《予偶以寫篆法畫蘭,有傖夫笑之,不笑之,不足為予之畫也。戲題一詩,以贈知音者》,詩曰:“臨橅石鼓琅琊筆,戲為幽蘭一寫真。中有離騷千古意,不須攜去賽錢神。”正是因為“我畫難悅世”,才“有笑我寒乞相者”“有傖夫笑之”,面對這種情況,吳昌碩不是去迎合,而是自信地說“不笑之,不足為予之畫也”。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花影流芳》 吳昌碩 1910年 89.8×47.3釐米 紙本水墨設色


吳氏風格的蘭花有何特點?上面的一首七言句已經說到了根本:“臨橅石鼓琅琊筆,戲為幽蘭一寫真”,題目更直接說“以寫篆法畫蘭”。這首詩屢屢被吳昌碩題寫到自己的作品中,可以看做吳昌碩著意標註的創作心得和宣言。趙孟頫說過:“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於八法通。”一個蘭葉就是書法中的一筆,蘭葉的外形極似書法中的撇畫,書畫相通,沒有比蘭葉更直接的。


以篆籀之法畫木應有其人,但以篆法畫蘭,吳昌碩應該是首創。通常的畫法在蘭葉的中間部分則往往強調螳螂肚,闊筆側鋒,以見婀娜娟秀,畫蘭葉的尖部依照外形是要出筆鋒的,以見清快健爽。吳昌碩最具代表性的蘭花則不強調螳螂肚,蘭葉的彎度較小。他不過分強調用筆的提按對比,以中鋒行筆,直至蘭葉的尖部也不強調出鋒,甚至用圓筆收。筆裹氣而行,遂能沉厚。行筆速度較快,加之用墨乾溼交替,以渴筆飛白形成高古樸拙、雄肆蒼茫的氣象。世人稱吳昌碩的畫有金石氣,何謂金石氣?就是這種高古樸拙、雄肆蒼茫的氣象,吳昌碩出於徐渭、石濤、八怪,而迥別前賢、獨有千古的地方也正在於此。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蘭花月影》 吳昌碩 1899年 132.3×65釐米 紙本水墨


吳昌碩有一組12開冊頁,收藏於中國美術館,這是他於1927年去世前所作的一組精品。中有一開雙鉤的蘭花在他的眾多蘭花作品中別具一格。款識雲:“幽蘭佳種傳漳州,紫莖綠葉花雙頭。餅金易得供湘幾,香風引鼻宜清秋。蕪園牆隅數弓地,擬拔芭蕉樹蘭蕙。李通判與陳夢良,後來更有酸寒尉。丁卯秋錄舊作。”“李通判”與“陳夢良”都是宋代趙時庚《金漳蘭譜》書中記載的蘭花花名,大概這二者都是實有其人,與蘭花相關,遂以命名,“酸寒尉”是吳昌碩的自號,此詩足見吳昌碩愛蘭之深。


吳昌碩:“風雅,不可不有附庸!”

吳昌碩 蘭花 紙本設色 中國美術館藏

款識:葉蕭蕭,歌楚騷。昌碩寫意。

鈐印:老缶(朱) 缶廬(白)


這開蘭花采用對角構圖,連同落款也是這種構圖的一部分—這和落款常用來調整構圖的方法不同。和常見的蘭葉紛披不同,這幾叢方向都上聳立著,欹側相倚,錯落有致,穿插不紊。雙鉤的線方圓並用,樸素而深厚,蒼老而溫潤,枯筆處有山水皴擦的效果。這幅畫消盡火氣,不再橫放,不逞老辣。


有如曾經叱吒風雲的老者看破世相後的釋然與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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