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买房吗?靠河湾,近天堂

先生,买房吗?靠河湾,近天堂

王方晨


先生,买房吗?靠河湾,近天堂


1

我重返底市,适逢今冬的初雪天。按原计划,在底市开出证明,争取当天返回。七年前,我调至省城。七年后,就来了这项麻烦。事情牵扯到我的升迁,有关部门需要这么一纸证明,证明我在七年前曾经在底市的某部门工作。

疑问就是,我的人事档案并无残缺,而这项证明又有何意义呢?依我二十来年的混世经验,我永远不可能知其所以然。好在省城与底市相距顶多二百公里,我不过搭上一天时间,去底市开回证明即可。

因想着时间绝对充裕,早上八点我才出门,到了长途车站一分钟没耽搁,就乘上了发往底市的黄河高速大客。但我未曾料到,车出省城就钻进了无边无际的大雾,一路上车祸、封路、检查,突发事件一桩连一桩,终于出了高速路口,到了底市地界,肮脏的雪花就开始飘落。田野上铅云低垂,显示着不祥的预兆。

雪花随落即化,路面打滑。汽车像头负重的老牛,疲惫不堪,一直开入市区都未曾离开慢车道。

时间已过了半个下午,我不免心急。记忆中,紧挨底市农贸批发市场的狮子桥距我原来的单位较近,所以一看到曾经熟悉的狮子桥从一片灰蒙蒙的雪雾中显露影子,我就提前要求下车。

脚一踩到湿溚溚的桥面,我后悔不迭。桥栏上并排坐着三四个小青年,都理着板寸头,向前伸着长长的脖子,一口一口地把唾沫吐到纷飞的雪里。

即使我认为他们已经觉察到有人在他们面前下了车,我仍抱着不要惊动他们的念头,悄没声儿走至桥尾。等我感到距离他们足够远,放胆朝身后回望一下,他们仍没动地方。此刻我才看出来,如今的狮子桥已经成了底市的偏僻之处。我显然犯了一项错误,那就是在我潜意识里底市还是七年前的底市,我来到底市,就是回到了逝去的七年前的晦暗岁月。

在我等侯出租车的半个小时里,经过的车辆极少,而且路上简直没有一个行人走过。

桥头有一盏路灯亮起来,昏黄的灯光伴随着飞舞的雪花,照到那三四个小青年裸露的脑壳上,又翩然滑落。地上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接下来我所盘算的,就是首先解决自己的住宿问题。不瞒您说,对底市,我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之心。

当晚,我住进了广平西路上的奉华旅舍。

2

第二天走出旅舍之前,我坐在床边罩着绿绒布的椅子上,足足把玩了一个小时的玻璃弹珠。

我从小就迷恋玻璃弹珠。在我看来,这种内含一颗花心的小圆球具有一种神秘而眩目的美丽。我常悄悄把它们握在手里,让它们奇迹般地无声游走于我双掌的火星平原,第一火星丘和木星丘之间,或躺在裤兜上衣兜里,互不相扰。掌心的皮肤轻轻抚触到那种晶莹而坚硬的圆滑,宁静的蜜汁就在我心头一层层漾起。

尽管如此,我在目的地的大楼前走下出租车的时候,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楼体庞大而丑陋,也并不处在我记忆中的胶兴路,而是在我尚不知名的一条新街上。它沉甸甸的,像个采取蹲踞姿势的巨人,蹲踞在覆着白雪的草地中间,却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我向大门口的保安出示了证件,得到了进入楼体的允许。刚要向楼体走近,一颗戴着蓝灰色无檐帽的脑袋,就从门卫室里探出来,高声向我喊道:

“喂,邓叔!您是邓叔吧?”

我心中不禁一喜,暗想终于头一次在底市遇到了熟人,但我并不认识他。可以说,他还太年轻,而且显然也是一个保安。

“我是聂仲和的儿子。”那保安走出来自我介绍,“您到我家去过,我见过您的。”

一提聂仲和,我眼前就闪出了一张长满斑雀的面孔。

当年聂仲和跟我同在一个科室,他的特点就是那一脸密密麻麻的雀斑。你不可能想象一个人脸上怎么会长有那么多雀斑,一颗接一颗,几乎连成了乌紫的一片。我的确去过他家里,那时候他儿子才不过十一二岁,刚上初中,已经有了青春期的羞涩,在人前头低得过分。所幸他儿子长大了不像他那样,面孔也还算白净,只不过跟同龄的青年人一样,左右无规则分布着几个红通通的痤疮。

“你爸爸还好么?”我有些激动地问小聂,指指身后,“他在楼里?”

“早他妈蹬腿儿啦!”小聂撇嘴说。

“怎么?”

“死了三四年了。”小聂竟随后笑了一下,像在议论别人的父亲。“邓叔,您是来局里办事的吧?”

我点点头,想不出是不是该安慰他两句。

“这楼里你找不到熟人了。”小聂说,“这些年单位大换血,能调走的都调走了。哦,也许……”

他的伙伴叫了声他的名字,提醒他可能说多了。

我不想为这可怜的小伙子找麻烦,就说自己只是来办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我汗津津的手已经伸进裤兜,那里躺着我的五颗光溜溜的玻璃弹珠,我的速效救心丸。

从食指和无名指的指尖,升至土星丘和太阳丘,缘着命运线和太阳线,静悄悄地拢聚在宽广的火星平原,五个玻璃弹珠之间发生着美妙的转动、错动和滑动,命运幽暗的闪光辉耀它们自身。

在这座坚固的大楼里,我受到了再正常不过的中规中矩的对待,但我确实也发现了这样一桩令人绝望的现实:我所遇到的全都是陌生面孔。

世事沧桑本无奇,却让我感到莫名的怪异。

我被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告知,现在大楼里没人能决定给我开出一份我想要的证明,因为“局长不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局长现在不在,将来也会不在似的。对此,我倒暂时不想深究,——以我的混世经验来看,只要是开头不幸遇到了麻烦,哪怕是很小很小的麻烦,以后也永远不会顺利。

我预先被浸在了失败的悲凉的水里。我只是克制着才没有把手插进裤兜。

像所有深陷绝境的人一样,眼睛总是能够超能力地发现沉沉黑幕上的微光,我就突然注意到了那样一丝光亮。

“听您所说的局长先生是不是姓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主要是一位姓章的主任,似乎觉得局长的姓氏也不是什么机密,就回答:

“是的。”

但他的目光又随之警惕起来,在这样的目光下我一句话也不敢多问,我只是装着无意地说自己没调走之前,曹局长还是位副局长,正局长叫许铭友,我还记得。

“你究竟想证明什么呢?”章主任把肥白的双手交叉起来,往桌子上那么一放,郑重其事地说,“即使您空口无凭,我们也按照政府机关工作作风的要求,十分负责地接待了您的到来,并热心地给您指出了所面临的问题,而您——”

因为得知曹局长还在,我心里已经感到温暖起来,使我一点也没有从章主任的这几句话听到逼迫的意思。

“我再来吧。”我忙说,准备告辞。

“曹局长很忙,”章主任的脸色瞬息间又缓和下来,他耐心解释,“常常是一早到局里跟大家见个面就得离开。底市从来没有一个局像我们单位一样会有这么多事务。只是偶尔,曹局长在现在这样的时间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说了,偶尔!”

我倒要听他说下去,看他能给我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但他不说了,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抬手朝房门指指。我退出办公室,他竟然还把我送到了门口。我不得不承认,这位章主任的礼节是无可挑剔的。

我就像被一只神秘的手推送着,它把我从省城推到底市,——推我在雪花飘零的狮子桥下车,在奉华旅舍留宿,把我推进我原单位的大楼,又从大楼里推出来,在经过原单位的门卫室时,都没容我停一停,再去询问一下小聂父亲在世的情况,关心一下这个才刚成年的孤儿,然后就再次把我推送到了奉华旅舍,把我推送到奉华旅舍的床上,让我孤寂一人玩起了玻璃弹珠。

3

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位穿着狭窄的天蓝色旅舍制服的姑娘,提醒我中午12点前结账,因为我昨晚来旅舍登记时曾说明自己只住一夜。时间已迫近11点半,过12点就要加收半天房费,这是各地旅舍的常规。我谢了姑娘的提醒,姑娘就轻轻掩门出去。

午后,我早早离开旅舍,提前来到我原单位大楼附近。

车子一辆一辆地开进大门,只有极少数人是步行或骑自行车上班。我在认为合适的时间里从守候的地点走出来。这回没有受到门卫盘查,我直接走进办公大楼里,但是直觉告诉我,自己应该就此止步。

此刻,我对自己继续淹留底市极不理解。上午本该从大楼出来就踏上归程,事情几乎还未开始办理,实际上就已经有了最终结果,那就是枉费此行。事情显然必须采取另一条公事公办的途径,先要由我的单位出面,开具介绍信后再来接洽,才算走上正轨。

我没从门卫室里看到小聂,外面肃立的保安也不是上午遇到的那个。

我乘出租车速回奉华旅舍。

可以说,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我的心里倒波澜不惊起来,既不沮丧,也不懊恼。至于我还会不会按照另一种途径办理这份证明,我想都没想。岂料才下车我的心却被什么击中了一下。

奉华旅舍门口,站着那位曾提醒我12点前结账的女服务员,看上去像是在等人。不瞒您说,她那样子多美啊!

姑娘一看见我,就漾起满脸的微笑,显然是发自心底地高兴。

“您回来啦,邓先生!”女服务员热情问候。

这时候我犹有怀疑,以为她是在等候别人,只不过我是凑巧先到而已。我敷衍地“哦”了一声,她却随着我走了进来,就跟在我的身后。我心头热呼呼的,真想再走回去看一看她那引颈鹄望的样子。

奉华旅舍有个小巧别致的庭院,靠墙种着的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院中央一座小小的圆形花坛里,种着一丛还未凋零的美人蕉。

穿过庭院,来到旅舍的前台,我还在想着是不是佯装回下头,再看看自己身后的姑娘,这棵冬天里的小美人蕉。

坐在前台的收银姑娘也在对我颔首微笑。我走上楼梯,就听她小声对我身后的姑娘说:“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那姑娘嗓音娇细地回答。

她是这样一个静悄悄的姑娘,如果不是你亲眼看见她,她就像是不存在。

在楼梯拐角处,我心头突然涌来一阵莫名的恐慌。

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房客,没有理由担当任何特别的礼遇。

我马上转过头去。

迎候我的姑娘不见了,我眼里就只有那位收银姑娘。她从下面抬头看着我,手里拿着账单,脸上带着近于悲戚的笑容,就像她在下面很冷似的。

楼梯上空空荡荡,对此只有一种解释,迎候我的姑娘在我转身之际,一下子消失在了楼梯下面。不瞒您说,我已经没有了往上走的勇气。

收银姑娘走出收银台。我看清了她的两片嘴唇,好像虫子一样地蠕动,好像她在站立时也在默默数着钞票。

我的手已经被神秘的力量引诱着伸进了裤兜。我的左手,手指细长、消瘦,宛如枯干的竹节。我用左腿立着,整个世界都在那条腿上。

……弹珠发生位移,智慧线河水泛滥,受到第二火星丘的阻挡。

“您有什么吩咐?”收银姑娘说,眼睛直着却像是讨好似的看我。

我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虽然握有房间的钥匙,但我仍然要求她替我打开房门。

收银姑娘一笑。“您的朋友正在上面等您。”她说。

我的房间在二楼的走廊西头。来到房间门口,我看到的却是小聂平躺在我的床上。

小聂马上翻身坐起来。对他在我的房间里,我的态度是失望中参杂着恼怒的,显然这对他是种伤害。生活已经教会他如何掩饰自己心中的痛苦,但无法使他的脸色变得更明亮。

我慢慢走进去,没搭理他,嘴里只是不停抱怨奉华旅舍供暖不好,房里的温度跟外面没什么差别。我关门的声音也很重。此时,我尚未从自己深深的失望中恢复过来。直到小聂开口说话,叫我“邓叔”,我才想到自己的举动对年轻的小聂很不公平。

接着,我让自己的神情缓和下来。

“你坐。”我朝他打个手势,“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小聂穿上鞋子,依旧坐在床沿上。

“邓叔,你是不是要回去?”小聂问我。

“是啊,这次来得仓促……”我说。

“不行!”小聂像是叫道。

我很吃惊。

“邓叔,我是你们的第二代对不对?”小聂神情迫切地说。

我更吃惊了。想了想,才勉强点点头。

“你不能这样回去。”他说,“你必须找到曹局长。”他像要哭出来了。

“我准备回去后再想办法。”我说。

“不!不要搪塞我,你回去就不会回来了。”小聂紧紧夹着两腿,使劲搓着两手,每句话都像是用手搓出的坚韧的绳索,“你一定不会回来的。你承认了,我是你们的第二代,你们不能把我扔下就走!”

我感到有点匪夷所思。

“邓叔,你认识曹局长对不对?曹局长也一定还记得你。他是你的老同事,你既然来到底市,不能不跟曹局长见一面就走。”小聂那种无比期待的眼神让我不敢直视。“你一走肯定不会回来了,你一走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了。”

“怎么会什么都没了?”我说,“小聂,我这回能见到你,就已经很高兴。虽然我在省城,以后我们还可以常联系。我把电话留给你,你有事就可给我打电话,还可去省城找我。”

“以后的事,那可没准儿!”小聂断然打断我,“眼前我倒是想帮你,帮你找到曹局长。我有办法的,请相信我。”他很认真地说着,反而显出稚嫩的面容来。

我沉默了半天,终于回答:

“好吧。”

4

不瞒您说,我能留下,基于我对小聂的恻隐之心。他坐在床上向我苦苦恳求的孤单的样子,每当我回想起来都让我怦然心动。

在我们商量妥当走出房间时,我对这个孤儿产生了类似于父亲的感情。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的要求终于被父亲答应,也一定会像他那样高兴的。不瞒您说,他是有点高兴得过了头,简直有些忘乎所以。

他像是跑一样地快步走在我前面,突然翻身跃上楼梯扶手,张开双臂,向下滑了足有一米半,又猛地两脚一蹬,稳稳地跳到收银台前。

收银姑娘一点儿也不吃惊,好像他们早就相互认识。小聂随后把胳膊一伸,越过收银姑娘的身子,从货架上拿了一瓶百事可乐,塞到自己怀里。

我赶到了,就说钱我付,记我账上吧。收银姑娘的神情无可无不可的,刹那间转过脸去。我虽然没能看得清,但我相信她是在往嘴上抹口红。

我们在路边等车时,小聂还是那副很高兴的样子,在我身边跳来跳去。

那些出租车明显地不愿在我和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跟前停下来,车上明明打着“空车”的牌子,司机却总是跟我们擦身而过。

我很快就觉了出问题的所在。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两个陌生男子可能意味着深不可测的危险。小聂也显得有些焦急了,开始对那些从我们跟前溜之大吉的出租车骂骂咧咧。我没制止他。

终于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面前,但司机并不即刻打开车门锁,而是先谨慎地把头伸出来询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看了小聂一眼,小聂就告诉司机要去位于开发区的底市会议中心。这下司机才好像有些放心了。我们拉开车门钻进去。

车壳里装了拇指粗的铁棂子,完全把乘客和司机隔开了,甚至前后排的乘客之间,也有铁棂子相隔。

小聂坐前面,他拿出可乐,问我喝不喝,我说不喝,他就又塞到怀里。

这时候我已经感到跟小聂一起去会议中心找曹局长有些滑稽了。小聂还基本上是个孩子,而我则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懂得在什么场合做什么事合适的。

车里播放着“烈火与玫瑰”的音乐,我能听出来。我留心观察了一下,这司机的年纪不会比我小,也比我沧桑得多。

音乐一声声魔咒似的从我耳朵浸入到我的心里,使我像块石头一样地感受到外界阳光和风的温润。可是小聂却要让他换掉。

“这不是我们所喜欢的,大哥!你得考虑到这车上还有年轻人。”小聂指着音响说。

司机顺从地换了曲子。小聂突然回头问我:“邓叔,这歌像什么?”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己说,“像儿歌!”说着,就跺着脚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会议中心,我已经不光认为这样做有些滑稽,而是很疯狂。

会议中心的停车场上,车子一辆挨一辆,像是亮晶晶的甲壳虫爬满了一张大叶片,把叶片都压得忽悠着。会议中心的主体建筑上,瀑布似的张挂着五花八门的标语,红黄蓝绿,也在显示着这里正在举行什么重大的活动。

我们下了出租车,小聂就不往前走了。“邓叔,我在这里等你吧。”说完,还对着瓶嘴喝了口可乐。

小聂显见得不习惯大场面,内心胆怯。我照顾他面子,独自向前走去,但没走两步,我就返身回来。

招手叫了出租车,我们往回赶。小聂手握可乐瓶,默然无语。半天,才听他讪讪地说:“邓叔,我知道曹局长在会议中心参加活动的。他在这里。”

我随口说一句:“这活动规模挺大。”

过了一会儿,小聂的底气渐渐恢复。“邓叔,曹局长既然参加这里的活动,别的地方我们就不要去了吧。”小聂说,“据我所知,曹局长至少还常去两个地方。这两个地方再碰不到他,我们就去他家里。你说怎么样,邓叔?”

我不吭声,但看着他那还很稚嫩的面容,我的心理悄悄起了巨大的变化。

不去开具那份劳什子证明,这辈子不再升他妈迁,天也不会塌下来!我用不着再怕原单位给我出难题,也用不着怕曹局长会对我冷落,底市的曹庆生局长对我已不再具有权力的威严。

浑然不觉,我刚才还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不瞒您说,我此时并不认可见到曹局长对小聂的重要性。我想到的是就此离开底市,轻松离开,一去不回。

果然,敏感的小聂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他不安地沉默着,不时地回头看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奉华旅舍院门口下了车,我径直往里走,小聂跟在我后面,一声不响。

走过院中那个圆形花坛,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丛孤独的美人蕉,却忽听一阵急遽的风雪声。

我打个寒颤。空气凛冽,却没有一丝风。就想可能是自己耳朵幻听吧。又往前走两步,就又听到一声鸟叫,那么真切,就像鸟儿落在我脊背上。

回头看看,确实只有小聂在身后跟着。小聂双手握着那瓶可乐,脸上的痤疮红红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看他,他就讨好地朝我笑一笑。

在走进旅舍前台之前,我又听到了汽笛声和一声鸡啼、一声马嘶。我不想再四顾声音的来源了,我想的是如何打发掉身后的这个小伙子,……他已经开始令我感到不快,——我倒是非常之怀念自己的故交,而他最初谈论自己父亲的那种口吻却实在不能让人恭维。

由于我感到对他不再关心,他见到收银姑娘和美人蕉姑娘会有什么表现,我一点儿都没留意。这两位姑娘确实都在前台,而且也都对我的归来有礼貌地点头微笑。我加快步子,上了楼梯,停也没停就来到二楼我的房间门口。

我开门进去了,小聂也随后跟了来。我转身面对他,神色郑重地说:

“小聂,很对不起,我得回去了。”

小聂关上房门。他倒从容起来。

“邓叔,”他说,“您为什么非得要白来一趟呢?”

我立时明白态度的郑重对自己的处境绝对无益,便暗暗做了调整。

“我怎么是白来呢?”我尽量随意地说,“最少我在底市认识了你,而且实在是……我只请了一天假……”

“你不要再骗我了,邓叔!”小聂马上打断我,口气加重,“你们总是在骗我,我信不过你们任何人。是的,你们都在骗我!你现在就在骗我。你对省城一点都不重要,你对省城的任何人都不重要。自从我见到你,你没给别人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一个电话打来。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手机!”

一个短信的铃声像水泡一样从我的上衣兜里漂出来。此时我简直感到无地自容。我软软地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

“好吧,”我认输了,“你去打听曹庆生的手机号码,记住,是他常用的,我给他通话。还有,再麻烦你一次,有个叫李均的……是我过去的一个熟人,他在……”

事实证明,小聂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定。

“我要你亲自见到他。”小聂根本不理会什么李均。“在这之前,邓叔,我跟您寸步不离!”

5

刚才我接到了两个短信,一个是非法伪造证件的,一个是招收酒店公关的。

类似的短信我过去收到过多次,通常是看一眼就删掉。这一回,我却看了老半天,神情也非常专注。

第一条的内容是:办理多家高校毕业证书,大专,本科,专业齐全,网上电子注册,可供用人单位和有关部门辨别真伪,有完整的档案,对求职、应聘、晋级、涨薪、职称评定、资格报考、出国、留学、移民、学历公证等都具有效力……

第二条:蓝岛大酒店急招男女公关数名,女,相貌端正,身高160cm以上,年龄18-25岁之间,男,体能充沛,身高170cm以上,有特殊技艺者优先,工资面议……

我实在是装给小聂看,甚至还装模作样给第一条短信写了回复:去死!犹豫着没发出去,恰巧有电话打来了,却是个只响一声就断掉的骚扰电话。但这个电话却提醒我,得把自己的行踪通知家人。昨天晚上我确实打电话报过平安的,那时候我猜想现在这个时间大约最迟也已走上了归途。

我老婆叫宋丹,跟著名演员宋丹丹的名字虽只有一字之差,脾性却委实差之千里。平时宋丹很少笑,我结婚后才了解,她很少笑是因为生来就不爱笑。这样的女人天下少有,但让我给碰上了,不过在其他方面倒也无可挑剔。

我对宋丹说我还不能回去。她连问都不问个为什么,我自己也便显得心不在焉。

我相信这次通话在小聂面前是非常非常失败,我的所有的表演都非常非常拙劣。我要掩盖的,其实就是我被拘禁的事实。

小聂在一旁低头斜视着我,嘴角挂着一抹冷笑,两只手把半空的可乐瓶捏得咔叭作响。

我站起来说:“小聂,你别担心,我们今晚早早吃饭,然后就去曹庆生家。我不信他工作忙就不回家了!”

小聂却抬头问我:“邓叔,有个顺口溜你知道吧?”

“什么顺口溜?”

“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小聂说,“邓叔,难道你不是从省城来的吗?”

“是啊。”我疑惑道,“这还能有错?我有车票……”

“想必你们的局长很好,底市的曹局长很个别。”

我严肃地说:“小聂,你的世界观一定要端正。邓叔我不是教训你。你年纪轻轻,以后要走的路子还很长。曹庆生要是这种人,我看离被抓起来快不远了。既然他是这种人,我们去见他还有什么意义?”

毫无疑问小聂被我惹笑了,他身子乱晃,瓶子里的可乐都给洒了出来,而我也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又乖乖坐下。这时候,我心里虽不承认,但像个孩子的却是我。

你瞧,小聂把椅子往前拉一拉,给我认真分析起来。“据我了解,曹局长晚上11点之前回家的时候很少,所以你说晚上去他家找他,显然很不合适。”小聂说,“他有一帮很要好的朋友,也都是在社会上混得不错的人。他们在琴悦大酒店订了一套房间,每周都有一两次的聚会。今晚会议中心的活动结束后,曹局长很有可能要去琴悦消遣一下,我们只要装着偶然跟他相遇就行了。如果万一在那里碰不到他,我们再打车直奔生态园休闲会所。再碰不到他,我们就去蓝岛,但估计我们到了蓝岛,天已经很晚了。我们索性从生态园出来就回奉华吧,明天再寻找机会。邓叔我保证,一周之内,曹局长只要不出差,我们总会找到他的。”

我已经快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我的手不停地在胸口摸来摸去。

“你不舒服,邓叔?”小聂问我。

我发现我的身体在颤抖。“不。”我否认道。我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小聂,”我说,“如果我在底市住上一个月,我去单位就可见到曹局长,我去守在单位门口。”

“很有可能。”小聂说,“关键是你不会在底市住一个月的。你顶多只会在底市呆上三天。”

“三天?”

“你不可能在底市呆得比三天更久。你自己合计合计,你是要马上离开底市,在你觉得又非常有必要的时候再回来重复这一切,还是一次性地拿出三天时间,把事情办妥?”

我的心口扑通乱跳。我觉得自己成年的脑子都不如小聂的好用。我想对小聂说我不会再回来了,又觉得这样说会显得很傻。

“你喝口可乐吧。”小聂说。

我的手已经向他伸过去了,但我又收回来。“我喝水。”我说。

“你还是喝口可乐吧。”小聂坚持说。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可乐很甜,但由于长时间握在他手里的缘故,一点儿也不凉。我把瓶子还给小聂,他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

“上床歇歇吧。”小聂又说。

我顺从地站起来,小聂帮我脱掉我一直穿在身上的外套,挂在门旁的衣橱里。随后,又给我拿出纸拖鞋,撑开,看我换上。在我走向里边我昨夜睡过的那张床时,他已经把铺好的被子揭了起来。他的所有动作,在我看来都很细致,很熟练。他显然不是那种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我躺下来,他把被子拉到我的下巴颏那里。

“开饭我来叫你。”他小声说。我的一只脚还伸在被子外面,他就帮我盖了一下。

在我仰视的目光里,他的样子非常温柔。从我躺下后,我就一动不动,他好像对此挺满意的,做了个让我安心去睡的手势,拉上厚厚的棕灰色的窗帘,就掩门出去了。我没有一丝一毫要违背他的意思,疲惫已经袭来,我合上眼睛。

但我马上坐了起来,又马上躺下。我暗暗把身子挺得笔直,神经也跟着绷紧了。

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受制于一个孩子。而我显然不能从门窗里逃出去,小聂肯定就守在房外,随时都会闯进来,我几乎没有出逃的机会。我甚至想到,迫不得已的话,我会选择报警。这对我绝对没有什么危险,我的二代身份证和那些玻璃弹珠一样,还未须臾离开过我的身子。

汗水浸湿了我的内衣,我觉得自己像被泡在了水中。……汗水还在顺着我的面颊往下淌,好像在我的脑袋下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我的手心里也是河水泛滥。命运线、智慧线、太阳线、生命线、水星线、直觉线、感情线,无数的河流,波涛汹涌。我把手伸向裤兜……这时,门开了。

小聂没敲门就走进来,并随手打开房间里的顶灯。

我已经大汗淋漓地坐在了床上。

“邓叔,我们下去吃饭吧。”小聂站在我面前,就像他从未离开过房间一样,那只半空的可乐瓶也还攥在他的手里。“你睡出汗了?”他发现了我头发上汗水的光泽。

“房间太热。”我说。心里又一虚。

在去旅舍餐厅的路上,我打定主意问小聂:“你晚上不值班吗?”

“我请假了,请了三天假。”

6

餐厅单独在旅舍院子里。找座位坐下,我和小聂点了几样家常菜和一道汤。

菜上来不久,又来了个面孔整洁光滑的肥胖房客,可能也是刚从被窝里起来,上身只穿了件白衬衣,下身穿得倒挺严实。人一张口,就听出是个东北人,这倒让人觉得他穿得少很不奇怪了。

那位美人蕉姑娘也还是餐厅服务员。奉华旅舍不过是家普通的三等小店,服务员本来就不多。我不时地朝他扫上两眼,她发觉了,便投来一笑。如果我是小聂,我会为她动心的,但小聂只顾吃,可能早饿了。

东北房客也开始吃起来。他自己一个人要了半张桌子的菜,还开了瓶当地的碧海缘白酒。他在小食堂又吃又喝,吃得又多又响。背对着他,你会觉得背后有头猪。忽听他大声叫道:

“热!服务员,开风扇!”

美人蕉姑娘站在出饭口旁边,端着两手,像没听见。

东北房客喝了杯酒,又叫:“服务员,开风扇!”

美人蕉姑娘还是不动。

东北房客站起来,很不高兴地自己把房顶的风扇开了。

我的汗水早在走出房间之前就已下去,现在里面的衣服又湿又凉。不瞒您说,这风一吹,我还真有些受不了。

美人蕉姑娘就像是我心坎上的人,走过去就把风扇关了。那东北房客也才要落座,见她关了就更生气,问美人蕉姑娘是不是想要热死人!美人蕉姑娘毫无相让,说你这是要冻死人,大冬天的开什么风扇!两个人一个要开,一个要关,互不相让。东北房客本来是喝了酒的,伸手就把美人蕉姑娘一推。力重了些,美人蕉姑娘打个趔趄,摔到墙上。东北房客坚持把风扇开了,美人蕉姑娘一声不吭,走出食堂。

我觉得冷,要走。小聂却拉住我。

不长时间,几个板寸头青年走进来。我不相信自己看错了,他们就是我在狮子桥碰见的那几个人。管不住自己一样,我又要站起来。小聂又拉我。

“是谁要开风扇啊?”领头的青年拖长声音问道。

餐厅里只有风扇转出的风声。两张厨师的脸挤在出饭口,眉头都被挤皱了似的。那位东北房客已经不吃了,但还有一块鸡肉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咽下。

我看到了美人蕉姑娘。她用拿着手机的手朝东北客房一指,几个小青年就走到他跟前,说:“没冤枉你吧。”

东北房客早吓傻了,一句话也不会说。领头的小青年轻轻打了他一巴掌,他才似乎清醒过来,连说:“我道歉,我道歉,都是哥们儿。”

领头的小青年有气无力似的,伸手抓了他的手腕,往桌子上一按,但竟然按住了。随后,另有一只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把钢口雪亮的菜刀。东北房客见状,忙要抽出自己的手,但其他的小青年一起上去扭住了他。

“是不是这只手犯贱?”领头的小青年语调不改,“是这只手还是那只手?我不想搞冤假错案。”

东北房客面无人色,哪里还说得出是哪只手推了美人蕉姑娘,囫囵咽了那块鸡肉,就只一个劲儿地告饶:“饶了我,我大王八,我不是人,我冒犯了姑娘,您行行好,您积德……”

“看来没有冤枉你。”领头的小青年说着,一咬牙,手起刀落。

东北客房尚未意识到手腕上发生的事情,绝望地向餐厅的其他人转过脸来。厨师依旧在出饭口挤皱了他们油光闪闪的脸。刚才还有两个来餐厅吃饭的人一看情况不妙,早跑了。只有我和小聂还在饭桌两旁坐着。小聂看得津津有味,我心惊肉跳,身子都凉成了冰棍,动都不能动。

随着东北房客的一声惨叫响起,板寸头青年就倏然不见了。东北房客拿起胳膊,餐厅里就划起一道璀璨的红光,紧接着又被风扇搅乱。他的白衬衣,溅上了点点梅花。他杀猪似的嚎叫着,跑了出去。

这一切好像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东北房客出了门就好像没声音了。美人蕉姑娘伸手把风扇关了,然后就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收拾桌子。

厨师的面孔从出饭口隐去,餐厅里就再找不到一点暴力的痕迹。美人蕉姑娘又站回了她原先站立的位置,神态如常。她显然是个尽职的服务员,而且跟白天里没有区别,像位娴静的淑女,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没有消失,却开始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我和小聂早就不吃了,小聂不说走,我好像也想不到离开。

这时候又陆续来了两个吃饭的房客,他们直接走到东北客房坐过的位置上。美人蕉姑娘上前请他们点菜,声音依旧那么娇柔。

小聂站起来,向美人蕉姑娘走过去了。我心里怦怦直跳,却见小聂一伸手,勾起了美人蕉姑娘的下巴颏。美人蕉姑娘任他勾着,不动也不语。他笑笑,放下手,走出餐厅。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像逃一样地追出门去,看到小聂正立在花坛那儿。我心有余悸,停也不停地往楼里走。小聂叫住了我,往街上扬扬脑袋。尽管我一心想要回到房间,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但我还是顺从地走到小聂身边。

小聂像挟持小孩一样,把我带到了街上,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本心是要远远离开这家旅舍的。

7

看来小聂比我更明白两个男人在夜晚打车的难度。小聂一到街上就带着我往前走。小聂脚步很快,我紧追慢赶,生怕他把我丢掉似的。有很长一段路都没路灯,照清去路的光是从路旁民居的窗子里射出来的。

在这样暗淡不明的街道上,小聂稍稍离我一远,我就感到他会消失。从后面看他,他比白日里高大,完全是个有力量的成人。不瞒您说,小聂在这个冷寂的冬夜里,成为了我唯一的依靠。

走过底市百货大楼附近的街口时,我们又见到了那几个板寸头青年。他们坐在安全岛的道栏上,姿势与我在狮子桥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路口四个角的灯都亮着,灯光从四个方向朝他们打来,使他们像是停留在落幕后的舞台上。

见到他们,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躲避,小聂却若无其事地隔着半条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你认识他们?”在下个街口,我忍不住悄声问小聂。

“他们是我的兄弟,每个在夜晚游荡在外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小聂显得兴致勃勃。“邓叔,你不觉得旅舍的姑娘很可爱吗?我觉得我已经爱上她了。”

我倒吸口冷气。“你以为……你以为这件事很简单?”我试探地说。

“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害怕!”小聂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为一个女人动心。她真是不同寻常!我一到旅舍就看出来了。”

“但她好像对你的态度很一般。”我说,“倒是那个收银的……”

“那是她的姐姐。她们是姐妹俩。”小聂说,

在街上一阵疾走,小聂跟在我后面,也不叫我。琴悦大酒店在哪个方位,我是清楚的。在没调离底市前,琴悦大酒店就很有名气,里面净是些黄裙姑娘,可能只是没现在名气大。我脑子里想的却不是去琴悦大酒店,我就想尽快地离奉华旅舍远一点。

不料,走到东都小商品城附近的街口,我们又见到了那几个板寸头青年。他们坐在安全岛的道栏上,姿势与我在狮子桥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路口四个角的灯都亮着,灯光从四个方向朝他们打来,使他们像是停留在演出后的舞台上。

见到他们,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刹住脚步,小聂却若无其事地隔着半道街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不瞒您说,我在奉华旅舍的餐厅受的的刺激是有些太大了。小聂走到了前面,我下意识地紧忙跟上他。

我的脑子已经比刚才清醒了一些。琴悦大酒店在胜泰路,还远着呢。这些年,我虽没专车坐,但步行这么长距离的时候并不多。经过旅舍餐厅的那一幕,我对两个男人在底市打车难感觉理解了,虽然在省城也是这样。近一年省城的治安也不乐观,上个月还发生了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残杀案。如果我和小聂是父子,情况可能会好些,但我们不像父子。小聂身材瘦长,足有一米八,没穿保安服,外面罩的是一件宽松的外套。我是典型的中年人身形,这还罢了,关键是搭眼一看,就能看出我们的关系有问题。

“小聂,这么着吧。”我咽口唾沫,提出建议,“我们分头打车好了,然后在琴悦大酒店会合。”

小聂慢慢朝我转过头来,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我。

“你放心,我不会跑掉的……”我不禁支吾了一声,“我只是为了能尽快赶到琴悦大酒店。”

“你说什么,邓叔!”小聂生气了,大声质问我,“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胆怯地往后退一步。“你别误会,小聂。”我说,“我脚疼得厉害,我小拇趾上有个鸡眼,恐怕……”

“听你的口气,是我在劫持你?”小聂痛心疾首,“我把自己心爱的人丢在旅舍,寒天冻地陪你去办事,你竟认为我劫持了你!”

我哑口无言,呆呆地看着他痛苦地甩动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该怎样平息他的怒气,更怕一开口就再次触犯他。我倒是明白自己已经不需要辩解了。

小聂俯身逼近我的跟前,对我抬手就是一搡。

“你想跑是的吧。”他说,“你时刻想逃离底市是吧。那好,腿在你身上,你跑,你跑,跑啊,我看着你跑!我看你能跑多远!”

“小聂。”我呻吟似的叫他。

“快跑!”小聂还不罢休,“你可以去车站坐夜车。这里没人拦你。你可以打车去车站。我不骗你。只有你们骗我。你们这代人是不是谁都信不过啊?哼,还要去琴悦大酒店?我们明明是要去蓝岛大酒店的!真会骗人!”

我浑身颤抖着,感到一种不可言传的耻辱。我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像是哭的声音。

“小聂,小聂……”我只能够低声叫他的名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啦!”忽听背后有人走过来问道。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伙板寸头小青年。这脚下一软,还是小聂把我扶住了。

“没事。”小聂说。

“有事你招呼!”

他们走开了。有一个人走着走着,一脚踢开了一个冻硬的雪堆。

我两手插在裤兜里,眼望着他们。

“去蓝岛。”小聂说。

我心静如水。小聂把我带哪儿,我准备就去哪儿。我不会再提出自己的疑问。

去蓝岛也不用改变方向。蓝岛在胜华路上,我没记错。等到了府前街再往西拐就是。蓝岛比琴悦要近一些。哪怕一整夜到不了蓝岛,我也不会着急。

那伙小青年在前面五十米处掉头走进一条昏暗的小街。

“这很漂亮是吧?”小聂指着路边的路灯问我。

我随口答:“是很漂亮。”

“底市所有的路灯都是刘市长儿子经手的。”小聂说,“主街上的路灯每套两万,副街上的每套八千。”

我不会感到很惊奇,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邓叔,你知道底市街上的树为什么长不大么?”他像在没话找话。

“地碱。”我敷衍道。

“不。是因为没等树长大,就被刨掉了。”小聂说,“这条街上种过刺槐,青桐,柳树,杨树,白腊树。”

“白腊树长得挺好。”

“管事的缺钱花了就换树。”小聂说,又问我,“邓叔,你调走那一年,这条街上种的什么树?”

“没有树吧。”我想了想,说,“槐树刚刚刨掉,路两旁净是些树坑。”

“如果让你管种树,你会想到利用换树搞钱么?”

“小聂,你……”我说,“我会。”

“你批评过我。”小聂说,“你批评我世界观很不正确。”

我迟疑了一下,说:“小聂,我收回。”

小聂笑了。“你很虚伪。”他说,“你们都会虚伪。每一个人,都很虚伪。你们只对自己不虚伪。”

他是笑着说这番话的,却让我听着感到有嗖嗖的冷气射来。不瞒您说,我不想跟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谈论人生。我已经过了跟人谈论人生的年纪。只要说话,就总会让人抓住小辫子。小聂在这样的年龄上可能还没能掌握这个真理。

我想岔开话题。“小聂,我们会不会晚了?”我问他。

“什么‘会不会晚了’?”像是故意装不明白。

我小心翼翼的:“去蓝岛。”

他眼瞪着我,我猜想他可能会说,“去蓝岛干什么?我们要去琴悦。”不过他没有说,什么也没说。他向前走去。我的胆子竟莫名其妙地大了一些。

“小聂,你是不是喜欢奉华旅舍的那个……”我说。

“你是说佳惠?”

“我不知道她名字。”

“佳敏是她姐姐。”

“别不好意思嘛。”我故意逗他。我不甘心再三委曲求全地受制于人。白天看那位美人蕉姑娘我就感觉不错,在餐厅的灯下看就更有神采。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暴力出现,我也会为她动心,不过,那也只是像欣赏画儿一样的感情。跟她相比,我这个年纪毕竟太老朽了。“你喜欢她就直说好了。”

“我已经说过了!”小聂好像又要发火。“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我算是看出来了,小聂还是小孩子的性格。如果你一味迁就他,他定会把你怪罪个没完。

“我累了,”我果断地说,“我要歇歇。”

说着,朝路中央的道栅走去。到了那里,也像那些板寸头青年一样,一撅屁股坐在了冰凉的道栅上面。——让他妈的曹庆生见鬼去吧!我才不关心今晚会不会及时赶到琴悦或者蓝岛哩。

我不朝小聂看,但我知道他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就向我走来。等他默默靠着我坐上道栅时,自来底市,我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巨大无边的快乐。

8

蓝岛大酒店的大堂里富丽堂皇,温暖如春,红男绿女穿梭往来,却静悄悄的,无一丝嘈杂之声。

小聂无法遮掩自己脸上的那种又好奇又兴奋的表情,我却是有些胆怯的。依小聂的意思,我们要装着来酒店消费,但我知囊中羞涩,万一被人请去接受了服务,以这酒店的规格,我怕支付不起,白落难堪。小聂肯定不这样想,他像是一进门就在寻找目标,当然不是寻找曹庆生这个目标,虽然我们是为他而来。他在寻找一种能够消费的机会,依靠我来消费一把,不过,显见得期望值也没定太高。

一个英俊的侍应生要来引路,我打发了他,带小聂走进右边的电梯。这一次陆续进来五个人,大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阔佬形象。他们习惯性地一进电梯就不动声色地打量一下其他人。我绷着。不瞒您说,如果不是我身染风尘,我也不会让人看成是平头百姓。在省城,那些豪华场所,我肯定比小聂要去得多。小聂也绷着,显然是真的在绷着。

到九层时,其他人走光了,小聂一下子就松懈下来,拉住我的胳膊说:“邓叔,我要小便。”他在来的路上冲着雪堆撒过尿的,有意在我跟前撒得猛猛的,把雪堆都泚出了一个黑洞。

让他一提,我也要小便了。出了电梯,往走廊的左右一看,竟一个人影没有。那些幽深的走廊,就像是伸展到另一个星球上似的。我暗暗记着自己的来路,以防迷失在这座错综复杂的宫殿里。

向前走了不到十米,我就发现了一个小门,上有卫生间简单的英文标志。但在附近的一个凹处,却静悄悄立着一个侍应生。我告诉你,侍应生是那样的安静,像副隐在昏暗光线里的挂像,任何人看见他,都不会过分注意,但你若需要帮助,他肯定会走来向你询问。

我和小聂推开小门走进去。我方便完了,拉上裤门要走。

“邓叔,我能不能在这里呆一会儿?”小聂难为情似的小声问我。

卫生间清洁异常,花香缭绕,还放着很低很低的音乐,细听竟是古筝,《高山流水》。我理解地对他说:“这有什么不可以?”也没多想,就走到窗边,朝楼外望去。底市在夜空的笼罩下,像个半睡半醒的不好惹的巨人。我的目光躲闪着收回来。

小聂斜倚在蹲位的门上,歪着头,像在等体力恢复。“邓叔,”他说,“我们会不会在这里见到曹局长?”

尽管我心里不高兴,我还是说:“会的,只要他在这里。”

“他在这里我们就能见到他吗?”

“只要他在这里,就有见到的机会。”我说着,又朝窗外扭过脸去。

停了一会儿,小聂又问我:“邓叔,见曹局长你怎么说?”

我想了想:“我说,‘你不是曹局长吗?这么巧!’他要认不出我来,我就直说我是邓普阳。我到底市出趟差……”

“错了!”小聂说,“你应该说,‘嘿!老朋友,你好吗?’”

我愕然。

“你们要拥抱在一起。”小聂说,“你先去大胆地拥抱他,不要让他想到拒绝。让他首先想到你是他的朋友。你们曾在一起工作,应该是朋友。然后,你说,‘又高升了吧?’他自然不会亲口说,‘我当上局长了。’这时我走过来,我叫他‘局长’。但他已经不会从一开始就高高站在‘局长’这个位置上了,你们就只是老朋友,老同事。然后你们找地方聊起家常来,回忆你们在一起工作的情景。你的态度真诚得体,为深厚的友情感动,眼含一点点的泪光。就像忽然想起来似的,你说,‘哦,这不,还有件小事呢。’你随后把自己的事提出来就是了。对他来说,这确实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或许当时就给你把证明写下,要你去单位盖章,或许答应写好证明,明天一早让单位的人亲自给你送来。你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叙旧,小事自然得撇在一边。不过,邓叔,你也得当时决定自己换哪家旅舍。如果你有钱,就说自己住蓝岛。如果钱不够,就说住源通、金花、柏拉蒙。抱歉,奉华旅舍你是不能再住了。”

我沉默着。

“出去吧,邓叔。我好多了。”

走出卫生间,我看到那位静立在角落里的侍应生,就觉得在里面停留的时间够久了。可是,除了电梯,我们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接下来,我们反复在电梯里上上下下,而且又去过几次卫生间。小聂只有到了卫生间才能放松他身体的紧张。

由于没注意,我们竟然重复在九楼下了电梯。小聂像是尿急似的往卫生间奔,我随着走到卫生间门口,犹豫了一下,停住了。小聂转过头来,显然不想让我一个人呆在外面。我朝不远处的侍应生瞥一眼,发现侍应生也在朝我们看。停留在外只能让人更加起疑,我也就跟着走进去。

这次我们在卫生间耽搁的时间不长,小聂解了裤子,也不知是不是往小便池里滴答了两滴,就又把裤子提上了。

“我好了,邓叔。”他有些过意不去地对我说。

我打定了主意,只要他不主动说离开大酒店,我们就在这里泡着。

在我们等电梯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我原单位的那位章主任。他跟别人一起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亲密地低声交谈着向走廊尽头走去,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和小聂。我还没能决定要不要跟他打招呼,小聂就以极快的速度钻进了电梯。

侍应生走过来,我努力保持着镇定。

“请问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侍应生一说话,就露出了一对洁白的小虎牙。

“谢谢。”我说。我镇定地挺挺胸脯,等待电梯上来。指示灯闪烁着往上移动,但到九楼时电梯也没开,我只有等它再次下来。

侍应生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电梯门打开,小聂竟然还蜷缩在里面。我不慌不忙走进去,侍应生没有跟进来,但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我看见他举起了手中的对讲机。

“你跑什么!”我压低声音责怪小聂,“章主任在这里,很有可能说明曹局长也在这里。”

“不会的。”小聂说,“章主任那么精,怎么会办这傻事儿?”

电梯停了,我和小聂刚走出来,就见有几个人正朝我们移动。“快走!”小聂附在我耳边说了句。

我们加快步伐,但也尽量保持着镇定。走到了大堂门口,倒也没人拦住我们。要追我们的那几个人已经收了脚步。

一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按次序开到们近前,侍应生弯腰给我们打开车门,我和小聂分别钻了进去。车里放着红歌。我们刚坐稳屁股,就隐约听到司机咒骂了一声。

我主动告诉司机,我们去广平西路上的奉华旅舍。这是我在回来的路上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小聂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一动也没动。

奉华旅舍很快到了,我正要付车费,忽听小聂对司机吼道:“你他妈给我下来!你给我说清楚骂的是谁!”话音未落,一拳头打在了铁棂子上。

司机见势不妙,忙矢口否认:“我没骂谁呀……”

“我叫你狗日的不承认!”小聂又是重重一拳,我感到铁棂子都给他打弯了,还感到他隔着铁棂子打到了司机身上,差点儿把司机给打扁。“你他妈狗眼看人低!操你妈,你是不是看我们穿得不好?你看我们没钱,你没拉上阔佬就觉得自己会亏是吧?”

“我真是在怪天气,”司机还在竭力为自己辩解,“夜里太冷了。没客人我不舍得开暖气,我脚都快冻掉了。车费我不要了行吗,兄弟?”

我想拦小聂,但被铁棂子隔着,想拦也拦不着,就说:“算了,把我们送到就是了。”

小聂仍旧对司机不依不饶:“你是熊了,不敢承认了!我就是要你说出实话!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这是在哪儿?有个家伙的手刚被剁掉,就在奉华旅舍!”

我让司机把钱拿着,司机就坚决推辞:

“你饶了我吧,大哥。我不要了。”

“你狗日的这就给我下来!舌头给你割了再走!”小聂说着,钻出车子。我随手把钱丢在车上,也忙跟着钻出来。小聂要绕到另一边去拉车门,我急忙拦了,并打手势让司机快走。司机好像在车里朝我们说了声“对不住了”,车子就猛地向前一冲,断条腿的大蚂蚱似的跑了。

小聂追了两大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我就劝他:“小聂,这也够了。”

“我心里憋屈,邓叔。人再骂我,是让我死。”小聂咝咝吸口凉气,晃动着渗出血珠的拳头。“我三拳能把铁棂子打断!那狗日的还欠我一拳!你信不信?我这辈子还会碰着他。”

先生,买房吗?靠河湾,近天堂


9

我们的归来惊动了整个奉华旅舍。实际上是我们惊动了收银姑娘和美人蕉姑娘,姊妹俩的反应过大,就像把整个奉华旅舍都给惊动了。她们都还没睡,一个坐在收银台后像是在数钞票,一个坐在收银台旁的沙发上,在做十字绣。看到她们,我就想,她们中的一个肯定就是这家小旅舍的老板,或者都是老板,开的是姊妹店。

从我入住至今,我还没见到第二个服务员,里里外外都是美人蕉姑娘在忙活,收银姑娘就只管收银。我们一走进前台狭窄的门厅,两位姑娘都注意到了小聂右手的伤势。在表示惊奇之前,她们还是坚持把一个打了一半的呵欠打完。接着,她们一起向我们跑过来。开始的时候我是被忽略不计的。她们一惊一乍地询问小聂怎么搞的,关切地把他受伤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查看。这种情景跟美人蕉姑娘今晚在餐厅的冷漠表现形成鲜明对比,竟让我心里酸溜溜的,莫名其妙地吃起醋来。小聂的神情很了不起似的,就像他刚刚战胜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当她们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就都对我投来怨愤的目光,好像是我没能把小聂保护好。

“别让我再碰到他!”小聂坐在刚才美人蕉姑娘坐过的位置上,还在向她们逞强。“我三拳能把铁棂子打断!”

两个姑娘忙前忙后地给他包扎,他夸张地表现着疼痛,一会儿从牙齿缝吸气,一会儿跺下双脚。我就在墙角站着,感到哪怕自己动一动,都会再次引来她们的责备。

她们总算给小聂包扎利索了,然后她们一左一右扶着他往楼上走。跟小聂相比,她们的个子显得很小。小聂完全把重量放在她们身上,可能放在美人蕉姑娘身上的更多一点。她们竟能撑得住,这就像是一桩奇迹发生在我的面前。小聂又不是脚上受伤,她们本来用不着这样扶他的,但她们的确把他当成了一个伤势严重的伤员。我猜想小聂也甘心这样。所以,我没跟上去。

我知趣地在沙发上坐下,刚要拿过美人蕉姑娘放在沙发背上的十字绣来看,就听这姑娘在楼梯上说:“瞧,他还坐着呢!”

美人蕉姑娘娇细的声音未变,在我听来却异常严厉。

“要我做什么?”我马上站起来,迷惑不解地问。

“你去把门打开!”收银姑娘不想拖延时间,抢在美人蕉姑娘前面发出命令。

这时候我真的感到非常羞愧,就像我真的缺少对他人的关心。我快步上前,斜着身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耳边似乎听到小聂压低的吃吃的笑声。

我把门打开了,两位姑娘把小聂扶进房间,送到我睡过的床上。小聂像个被人伺候的老太爷,而且心安理得。

“你千万不要动,特别是这只手,千万不能动。”美人蕉姑娘一再叮嘱。“你要什么,就叫我一声。”

“他妈的敢骂我,看我不把他砸扁喽!我三拳……”他粗大的喉结鼓动了一下。“我渴了。”

收银姑娘忙去桌边拿水壶倒水。

“我要喝可乐。”

一眨眼,收银姑娘就从房间跑了出去。

“别让我再碰着他,车子给他砸扁。”小聂又说。

美人蕉姑娘替他脱下鞋子,又帮他把双腿抬到床上。他背靠床头,左手往怀里一伸,就摸出了那只半空的绿色的可乐瓶。不过是喝剩的半瓶可乐,竟然还被他揣在怀里!不瞒您说,我立马受到了一股震动。我又强烈地感到了羞愧,因为跟他一起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想起问一声他的家事。他父亲得了什么病,怎么死的,他母亲身体可好……很多应该向这个孤儿问及的,我都没想到一个字。确实,我已在生活中炼就了铁硬的心肠,这个我不想否认。

美人蕉姑娘看到小聂喝那半瓶可乐,也并没特别的注意,好像忘了收银姑娘去楼下拿可乐的事。小聂喝完了,她还把瓶子接过来,替他丢在垃圾箱里。以后就是帮小聂擦脸,服侍小聂就寝。

收银姑娘迟迟没有上来。按理说以收银姑娘出门的速度,现在也该回来了。

美人蕉姑娘让小聂好好躺着,说要去下面看看,就出去了。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没想到这是我的房间,他们甚至都没想到我还站在房间里。

我从自己站立的地方向前走一步,躺在我床上的小聂就发现了我,却明显一愣。

“你们早就认识。”我盯着他说,“是她们通风报信,说我住在奉华旅舍。”

小聂没听懂似的眨巴着眼睛,但接着,他笑起来,笑得很厉害,在床上滚来滚去,双腿把床扑打得嗵嗵响。“你真是太逗了,邓叔。”他拼命忍着笑说,“但我真的想告诉你,我爱上了那个佳惠。”

“不要转移话题,”我说,“她们是你的眼线。”

小聂又笑了。“邓叔,这么说你怕我?”他说,“邓叔,你害怕我们年轻人是吧。你见了我们年轻就很害怕。”

我早把盯在他身上的目光挪开了。我已经后悔说出自己的判断,因为这如同承认我入住奉华旅舍就是自投罗网。“起来,”我低声说,“这是我的床。”

小聂马上乖乖地从我床上下来,迅速跑到了另一张床上,呼的盖上被子。他原本只是右手受伤,根本不妨碍他的行动。在他把右手放进被窝时,我看出来他似乎想解开那些东缠西绕的纱布。

一接触到床,我的困倦就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时间已过半夜。

“邓叔。”小聂又在叫我,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好像一点儿不困。

“睡吧。”说着,我把脚上的鞋子往地上一甩,就躺在床上,顺手关了灯。

“邓叔,我是爱上了那个佳惠。”小聂在黑暗中说,“我爱上了她的那个样子,她把人从外面叫来,一声不吭,手往东北房客一指。我是爱她爱得不得了。”

在我听来,他简直就是在说梦话。不瞒您说,我一辈子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一个爱字,即使在跟宋丹热恋的时候。我不光不爱说,听着也不怎么顺耳。可能宋丹也是这样。在这方面,我和宋丹真可谓般配。“睡吧。”我咕哝一声。

“我能觉出来佳惠也爱我。”小聂喋喋不休,“她的小手摸在我身上舒服极了。她说话就像挠人痒痒似的。她那小手……邓叔,哎,邓叔,你睡了吗?”

我不出声。小聂说得对,我以前也是从没听到过有人像美人蕉姑娘那样说话,真的像是挠人痒痒。但小聂不知道,他的这番真情告白,又让我想要离开他的念头抬起头来。走出蓝岛大酒店,我就暗暗决定绝不再跟小聂胡闹了,回到旅舍立马给他言明。不料随后发生了跟司机的争执,小聂还受了伤,我也就没能再提,而且还一次次地责怪自己对人的冷漠。我希望小聂能尽快睡着。年轻人总是醒得迟,我就可趁他未醒,及早离开。

这么一盘算,睡意就消退了。小聂那里终于没了声息。

可是,房门忽然轻轻开了,一个身影倏然闪入。这只能是美人蕉姑娘。她直着向我们走来,我一阵紧张。她会不会把我当成小聂啊?但我显然多虑了。走到小聂的床前她就停下来,一句话没说就跟小聂滚在了一起。我若惊动他们,也就太不通情理了。实际上,他们把床压得咯吱咯吱响,即使我不小心弄出一些动静,他们也不见得会听到。但我仍旧坚持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可想而知,我不可能睡着。

后来他们倒是安静了下来,并且小声交谈了一会儿。我竖起耳朵,想要听到片言只语,却什么也没听清。

美人蕉姑娘离开房间,小聂也很快发出了鼾声。我知道,在这令人焦灼的残夜,我的时机姗姗来迟。

10

收银姑娘伏在台面上,只能看到一堆乱哄哄的头发。等我确定她并未醒着,就悄悄从昏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谢天谢地,我没惊动她。旅舍向我收取的押金完全可以支付我昨晚的房费,我已经决定不辞而别。

顺利通过收银姑娘身边走到门口,一掀门外的厚帘子,我就发现有人正在薄明的天色中打扫院子。定睛看看,竟是美人蕉姑娘。她手中的扫帚比她还要高,让人觉得就像她轻飘飘地在围着扫帚跳舞一样。我不禁怀疑起来,这真的就是那个刚从小聂的被窝里钻出不久的美人蕉姑娘么?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过头去。

收银姑娘正抬头看着我,目光迟钝,显然并未完全清醒。可是小聂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面无表情,也不像在看我,却让我心头一凛。

短暂的惊慌消逝,我默默地挪动脚步,向小聂走去。通过收银姑娘身边的时候,我知道她静静地梳起了头发,空气中轻轻响着静电的爆炸声。我不由自主地把头垂得很低。小聂站着没动。等我走上楼梯,他也就无声地跟在我后面。

房门敞开着,小聂的被子都拖到了地上。可以想象得出,小聂发现我不在的时候该有什么反应。羞愧的感觉又要从我心中抬头,但我立马压住它。我告诉自己,我没什么可羞愧的。我是被一个小无赖劫持。我应该抗议自己在底市无缘无故失去了自由。可是,我考虑的远不止这个。不管怎么说,我有二十多年的混世经验,跟小聂相比,多少应该有些城府。

我若无其事地在自己床上坐下,就像我刚才不过是想出去透口气。确实,天色比我出去时亮多了。隔壁的房间传出一阵阵咳嗽声,好像正有人从床上醒来。

小聂踩在他的被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不让自己吭声。我做到了。小聂终于主动放弃了这种对抗。他弯腰把被子拉到了床上。他坐在了我面前,用他那只没有包扎的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我真想不到,他的哭声从嘴里压抑不住地跑了出来。他哭得呜呜咽咽,可他还是尽力憋着。他用两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流出来。

不瞒您说,我不相信他会哭。我也不认为有什么值得一哭。可是当时我确实被他哭的样子打动了。我重新意识到自己坐在眼前哀哀哭泣的是一个无助的孤儿。我尽量保持着自己平静,对他说:“小聂,你哭什么?”小聂不理我。我怕被别人听到,就起身把房门关上,然后又将窗帘拉一道缝。

黎明前的黑暗一缕缕地消失,蔷薇色的光线渐渐溢满房间,轻盈地飞动着。小聂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然后就开始慢慢扯开手上的纱布。他的这个动作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我也没能想到阻止。等纱布完全从他手上脱落,他就只端详着自己的那只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房间里静静的。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胸中突然充满了怨气。

“这会儿我们应该已经见过曹局长了。”我这样开场。稍顿,我扭头看着窗外。不远处有座饭店的锅炉房,旁边堆着一堆煤,煤堆上披着残雪。“可是你躲了,我们失去了机会!”

我气鼓鼓的,来回走了两步,就在床上坐下,但我接着就又站起来。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小聂。”我说。“机会一去不回,我们可能再也没有在蓝岛的机会了。”

不瞒您说,我就想狠狠地责备他。我要责备他胆子小,责备他一心想着回来跟他在奉华旅舍的情人相会。他一定无法否认的。在刚刚逝去的冬夜里,他当着我的面无耻之极地跟情人鬼混。我越想越有气,我用手指着他,激动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

小聂疑惑地看着我。他忽然分别把手插进了身体两侧的衣兜。“我在保护你。”他泰然地强词夺理。

我愣了一愣,手臂随之无力地垂下。“你是在保护你自己吧。”我的口气没有一丝的强硬。面对小聂,我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如果我被章主任看到,他肯定疑心我们是在图谋找他。”小聂说,“如果我不在,你就可以装着是无意中碰到他的。事实上是你自己胆怯。他就在你眼前,你没能张口叫他,你看着他走掉了。我不明白,邓叔,你为什么要倒打一耙?”

我张口结舌,但我意识到自己轻易对他发起攻击是一种失策。我并没有充分的准备。接着,我的攻击就变成了纯粹的抱怨。

“我们不可能见到曹局长。”我坐下来,不停扭动着双手,嘴里嘀嘀咕咕,“他公务繁重,行踪不定。我听章主任说了,他一到办公室,在椅子上沾沾屁股就得走。这已经不像过去了。过去的曹局长来单位上班,去他办公室找他一找一个准。过去我们单位没有这么多事情的……”

我听到小聂悄悄起身的动静,但我没听到他走向窗口的声音。

“看。”小聂在我背后说。

我吃了一惊,转脸看到他站在窗前,把手举在空中。

“看。”他又说。他的手好像一只活色生香的孔雀头。一只圆溜溜的鸟眼睛在他弯曲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神妙莫测,闪闪发光。这时候,我还听到了一声鸟叫,也不知是什么鸟在叫,反正不是孔雀。

孔雀头向小聂的嘴慢慢移动,小聂的嘴张开。

鸟叫声再次传来。孔雀眼睛消失。

我“啊”了一声,心头一阵剧痛。

小聂的拇指和食指之间,重新闪烁起了一只孔雀眼睛,比第一只更加明亮,光辉更加动人。可是,我的身体僵了。我像一只枯树桩,在房间里寸步难移。

“小聂……”我低声哀吟。

就这样,小聂吞吃了我所有的玻璃弹珠。他的喉结好像比过去更加粗大了,好像那些玻璃弹珠一时梗塞在了那里。他用可乐把它们冲下去,然后他面带胜利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像水银一样泄在了床上,半天过去才动了动。我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双手在身上乱摸起来。

自然,我没能摸到弹珠。我不知道那些弹珠是怎样被小聂窃取的,但事实就是,它们全都浸泡着可乐,躺在了小聂早晨排空的胃里。那年轻的胃,温暖的胃,却是黑暗和残暴的。

不瞒您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一无所有。我的掌心空空荡荡,原野贫瘠,河流干涸。千古寒风在火星平原汇集,从金星丘和月丘之间的垭口一无阻挡地穿过我的身体。

我相信是我的反应激起了小聂的恻悯之心。他走过来,向我弯下腰来,嘴附在我的耳边,声音异常亲切地对我说:“邓叔,不过二十四小时,它们就重又是你的了。”

我瞪大眼睛。一天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他的面庞。它带着年轻人的细嫩和紧密,分泌着旺盛的油脂,却散发着一种惹人喜爱的清甜的气息。

“它们还会回到你的手里。”他又说,简直就是在悄声细语。“我保证一颗不少,保证它们是干净的。”

我理解他的意思。

我的身体渐渐回暖。由于一夜未睡,又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我已经筋疲力尽。小聂也看得出来,就建议我睡一觉。他像美人蕉姑娘侍候他一样地侍候我,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愉快。几乎是头一挨枕头,我就沉沉进入睡乡。

11

整整一上午,我都没想过离开房间。这可不是我故意要跟小聂赌气,我确实不再关心见到见不到曹局长,小聂也像忘了这回事,就只想着跟美人蕉姑娘打情骂俏。他们已经不避讳在我跟前表示亲热,尽管我有时候都替他们感到难为情。因为总会有客人要招呼,美人蕉姑娘就总得从小聂怀里跑出去,但隔不久,又会匆匆赶回来。他们几乎对我理也不理,但也奇怪,我一点也感受不到受了蔑视。我想看的时候就对他们看两眼,不想看的时候,就像这个房间里存在着两个独立世界,非互不相扰。

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我跟小聂在一起曾一再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原来小聂擅长口技。很有可能他就是以自己的口技,博得美人蕉姑娘和收银姑娘的欢心的。

我相信,自然界所有可能存在的声音,我都从小聂口中听到了。不瞒您说,我已不再对美人蕉姑娘痴迷小聂感到不解。遑论他人,我都有好几次要打破沉默,要向他建议放弃他那份薪水微薄的保安工作。

我想问他,小聂,你既然有这门技艺,为什么还稀罕做保安的一两千元工资?但我都克制住了。我自己做出了回答,这不是要让小聂上街卖艺吗?所以,我闭口不语。

在床上或在椅子上坐到身体酸麻,我也要在房间里略走一走的。有时候我会慢慢走到门口,可身后的嬉笑声如故。我由此判断,我拥有走出旅舍的自由。但我马上抽身回来。

我说过了,我哪里也不想去。我的目的很明确,我在等待我的玻璃弹珠从小聂体内排出。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排出,我有可能不必等满三天就可离开底市。我能这样委曲求全地停留在底市,也可以让小聂满意了。

总之,我暗暗放弃了去见曹局长的一切努力。事情将会这样收场,玻璃弹珠的失而复得,也就意味着我底市之行的结束。它们很有可能沾染上了一丝半缕谷道里的臭气,但我对它们绝不嫌弃。

别看小聂和美人蕉姑娘两人在一起耍闹的时候我不说话,但只要看到收银姑娘,我都会兴奋起来,甚至连我自己都会想到自己举止轻佻。

“你是不是旅舍的老板?”我一手扶住门框,把她挡在门内,“你们姊妹俩究竟谁是老板?”

收银姑娘不光是来送吃的喝的,收银姑娘也喜欢小聂表演的口技,但收银台那里离不开她,她就想把小聂拉过去。

我的问话把她和美人蕉姑娘逗笑了。小聂笑得更厉害,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的问话可笑的事情了。

“告诉他,告诉他。”小聂哈哈笑着说。

“她是。”收银姑娘手朝美人蕉姑娘一指,“佳惠是。”

美人蕉姑娘马上反驳:“我不是!你是!”她扯着小聂的胳膊,不放他走。

收银姑娘冲我说一句:“我们没有老板!”拉着小聂就走。

“怎么能没有老板?”我说。我躲开了,他们跑出去。随后房间里就只有我的美人蕉姑娘。不瞒您说,我又一次被美人蕉姑娘的美丽征服了。我的心咚咚地跳。最初可能美人蕉姑娘还没意识到只有我们在一起,还是很自然地微笑着。等她意识到了,就跟着跑了出去。

不瞒您说,我从中享受到了极大的乐趣。我一个人站在房间,心头充满了甜蜜的回忆。

时间不长,小聂还会跟美人蕉姑娘一起赶回来,当然,不是为了防备我的逃离。

我重又回复沉默。他们简直难分难解,在我看来却如关在笼子里,给外面的人表演热恋的行为艺术。对此,我并不是多么感兴趣,但我万一被他们逗笑了,我还是会感到不好意思的。我会把目光转向窗外。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在笼子里了,因为窗子上也像出租车里一样,装着铁棂子。

刚入住旅舍时,美人蕉姑娘就告诫过我,不要把贵重物品放在靠近窗子的地方,附近工厂常有人从窗外爬上二楼偷盗客人的东西。总而言之,在基本上保持了安静的状态。只有在看到收银姑娘时,我才兴奋。

收银姑娘来给小聂和美人蕉姑娘送吃喝,当然也忘不了我的。她显然在躲避我,把东西往我眼前一丢就走。这回我胆子没那么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可能用力过猛,她没能站住,差点倒在我怀里。

小聂发了哈哈大笑声,我不去管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果然不出所料,她没生气,只故意装着要从我手中挣脱。

“我不是老板,佳惠才是。”她笑着说。

可是我已不关心这个了,这么个小丫头要是老板那可就出现奇迹了。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昨晚那个东北房客被砍手的情景。

“东北房客在哪里?”我问着收银姑娘,仿佛昨晚叫人来砍手的不是美人蕉姑娘,而是她。“他怎么样了?”

“他在自己房里呗。”收银姑娘蠕动着嘴唇说,“他不在自己房里,还能去哪儿?”

小聂和美人蕉姑娘停止了嬉闹,我朝他们瞥了一眼,发现他们都在若无其事地磕着瓜子。我冷汗下来了。“他还没走?”我满腹疑惑。

“你以为他会去哪儿?”收银姑娘说一句,就跑到了小聂身边。

……


先生,买房吗?靠河湾,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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