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姿勢才能讀懂古詩人:天才不一定是全才,文品也不等於人品

換個姿勢才能讀懂古詩人:天才不一定是全才,文品也不等於人品

圖片來自《妖貓傳》劇照

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

讀懂古詩詞,先得讀懂古詩人。

但今天的我們,看待歷史人物,卻摻有太多主觀情緒,習慣以偏概全,喜歡先入為主,最容易犯的,就是以下三種錯誤:

一是將詩人“偶像化”甚至“神化”。

有些人執念太深,極度迷信“文如其人”,總認為才華超群的詩人,也必然無所不能、近乎完人。

看到宋之問出賣好友、駱賓王情商堪憂、韓愈膽小恐高、王勃殺害官奴的故事,他們便怒不可遏,奮起而攻之,痛批作者捏造事實,歪曲歷史。

真是冤枉作者了。

詩人不是超人,做不到十項全能。

李白從小志向遠大,不僅要做官,還要當宰相:

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

——《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

但他放曠不羈的性格,還有縱酒浪跡的習慣,連番得罪天子和高官,即便待詔翰林,終被賜金放還。

“安史之亂”中,李白加入永王幕府,聲稱他若出手,平定叛亂的事,絕對易如反掌。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淨胡沙。

——《永王東巡歌》

這般自視過高,簡直荒誕可笑。

果然,永王兵敗如山倒,李白不僅未能建功,還以附逆之罪,被流放夜郎。

種種跡象表明,他雖然是文學上的天才,但政治上的能力,卻與平民無異。

當然,“詩仙”的地位,不會因此有半點動搖,千百年來,李白的詩歌成就,依然無人能出其右。

詩人更不是聖人,做不到高才全德。

晚唐的溫庭筠,曾擔任國子監博士,主持秋試。

他對所有考生,都一視同仁。

放榜之日,他辦了一件大事,將考生的作文和成績,同時張榜公佈,告訴朝廷和百姓,本次大考是“以文判等”,而不是“看人給分”。

此舉深受寒門學子歡迎,卻因為無視潛規則,得罪朝中權貴,幾個月後,溫庭筠就被趕出了京城。

以半生仕途為代價,換取一場考試的公平,溫庭筠的這份胸襟,令人肅然起敬。

但誰又能想到,鐵面無私的溫大人,也曾經是問題青年,甚至劣跡斑斑。

他連續多年在考場之上捉刀代筆,幫人作弊,最終以“擾亂科舉”的罪名,被朝廷拉入黑名單,終身禁考。

入仕無望的溫庭筠,先是流落江湖,後又求職幕府,還在揚州的青樓,屢番醉酒鬧事,被巡街的武侯打碎了牙齒,一時斯文掃地,“人皆鄙之”。

直到花甲之年,在宰相徐商的關照下,他才進入國子監,謀了一份差事。

這樣的溫庭筠,可能會讓你大跌眼鏡。

但行為上的汙點,絲毫不會影響,他對晚唐詩詞的貢獻。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千萬恨,恨極在天涯”,這些經典名篇,一直在流傳。

天才不一定是全才,文品不等於人品。

如果崇拜一個古詩人,就看不見他的缺點,還不允許有任何差評,那麼他的形象,只會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虛幻。

如此,又怎麼能夠走近古詩人、讀懂古詩人?

二是簡單粗暴地給詩人貼“標籤”。

唐宋時期的文人,大多命運多舛,仕途坎坷,有的甚至布衣終老,死後都無錢安葬。

於是,有人便給這群落魄書生,統一貼上“懷才不遇”的標籤。

不管是科舉落榜,還是被貶外放,都認為是帝王之失、朝廷之過、時代之錯。

真的是這樣嗎?當然不是。

孟浩然,唐朝詩人中“仕隱兩失”的典型代表。

一邊自稱“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嚮往竹林七賢般悠遊自在的生活;一邊又說“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埋怨天子沒有識人之明,最終“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

據現存史料記載,孟浩然的一生,至少錯失了三次良機:

正經趕考,他未能及第;面見玄宗,他出言不遜;刺史約他進京,幫他謀取功名,他卻喝得酩酊大醉,耽誤了行程……

很明顯,孟浩然的確“懷才”,但並非“不遇”,他的悲劇,是性格使然,與時代無關。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一首《登幽州臺歌》,寫盡了失意者的孤獨與寂寞。

年輕的陳子昂,曾深受帝王賞識。

進士及第後,武則天見他博古通今,文采斐然,便授為麟臺正字,不久又改任右拾遺,並在詔書中大為褒獎,稱“梓州人陳子昂,地籍英靈,文稱偉曄。”

但是和玄宗優待李白一樣,武則天欣賞的,也只是詩人的文章,並沒有依仗他經世濟時,治國安邦。

正因為如此,陳子昂的詩句裡,既有“不遇”的悲哀,“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日復一日,幽蘭無人識;也有“知遇”的不幸,“多材信為累,嘆息此珍禽”,木秀於林,才高必累身。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一生,不是簡單的“懷才不遇”,還有“遇而不得”和“得而不幸”。

這般錯綜複雜的生命體驗,又豈是一兩個標籤能講得清、說得明?

三是以今天的標準評價古代的詩人。

郭沫若曾寫過一本書,叫《李白與杜甫》。

書中的核心觀點之一,就是杜甫可以稱為“詩聖”,但絕對算不上“人民的詩人”。

他的理由是,杜甫的詩文,都是站在朝廷的立場,替統治者發聲。

時危賦斂數,脫粟為爾揮。

相攜行豆田,秋花靄菲菲。

……

主人長跪問,戎馬何時稀。

我衰易悲傷,屈指數賊圍。

勸其死王命,慎莫遠奮飛。

這是杜甫的《甘林》。

遍地狼煙,稅賦重於山。杜甫同情詩中的老者,拿出自己的糧食,幫他解了燃眉之急。

但同時,他也鄭重提醒:“一定要聽從朝廷的命令,做一個安分守己的順民。”

路經新安時,杜甫遇見軍隊抓壯丁。

他上前安慰村裡的老人:“別擔心,孩子們的徭役都很輕,而且這是正義之師,主帥會像父兄一樣,愛護他們的士兵。”

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

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

——《新安吏》

從這兩首詩看,郭沫若的評價,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杜甫雖然同情窮苦百姓,但他將改善百姓處境的希望,完全寄託在統治者的英明神武和勵精圖治上,不支持民眾任何形式的鬥爭和反抗,甚至在多個場合,充當官府說客,希望大唐的百姓,永遠效忠朝廷。

杜甫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他是名門之後,始終以家世為榮,以天下為己任,從小便立志“致君堯聖上,再使風俗淳”,儘管半生貧病加交,顛沛流離,先歷戰亂,後遭貶職,但忠君愛國之心,至死不渝。

不只是杜甫,所有的古詩人,一旦身處亂世,在同情百姓之餘,更多的言行,都是在擁護天子、支持朝廷。

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心繫蒼生、憂國憂民。

這是時代的侷限,與詩人無關。

即便最具民本思想的孟子和荀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也不過是以施行仁政的名義,來鞏固君王的統治,與今天的民主意識,不可同日而語。

聖人尚且如此,何況這些一心想成為天子門生的讀書人?

當然不能用民主社會的標準,來評價封建社會的詩人。

再者,對於杜甫來說,他用盡滿腔熱血,追隨朝廷,關注百姓,“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終年都在為民眾擔憂,一想到他們的苦難,心裡就焦灼萬分,這份赤子之心,足以感人至深。

為此,郭沫若也題過一副對聯,評價極為中肯:

世上瘡痍,詩中聖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

恩格斯曾說,“歌德和黑格爾各在自己的領域中都是奧林帕斯山上的宙斯,但是兩人都沒有完全脫去德國的庸人氣味。”

在希臘神話中,宙斯是至高無上之神,從學術成就而言,歌德與黑格爾已經達到巔峰。

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和普通的德國人,並無二致。

古詩人也是如此。

他們用如椽巨筆,寫就經典無數。

但只有完美的作品,沒有完美的個人。

褪下詩人的光環,他們也是普通人,能力會有欠缺,性格會有短板,道德也可能不完美。這才是歷史人物的本來模樣。

其實,包括古詩人在內,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有其獨特性和複雜性。

對他們的評價,不能一味神化,也不能全盤抹殺,更不能簡單、粗暴地貼標籤、畫臉譜,以致於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只有將他們拉下神壇,復原為身邊的普通人,以平常的眼光審視,以對等的身份交談,像結識朋友一樣,欣賞優點,包容缺點,然後,才有可能走進他們的內心,讀懂他們的人生。

這,才是讀懂古詩人的正確姿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