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為公——論語體貼之一一六

5.26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①各言爾志?”

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②。”

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③。”

子路曰:“願聞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④。”

【註釋】

①盍:何不。

③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輕”字為衍文,唐以前古本均無“輕”字,應刪。

本句有兩種句讀:一種在“共”字後斷句,“共”意為共享,而“敝”同弊,意為破或壞;另一種作一句讀,“共”字看作副詞,修飾“敝”字,那麼“敝”同蔽,意為服用。兩說均通,今取前者。有的注本既不中間加讀,又解“敝”為破舊,則文義扞格不通。

③無伐善,無施勞:

伐:舊注大多訓為矜伐,即自矜自誇之意,今不從。按“伐”有敗義,如伐性伐命之伐。“無伐善”意為不敗壞他人之善。

施:舊注有兩解:一說為表白義,“施勞”意為表白己功;另說為施加義,“無施勞”意為“不以勞事置施於人”(見《集解》引孔安國注)今取後說。

本章師徒三人各言其志,我體貼,“志”之指向應為外而非內,重點應在“成人”或“成物”而非“成己”。季路和夫子之“志”均如此,顏淵之“志”亦應如是。故“自伐其善”,“自施其勞”等說均不取。

⑤安之,信之,懷之:

安之:使之安,意為讓老者安享生活,也即老有所養之義。

信之:使之信,意為讓朋友相互信任,隱含人皆友愛天下共信之義。

懷之:使之懷。懷字大多解為關懷,使之關懷不成文,不可取;還有的解為懷念,意為讓少者懷念我,依此解,孔老師的志向竟然如此低俗,格調如此卑下,簡直有辱斯文,絕難認同。按,何晏《集解》引孔注:“懷,歸也。”“懷之”之“懷”同“君子懷德,小人懷土”之“懷”,均應訓為歸。“少者懷之”即是使之(少者)歸於德或歸於仁之義,也即幼有所長之義,俗語所謂後生要學好要走正道是也,當代的教育口號把學生培養成又紅又專的革命事業接班人近是。

【翻譯】

顏淵、季路兩人侍立在孔老師座位旁邊。孔老師出題:“你們何不分別說說自己的志願?”

子路說:“我志願把車馬衣服跟朋友們共享,即使用壞了也不後悔。”

顏淵說:“我志願不壞別人的好事,也不給別人添麻煩。”

子路問孔子:“希望聽聽老師您的志願。”

孔老師說:“我的志願是,讓老年人安享天年,讓人世間充滿信任,讓年輕人走向正道。”

【解說】

一,匹夫不可奪志

孔門之教特別重視和強調“立志”,孔老師經常和學生們討論“志”的話題,《論語》中有兩處“各言爾志”,即本章和《先進》篇11.26章,後一次子路也在場,還有曾皙、冉有、公西華等幾位大弟子。這兩章書特別精彩,也特別重要,其中所體現出的學生們各自不同的個性和境界,儒門學說的指向性,關切點和思想特色,以及孔老師教學的風格與藝術等等,都值得仔細品味,耐心琢磨。

儒學即是成人之學,如何成人?人如何更像個人樣?人生的追求生命的目標是什麼?儒學這本書的第一章就是討論上述“志”的問題。

首先,士志於道,於仁:

《里仁》篇:“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述而》篇: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里仁》篇: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

其次,篤志是進學養德的必要條件:

《為政》篇: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

《子張》篇: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再次,志不可奪,志與仁共存:

《子罕》篇:“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衛靈公》篇: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微子》篇: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

孔子以“志士”與“仁人”並列,並立夷齊為“不降其志”的榜樣,標舉“志”與“仁”合為一體共存共亡之高義,激勵後學為了實現志願達成使命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最能體現儒家身上那股牛B勁兒的莫過於“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這句鏗鏘有聲的千古名言,那意思是魔擋殺魔,佛擋殺佛,君子會武術,誰也擋不住。曾子所言“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見《泰伯》篇)與此異曲同工,意境彷彿。

在原始儒家的意識結構中,“志”是精神生命的表徵物和承載者,也是構建強大道德意志的基石;在某種意義上,“志”不僅僅具有心理或倫理屬性,更上升為信仰層面而具有宗教特徵。人之使命為成己成物,此之謂天德,達成此種志向和使命,即是天人合一。確立士志於道的志向和信仰,併為之獻身,從而超越凡俗,優入聖域。完全可以說,儒家的超越之路,以“志”為起點。

二,天下為公

我們具體來看一看師徒三人之志:

子路之志是仗義疏財,樂善好施,與朋友有福同享;

顏淵之志是行恕道,推己及人,以他人之心為心,成人之美而不加累於人,泛愛眾而親仁。

夫子之志是讓天下人各得其所,民胞物與,四海一家。

子路之豪爽,顏子之內斂,夫子之博大,此為個性之別;

子路無私,顏子修己以安人,夫子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此為境界之差。

《禮記·禮運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 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 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 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又同篇:“故聖人耐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 情,闢於其義,明於其利,達於其患,然後能為之。”

子路之共產,即是“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顏子之恕道,即是“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夫子之“安之”,“信之”,“懷之”,即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師徒三人,各言其志;其志有別,其心一也: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三,在倫理關係中成就自我

本章也是一個極好的思想標本,把“倫理關係”在儒家學說中的特殊地位凸顯得極其清晰鮮明。“志”本為個體之志,但其指向則為群體或社會。“志”的內涵在於個體的自我實現,但脫離開與他人或群體的“關係”,此種“自我實現”則無從談起。換言之,儒家強烈主張在倫理關係中實現自我理想,這一點,在季路,顏淵以及孔子師徒三人言“志”的表述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這是總綱,只有在與他人的關係中才能建立起最基本的倫理綱常。從消極一端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見《衛靈公》篇),此為顏子之仁;從積極一端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見《雍也》篇),此為子路和夫子之仁。在“達人”的同時立已,立已的同時“達人”,立己與“達人”本為一體,自我實現與成人及物本為一事。人我關係的成立或說倫理關係的確立,是道德實踐的前提,也是自我實現的路徑,與他人合諧才能自我完滿,成就他人才能完成自己。

儒家修齊治平,內聖外王的道理,一千條一萬條,歸根結底就一條:修己以安百姓。兩事本為一事,互為前提,互為因果。大同,和諧社會,中國夢,概莫能外。

當然,這只是儒家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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