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美麗風情屋草木天涯系列二：沙原上的生命花——仙人掌
據說在幾百年前，還沒有建村的時候，我的家鄉鶯歌海，只是被大海半繞著的一片廣闊沙原，生長著許多許多的仙人掌，一叢叢的，連成片，長成籬，在藍天烈日之下，囂張之極地佔據著人們視野所及的大部分荒蕪沙地，形成了一個刺叢的天地——這是一個美麗卻棘手的新世界。
鶯歌海漁港小景
鶯歌海的一帶的地形是很特殊的，從海邊往裡很遠很遠的地方，都還是沙土的世界，拿鐵鍬下挖上很深很深，也還是沒有盡頭似的沙礫。這是一片橫亙於天地間的浩大的沙原，像是一片海水暫時褪卻之後，還沒有再漲上來的深遠的沙岸。這裡終年少雨，植被也不算多，日頭熱得像挨在身邊燒著的火炭母，而井要離到海邊很遠，打到很深，才能出來點不那麼鹹澀的淡水。我們的先人初初來到這兒落腳的時候，也是活得極其艱難的！可仙人掌在這樣的地方，如魚得水，鋪滿了沙地又爬滿了沙崗，幾乎雄霸了無人居住的地面，沒有任何一種植物可以與它們比肩，就是那能長得頗高頗大的酸梅、木麻黃和苦楝樹，也只能在其間插著空長，在成片成海的仙人掌刺從中，顯得零零落落地，形容孤單寥落。
仙人掌顯然就是這個沙原世界的霸主，連那號稱萬物之長的人，在它們手裡也輕易討不了好去。就是要在這肉掌叢生刺尖交錯的地方砍出一條行人的小路，都要付出千萬般的小心和耐力，更別說是要在這裡清理開闢出一處大塊空地來建造房屋了，那得耗費多少的人工和氣力！這樣讓人煩惱的仙人掌，著實是令人厭惡的！
仙人掌的長相很富有侵略性，它渾身長滿著硬挺的刺，銳利而尖長，不管人畜，一旦被扎到，那種深刻又尖銳的刺入感，能讓人疼上許久。所以不管是人、家畜還是野獸，都對它存在著深切的畏懼，輕易不會靠近前去。而且如果無人理會，任由著它們肆意蔓延，還能長成蓋過人頭的高度去，看得人心裡都洩氣，失了能把它們給滅除掉的信心和勇氣。所幸，每年還時不時的刮上一兩次的大風胎（颱風之意），連那兩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樹都可以颳倒的颶風，雖然不能將根鬚和身體都交錯鋪陳在一起，密集地覆蓋著大地的仙人掌連根地拔起，但也可打倒和刮斷在地面上的掌莖部分，遏制一下它們瘋狂的長勢。
從風胎過後的仙人掌叢裡，人們也可以獲得一些小小福利。那些被刮斷打折了的仙人掌，經過風后毒死人的日頭一曬，很快就會幹透，用鐵耙子隨便一扒拉，收集起來挑回家去，就是燒飯炒菜的好柴火。鶯歌海這樣挨近著海邊、沙土貧瘠不能耕種只能靠海謀生的漁村，比不得望裡去那些分佈在沙原之外，擁有著肥沃田園的豐塘、赤命那樣的農村。那些村子裡河流水溝密佈，黑土豐茂果樹成林，就是無主的荒地裡也能長出茂盛的野樹和蘆葦，供給村民燒用的柴火。鶯歌海村裡都是兩三百年前才從海上遷來謀生的外鄉漁民，自然是佔不到那水土豐饒的好土，只能號佔在海邊沙原地帶這片連農村人都嫌棄的仙人掌之地，建村立業。所以每一點資源都是寶貴的，就是令人煩厭和頭疼的仙人掌，也要物盡其用地為人民服務，燒出自己的最後一點使用價值。
做海人骨子裡頭的那點不屈從於天命的倔強，和吃再大的苦都要熬著活下去的堅韌，倒是讓鶯歌海的先輩人在這片荒蕪的沙原上，經年累月地從地霸仙人掌的腳下一點點爭出了地、種起樹、蓋上屋，站下腳來，為今日的富饒村落，奠定了最初的雛形。
鶯歌海的老街舊宅
其實莫看這仙人掌棘手又頑固，只要是瞭解它的特點，摸透了它的脾性，善加利用，它也能成為漁村裡人居生活的夥伴，助力頗多。
從前鶯歌海立村僻遠，人口稀少，一旦青壯年出了海去，只剩下老弱婦孺，四處空落。為了加強屋院的防護，阻攔那野貓野狗對家院裡晾曬的魚蝦海貨的侵襲，漁村人便請來了曾經被清理出去的仙人掌，圍籬護院，讓它做那看家護院的保鏢。
一旦用仙人掌圍起了院牆，便等於有了一片一年比一年更加牢固和嚴密的屏障，它會一掌一掌地接踵著往上長，呈現扇形地往旁邊擴，相互交錯成又高又密的刺籬笆，倘若再夾種上幾棵高大的野菠蘿，擋住高處，便能將自家的院落打造成牲畜閒人都不能隨意亂入的獨立小王國。原本外形簡單寒酸的竹屋茅房，也因為這隆重的衛護，更增添了幾分穩妥安定的家園氣息。
後來隨著漁村生活的好轉，茅屋草墅的村子裡，也有人家攢夠了銀錢，蓋起了青石砂土的平頂房，如果蓋房還有剩餘，在外圍也不再用仙人掌野菠蘿來圍籬，而是用青石磚頭壘起了半人高的院牆。這樣的石牆更加牢固，不過依舊要在牆頭上留出凹陷，密密地種上一圈的仙人掌，這玩意極耐旱，就是連年的不下雨，掌葉都瘦蔫了，還能開著花豎起刺，命頑得很！種上它一是可以防止那村賊鄉盜翻矮牆而入竊取財物，二是舊時漁村都是茅屋為主，一家失火連燒全村，仙人掌鮮葉厚重保水，可以隔絕火勢，如果遇到有鄰舍茅屋失火波及過來，那牆頭仙人掌叢也能擋上一時半刻，緩出些擔水救火呼叫援兵的寶貴時間。
宛若仙子霓裳的仙人掌花
仙人掌外形生得這樣粗糲猙獰，它夏季裡開出的花，卻是極輕逸柔美的，矗立在肉掌頂端綠色的倒卵型花托上，綻開來有拳頭大小，最外層有些稍短的鮮紅花片護著，裡頭輕紗似的花瓣層疊，色若黃紗略帶透明又柔嫩嬌弱，圍護著中心大團的金絲粉蕊，幾近於曇花的飄逸之姿。待那尋蜜的蜂子群群地飛來，在花芯窩裡盡情愜意地打了幾個滾滾，又帶著滿身花粉飛走完成授粉之後，萎縮了的花朵凋落，底端的花托子就會一天天地膨大起來。等它們都長成圓圓胖胖的果子，飽滿地站在掌端頂緣，這時候的仙人掌，看起來就是趾掌俱全、惟妙惟肖的一隻仙人腳掌了！仙人掌hua
當仙人掌果逐漸邁向成熟時，表面所出現的一坨坨高原紅似的色塊終於瀰漫到整個果實，就代表了它的熟度和味道的甜美都已至頂峰，這時不單是村裡的頑童會過來尋覓美味，小鳥和一些不詳的野物也會一起來大快朵頤。最碩大甜美的果實上，往往會被不知名的鳥獸蜂子捷足先登，咬豁了口或是蛀掏了洞，這讓屢屢落後一步的村中童子們悻悻不爽！最終也只能無奈地直面現實，挑那稍小些不、那麼紅碩飽滿但是還完整的果子，小心地避開尖刺摘下，先要在石頭上磨去外皮上長著的一叢叢小刺，才能保證在不扎得一嘴刺的情況下，安全進食；等劃開平圓微凹的果實蓋頂之後，還得尋出下面果肉裡藏著的一顆八角刺剔掉，這是仙人掌果裡必然埋伏著的機關，貿然進食的話，中招的後果很嚴重！可雖然獲得食物的過程這樣辛苦費事，而且仙人掌果實裡那些暗紅汁水顏色濃烈，吃食時黏牙沾唇，一幅血盆大口的模樣，或者是染了手、沾上衣服都難於清理，但它酸甜清潤的美味依然讓孩童們趨之若鶩！
味道甜美的仙人掌果實
村裡有位世伯，曾經給我說過一個他和仙人掌果的故事：他幼時家裡子女眾多，生活艱辛不易，父母常為碗米分錢的使用吵鬧不休，家無寧日。有天不知為何又起爭吵，母親一氣之下不做飯，父親也拂袖出門。世伯年少頑皮，也趁機偷懶不去放牛，跑到沙坡上去玩耍，到中午肚餓，在仙人掌叢裡摘了許多果子吃個肚飽之後，找棵樹下呼嚕嚕睡一覺到天矇矇黑才回家。回到家裡父母見牛餓在欄裡，人不見蹤影，擔心出了什麼事，早已急亂成一團，這時見他不緊不慢無事人般溜進門來，父親氣緊之下伸手往他胸前打了一拳，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紅血，把父母給嚇得半死。其實那紅血是他吃的仙人掌果的汁液，父親卻以為是手重把兒子給打吐了血，為此念念糾結了許多年，內疚不已。這似乎是個笑話，只是聽起來卻總讓人有些心酸。
除了摘食果子，貧窮的年代裡，漁村人還曾經有以仙人掌的嫩葉為食的經歷。在仙人掌的嫩掌片剛生出來不久，還是鮮綠軟嫩的時候採下，用鐮刀剜掉葉片上一目一目的尖刺，再將嫩葉切成一條條的薄片，加鹽炒而食之，粘糯軟滑，風味不惡。或者是用那因為個頭太小、不好售賣和曬制的鹹魚小蝦同煮，口感也頗鮮爽。但是因為舊時油鹽貴价，仙人掌葉原味青寡，如果不加大量油鹽調味，吃多了也難免乏味，它又刮油收脂，多食會導致浮腫，所以未能成為大量普及的食用菜蔬，只是在非常年代裡短暫地存在與漁村人的菜譜之中，如今生活富足，已經多年未見有人食用。
仙人掌的嫩葉，也是可以食用的。
從前漁村人口雖然少而荒涼，但是海洋生態環境卻是一等一的好。走到海邊的礁石沙灣處，石上生花有野蠣，灣裡海草藏蟹蝦，就是隨便伸腳剷剷腳下的沙灘，也興許能翻出一兩個肥大的沙蛤，更不用說那附著在礁石底下的各種海螺，幾個孩子沒半天功夫，就能摸出大半盆來。在海邊拾了蝦子蟹螺，找處蔭涼的所在，撿石壘灶，堆上枯枝爛葉，放個鐵罐子上去，倒入魚蝦，也不用加水，燒焗一會，蝦蟹螺殼裡的水分受熱，會流淌出來燒成蒸汽燜熟它們自己，還自帶鹹味。
燒熟了的蝦蟹又幹又香，去了殼就能入口，反而那見熱就縮回長卷石殼裡的尖螺和香螺，最難對付。可是打野食經驗豐富的孩童們，自有伸手可得的利器來對付它們——身邊仙人掌尖利而長如半指的硬刺正好可以作為工具，去掉封口的薄蓋，刺入螺肉，將它們一點不拉地剔出來，變成入口的美味。倘若是玩耍時不小心，手上扎入了尖細的木刺，也可以在仙人掌硬刺的幫助下挑取出來。爭食太急而讓蝦蟹殼子卡了牙縫的時候，仙人掌刺又能變身為天然的牙籤，一刺多用。
堅硬又銳利的仙人掌刺
在多年與鶯歌海漁村同生共存的過程裡，那滿地滿坡的仙人掌，扮演著與漁村人亦敵亦友的複雜角色。它的生命力那樣旺盛，就是一片斷落在沙裡的葉子，也能發出新株，稍為不經意間，便長滿一坡一谷。人得擰足了勁和它對峙著，時時清理，否則它很快會捲土重來收復失地。它被人們嫌棄著，也被人們所需要著。但是終究，在人類的不斷壯大與擴張中，仙人掌成為了敗退的一方，漸漸消亡。所有與它們有關的歷史與記憶，都隨著如今現代化漁村的崛起而消褪不復了。除了在邊之又邊的荒坡上，人們再難得見這曾經覆蓋沙原的刺棘之花，雖然它的花朵那樣美麗而果實甜美，但是見慣了它的粗生野長，沒有人會想著要將它種入花盆養在家中來觀賞。
也許它本該就屬於荒蕪，屬於寂寞，屬於未曾開啟的繁華！只有這樣的終年無雨也能蓬勃向上活得肆意的粗野植物，才能在自然的本端，盡情的展現著原始的自我。
如果可以，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一株仙人掌，可以蟄伏可以張揚，可以粗糙可以美麗，於最粗糲囂張的形態上，開出最細膩繁美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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