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野

  十年浩劫後期,表面上趨於平靜的政壇,提出對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實行“再教育”。我像風地裡的一片樹葉,飄捲到距家鄉200裡外的渭河灘上(早就廢棄了的三門峽水電站庫區)新闢的部隊農場。

  各地來的學生編製成學生連,每連由6名軍大管理,時限兩年,這期間規定不許請假,不準探親。

  一年後的一個黃昏, 通信員盯我一眼,遞過一封電報: “祖母病危, 速歸見最後一面。”

  呀!我眼前一陣暈黑。因為父親遭到農村“社教”運動的衝擊,經不起風波的祖母便病倒了。聽說我要下農場,沉綿難起的祖母定要兩位姑扶她下床,一步一挪把我送到家門口,乾瘦的身子勉強倚住舊歪的木門框,多皺的唇兒劇烈地抖了幾抖,昏花的老眼裡溢出了兩滴淚水什麼話也說不上來。

  手捏電報,我頭脹、胸悶,窩下頭跑過遠遠的水渠,躲進一塘蘆葦的背後,向著西方的家鄉號啕失聲!在我還是三尺童子時,拽著奶奶單薄的衣襟、一路採折著豔豔的野花去走親威,下午返回,半道上我搶過她那棗木柺杖,一溜煙先跑回家,進門就向母親表“功”:“奶奶後邊走哩,我幫她先扛回柺杖啦!”奶奶那雙小腳也太疲倦了,步展蹣跚,而今終於走盡了自己的里程。眼前如焚如血的落日,大似車輪,漸漸接近了地平線,正在沉沒,正在消隱……瀟瀟然一陣西風襲向蘆塘,我哽咽得幾乎緩不上氣來。

忽然,一隻手從背後輕輕扳在了我的肩頭。回過頭來,是兩位穿軍裝的人,一位是臉膛微黑的指導員,一位是場部的政工千部老賈。

  “回家去,回去見見老指導員看看腕上的表,“現在不到7點半,9點5分有一趟客車過去,還來得及。

  老賈將一個鼓鼓的軍用挎包塞給我: “下了火車你還要趕路,後半夜天涼,這兒裝著熱饅頭。動身吧,我們送送你。”

  我的神經已有些木然,隨著他倆在蔓草小道上奔波起來。眼前兩尊綠色的身影晃動著,是陌生的,又是溫暖的,遠處是黑黢黢的華山。夜色籠罩下來,兩尊身影與山影幾乎要溶為一體時,老賈撳亮了手電筒,一道光柱那麼強烈,照亮了坡上醜陋的歪脖子榆樹,掃過了野草悽迷的半塌的墳包。

  趕到車站,三個人通身汗水。站小,列車只停2分鐘。山風陣陣,山簏上的蒼蒼古樹撲抖著橫伸的枝葉,發出海潮松濤似的吼聲。“速去速回,見一見老人就歸隊。”風裡傳來指導員的呼喊。火車一聲長鳴出站了,我抱著綿綿的挎包,臉頰緊緊貼住車門的玻璃:渭水上空有幾顆稀疏的星星,車站外那黑森森的丘陵叢莽間,一支電簡的光芒明明滅滅,朝著空漠的荒灘上移動...聲長長的呼嘯,列車轉個急彎,黑乎乎的巨大山體掩遮過來,什麼也看不見了。

  那是人情寡淡的一段歲月。

  20多個春秋過去了,荒灘上的一幕幕往事盡都過眼雲煙似地消散了,我卻多次夢見那爍動在透迤曲徑上的時左時右的白色光柱。“沒有情誼,則斯世不過是一片荒野。”“情誼”二字,是浮漾在塵海里的“珍珠”,它並不限之於狹隘的天倫之親。兩個普普通通的共產黨員,早就脫下軍裝,轉業地方了,我這心底卻一直惦念著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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