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霏雨散的日子(2)

楊敬禮沒能如願回老家辦公,平時也抽不出時間回家照看。一九五八年因為右傾言論下鄉勞動改造,保留公職。倒是無意中契合了他的一樁心願,勞動地點就位於老家沂南縣的銅鏡公社,離張莊不遠,這裡的人和張莊的口音一樣,空氣也一樣,人彷彿也長得一樣。楊敬禮勞動時間不能探家,想為什麼不讓自己回家種地,掙工分比拿那幾塊錢的工資舒坦,工資每次在月初寄到家裡,家裡剩不下一分錢,看慣了孩子的母親眉頭緊皺,想想她拉扯四個孩子確實不易。現在自己在這裡,兩個家都不能回,家人一個也見不著,楊敬禮不想再接著往下想了,每天都會思考這樣一個圈,到了這裡就劃成了一個句號。他對自己在銅鏡勞動是有看法的,卻沒對人講過,只剩下越來越濃的思鄉的念頭,看見這裡男的像弟弟,女的像姐妹,孩子呢,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老人呢,自己父親個子矮些,母親高些,自己心裡對父母思念的影像是別的老人的樣子替代不了的。楊敬禮想,或許我的父母還沒這麼老,背起碼沒駝吧,手裡也起碼還有下地勞動的力氣,想到這裡,楊敬禮又會拼命的揮舞著鋤頭,汗一滴一滴灑在沂南縣的大地上,算是對父母養活自己的回報。

大家都熱衷搞運動,學校也不正經上課,尹映嶸就帶著四個孩子坐著公共汽車回到老家的鎮上。來接車的是尹映嶸的父親尹念熙,那個被迫給土匪做了一個秋天傳話人的人。下了車離家還有十公里的土路,兩個閨女大些,兩個男孩都小,姥爺領著兩個外孫,說,堅持到底。四個孩子就一股勁回到了母親的家鄉。

公公家總是要去的,在家裡住了兩天,尹映嶸就領著四個孩子去了楊敬禮的父母家。楊敬禮的母親李氏是個小腳,大高個,一張會說話的嘴。孫子孫女來了,開心的話也自然多。尹映嶸幫著公公婆婆幹活,孩子就去地裡找吃的。地瓜、螞蚱、豆蟲都可以烤來吃,玉米燒好了發黑,吃完牙齒嘴唇也會變黑。吃飽了,親戚就擠在楊德貴家不走,看著這四個從城裡來的小孩。冬樺趴在地上表演電影裡打仗的一幕,笑得祖父和眾鄉鄰合不攏嘴。第二天,祖父就領著兩個孫子去河邊捕魚,大網下去,能網起許多水族,兩個孩子拖著一路回到家。殺了魚,掏了肚囊,放在灶臺上一見熱,魚的神經不死,會撲騰起來。吃飯的時候,堂屋裡放著兩具棺材,鄉下的習俗,人到五十歲就做好棺材擺著。四個孩子看見碗碟有時候會擺在上面,有說不出的恐懼。

楊敬禮的姐姐有個女兒叫萱兒,也住在這裡,一同吃飯。每頓飯後冬樺冬青會出去玩,祖母李氏就拿出兩個柿子悄悄塞在萱兒手裡,冬梔和冬梅再要,就說沒有了,剩下幾個將來也還是給萱兒準備的,外祖母疼閨女的女兒,總怕外孫女吃不飽。冬樺總能被勞動的秘密所吸引,這些天看到自己吃的白薯放在磨上磨成糊子攤成煎餅,驚喜不已。冬青則躲過了大人的目光,和其他孩子一樣亂跑,跑上了一臺拖拉機,其他孩子用胳膊一撐爬到了後車鬥裡,冬青從沒接觸過拖拉機,步子被帶亂了,身體枕著手臂從空而降,手腕脫臼。

回城後四個孩子雖然都吃胖了,但冬青的手腕沒有長好,似乎永遠不能痊癒了,就按照姥爺給的秘方又回了一次老家,找到了臨鎮的一個“米氏膏藥”老店,那姓米的老中醫年齡大了,看病這事要憑几個兒子幫忙,米中醫對尹映嶸說,手還能治,一會把人交給我,你去門外等一等。就把冬青領到了裡屋。米中醫的三個兒子按著冬青,米中醫把冬青沒長好的手從手腕裡重新拽出來,尹映嶸在門外聽到了兒子的乾嚎聲,已經分辨不出是不是一個孩子能發出的叫喊,乾嚎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冬青被放在一張床上,米中醫對尹映嶸說,膏藥貼上了,手腕會腫,腫多大都不能揭,等一個月後,膏藥貼完了,手腕也就消了腫。

這時候,楊敬禮有了回家探親的機會。一段時間以來,單位裡主要負責人都下去勞動,剩下的人最終還是碰到了棘手的工作難題。在銅鏡的楊敬禮接到縣革委會指示,臨時回來主持工作,什麼時候問題基本解決,什麼時候再去解決自我改造的問題。楊敬禮騎著大隊的自行車,從銅鏡鎮一口氣騎車回到村裡,老家的人基本沒怎麼變,都在集體勞動,楊敬禮在原來東家的地上發現了敬業。敬業娶親拿了一次哥哥的錢,平時生活也和父親德貴那樣靠著敬禮那幾十塊錢的工資支持,好在農村開支不大。敬禮生的更像母親李氏,高個子,長臉,弟弟敬業更像父親,矮個子圓臉,幹莊稼活的好把手。和弟弟站在一起,敬禮覺察到孩子們的母親映嶸當年要喝藥的舉動是正確的,起碼不是無緣無故的要喝,現在自己在縣城大小也是個幹部,整個家族就出來了一個自己這樣能伸能屈的人,家裡這個無底洞還是要填下去,父親並不是這口洞的主人,自己才是,因為自己不用勞動就有工分。

楊敬禮挺奇怪,一開口問的居然不是日思夜想的父母,而是當年那個發展自己入黨進部隊的殘廢軍人。當從弟弟口中得知他已經提幹調走後竟有些失落和傷感,就像當年打一次小遊擊和幾個戰友被偽軍包圍,看到即將撤退時一個戰友腦門中槍那種從未有過的惶恐,不對,不是失去戰友的那種情緒,更像是一種親人離別的那種懷念,這次回老家似乎意義就在這裡。

敬業說,哥,你別瞎尋思了,咱們家和那個介紹你參軍的叔攀了親,親家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敬禮聽說原來姐姐嫁給了這家人,自己心裡有了不小的安慰,又覺得自己離原本的家越來越遠,又覺得這都是妻子尹映嶸鬧的。看著弟弟和自己一樣都結婚了,爹還是當年的爹,娘也是,出門為公的人變化最大,楊敬禮拼命回憶起那個殘廢軍人一九四五年鼓舞自己上前線時那些自己從未聽到過的話,那些打開了自己閉塞的農村鄉土觀念,讓自己勇敢,充滿嚮往的燃起了熱血時的話語,是的,那個殘廢軍人是自己的指路明燈。明明走出了家門,為什麼從濟南又回來呢,楊敬禮不禁面紅耳赤,還好這一幕沒人看見或看懂。

敬業和敬禮一時無話,兩人間似乎已經有了一道溝壑,這道溝壑似乎就是那每個月初寄回家的幾十塊錢,皺皺巴巴,怎麼也無法填平。敬業盯了敬禮半天,自己感覺不到那幾十塊錢形成的溝壑了,先開了口問,哥,你回來住幾天。

敬禮低著頭,說,我這次回家空著手來的,沒有工資,臨時路過,沒給家裡帶錢。敬業又問,哥,在城裡當幹部好麼?聽人說你在魯南城想把小樓蓋哪都行,幾個鄉的地主都沒有你本事大。敬禮苦笑著說,我現在被打倒了,地主的帽子都沒我的高,這輛自行車是從銅鏡大隊上借的。敬業扛著鋤頭說,孃的肺氣腫犯了,沒錢治。一提到錢,作為長子的敬禮愁的想把腦袋插到地裡,身子讓弟弟拖著回去見爹孃。就傷心的說了句,以後別讓她抽菸了。

楊德貴正從家裡出來,看見兩個兒子,先說起了尹映嶸領著四個孩子探家剛走,就說起了妻子李氏的肺氣腫。

敬禮又聽說了小兒子冬青從拖拉機上摔下來手腕脫臼,想了想母親,禍不單行,心傷的像篩子樣千瘡百孔。楊德貴聽了敬禮的話後,說,既然魯南城不歸你管了,那就回來,把那娘五個接來。敬禮跟著父親回到家裡,見了不能重體力勞動的母親,正帶著弟弟敬業的一雙兒女和鄰居家的媳婦說話,情緒很好,只是面頰瘦了許多。敬禮聽到母親一陣劇烈的咳嗽,就說,娘,你以後別抽菸了,跟我回城裡看大夫。母親惦著小腳摟著自己的孫子孫女說,敬禮,你不管著魯南城嗎,你下次回家,把你弟弟和你兩個姐姐接到城裡住住走走,我和你爹也想去找你,不認路。我這袋煙抽了第二天沒痰,你這幾個月沒寄錢回家,我煙也不抽了,就當戒了。敬禮看院子裡蓋了一間偏房,是弟弟敬業成家後的婚房,他知道這是幾個月自己寄回家的工資蓋起來的。除了這一間偏房,正對著還有一間,應該是自己的。其他的,還是老樣子。

銅鏡鎮不缺一個不大會種地的楊敬禮,縣裡領導也就沒有派楊敬禮再回銅鏡繼續勞動。楊敬禮暫時留在原單位繼續他以前的工作,工資少得多,幾乎只供應口糧。回家後看到冬青的手好了放心了許多。生活水平和農村差不多。那年冬天,母親李氏因肺氣腫併發症去世,家裡的堂屋裡少了一口棺材。村裡人都說,楊德貴養了個不孝子孫,城裡鄉下哪裡不鬧運動,居然回了城連孝子都不當了,連他娘嚥氣都沒見著。十年後,楊敬禮在魯南城裡望著窗外淚水漣漣,自己已經揹著父母參了軍,現在又捲入文革……

農村城市沒有區別,自己一個農村娃,組織上偏讓他留下建設城市,自己被投入到了讓村裡人看不到的相悖的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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