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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的死因是情慾，第五回判詞中說她“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不喜歡的東西可以作為職業，但很難擅長。所謂“擅”，其實就是善於，要潛心於此才能擅長。
以風流自喜是人之常情，可卿的問題是有點兒太過。她的臥房“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這裡一共是五個著名女性，武則天、趙飛燕、楊太真的故事流傳極廣，情慾色彩極濃，不需多說。壽昌公主的寶榻是指秦氏精於美容化妝，同昌公主應是暗指秦氏紅顏薄命。
楊玉環和李隆基、安祿山的故事其實都是亂倫，可笑千年來流傳的竟然是所謂悽美的愛情故事，陳凱歌的妖貓傳用現代影像特技把這個玩意兒推向史無前例的高度。就算李唐是鮮卑後裔，禮法不嚴，但父親直接搶走兒子的寵姬絕不是名正言順的。情慾戰勝了人倫，哪知漁陽鼙鼓動地來，楊妃在馬嵬坡被亂兵砍死，不能說與此沒有關係。
秦可卿和賈珍亂倫是她在第十三回就死去的根本原因。她情慾太重，張太醫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這話乍看不大好理解，其實是說女性一來月經就不能行房，秦氏情慾得不到滿足而生病。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是這種關係對她心理的影響。張太醫又說：“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秦氏是賈母重孫媳婦中第一得意之人，又是寧國府唯一的少奶奶，有什麼事能讓她思慮太過？那就是她既剋制不了情慾，又不能化解心理壓力。所謂禮不下庶人，三綱五常、禮法大防對賈府這種人家的主人來說，就是性命和臉面。
焦大醉罵：“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可見這件事榮寧兩府裡至少有一半人知道。柳湘蓮說寧國府裡只有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秦氏的心病大於身病，在天香樓上吊，源頭在此。
所以我很奇怪，一個開發商要糊塗到什麼程度，會給自己的小區取名為“家事消亡”的“榮寧園”。
2
食色性也。基辛格所謂“權力是最好的春藥”，這是說權力的目的直指情慾，太陽王路易十四有一百多個妻妾，所羅門王有一千多嬪妃，肯尼迪和克林頓當了總統，在白宮裡照樣胡來。
文明始於禁忌，性慾正是各種文明體系看作洪水猛獸的最大禁忌。這種禁忌要求必須將情慾限制在社會主流認可的圈子裡。秦可卿突破了這個圈子，自己又看不開。但是，為什麼吃飯可以公開吃，甚至成為一種儀式，而兩個人的性行為要受到嚴格限制？那是因為羞恥感。秦氏不但不可以跟賈珍亂倫，跟賈蓉的關係也必須在禮法範圍之內。鳳姐與賈璉大白天同床，就觸犯了“光禁忌”（臺大歐麗娟）。犬儒學派認為人不應有羞恥感，狄奧根尼希冀自己在各個方面象狗一樣行事，可是他在試行了一次後，也放棄了這種極端的無恥行為。
那麼，人為何對情慾有羞恥感？
很多人誤以為伊甸園的禁果就是指性。其實聖經創世記講的是，亞當夏娃以為吃了那顆果子能使人有智慧。但吃了後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體，就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編裙子，遮擋下體。
這裡有個巨大的跳躍。人本來不穿衣服，不覺羞恥，為什麼吃了果子後就不同？首先便要在自己的身體上做文章？這問題至今仍令我苦思不得其解。
或許，那果子給人的決不是真智慧，而是假知識。吃果子表示人希望能象神一樣知道善惡，簡單說，夏娃不想做人了，想做女神。
這是比食色之慾更強大更瘋狂的終極權力慾，上帝絕不容許，這會給人類帶來殺身之禍，要麼是互害，要麼直接被上帝滅掉，總之要死。所以，人如果能控制食色這種較小之慾，或許就能控制這種終極慾望。一般人吃飽了就不再吃了，而且貪吃雖不好，但通常不至於危害眾生。但情慾不同，它不受自由意志指揮（羅素《西方哲學史》）。《牡丹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其實要算好的，等而下之的就不提了。
所以亞當夏娃立刻後悔了，吃果子這個行為表明就算自己能控制所有慾望，但控制不住情慾及相伴而生的權力慾，他們為此而感到羞恥。他們用樹葉子擋住下半身的性器官，表示在努力控制情慾。這是一個好態度，他們希望上帝知道自己有羞恥心，希望這種羞恥感能帶領自己再回天家。
然並孵，我們看到歷史在慾望的牽引下一路狂奔不回頭。人類所有的功業、悲劇及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可以看作伊甸園故事的註解。這個故事是解釋不盡的，不論你有多大學問，它總能不斷給你新的啟迪。
3
雪芹看到了慾火焚身的可怕後果，但他沒有告訴我們如何控制這慾望。柏拉圖說靈魂可分為高貴的與卑賤的兩部分。亞里士多德說人應該讓心智統治肉體，才智統治慾望。慾望自然生起，可將慾望看作卑賤的臣子，將才智看作國王，慾望向心靈中高貴的成分提出請求。心靈中應建立井然有序的法治，才智透過法律，對慾望發揮節制作用，給予適當的滿足。
然而如何做到？亞里士多德指出依靠自然、習慣和教育；要培養思辨理性和實踐理性；主奴、父子、夫婦組成家庭，家庭組成村落，村落組成自由的城邦；平等的自由民之間會自然而然以禮相待，凡事舉止有度，彬彬有禮……blah blah blah……
這自然是極高明的哲學，極高明而道中庸，苟能行之，良好的人生便可期望。但凡事說歸說，做歸做，實踐總是缺乏真知，甚且故意不要真知。
紅樓夢裡前八十回裡有很多偷情，直接描寫只有一段，但就這一段，遠勝過自金瓶梅到少女之心、少婦**、**豈是池中物、廢都、查泰來夫人的情人……等所有我能想到的小說：
誰知這媳婦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體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賈璉此時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婦子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們姐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醃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裡還管什麼娘娘呢！”那媳婦子越浪起來，賈璉亦醜態畢露。
這段話用動作片都表達不出的意境，描繪了人在情慾發作時是什麼都顧不上的。張愛玲說過，通往女人靈魂的通道是陰道。中國素來有“臭漢、髒唐、明邋遢、清鼻涕”的講法，朱熹老夫子講孔孟聖人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蘇東坡老爺絕頂天才，不知後人為何將“扒灰”這個詞記在他賬上。想來是文人無行，後人編個段子取笑他也是有的。
中國人為了防範情慾，什麼招兒都想出來了：存天理，來人慾；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三寸金蓮，羅襪生塵；姦夫淫婦浸豬籠；夫妻在家看黃碟被抓......這些辦法大體上不能說沒用，清朝有讀書人為了踐行程朱理學，剋制情慾，在自己的床頭掛上父母肖像。聽起來好笑，仔細想想又令人啞然。
葵花寶典開篇說“欲練神功，揮刀自宮”。為什麼？因為要練頂級的武功，需要頂級的意志。在練內功最要緊的當口，如果情慾突然發作，就要走火入魔。任我行野心勃勃，卻沒上葵花寶典的當，可見他讓心智統治了慾望。但嶽不群勇於揮刀自宮，目的不是剋制情慾，卻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碰上個這樣的，恐怕上帝老人家也要撓頭了。
所以，怎麼辦？人心、法律、輿論、道德倫理好象都有點兒道理，但又都不是特別靠得住。哎，人生太難了……
正是：
貪痴無底蛇吞象，禍福驗明螳捕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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