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野令”下的竹鼠養殖:禁售通知突然下發農戶投入百萬打了水漂

楊玲於2017年投入百萬元,修建了800平米的竹鼠養殖場

“我幹竹鼠養殖這行20多年,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生意也讓下一代接手了。現在大家好像都覺得我做錯了,還成了罪人。”57歲的楊玲感受到,新冠疫情發生後,人們對竹鼠的態度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

2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於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未來,只有列入《畜禽遺傳資源目錄》的動物才能適用畜牧法管理,不受此“禁野令”限制。

“禁野令”下發1個多月後,農業農村部於4月8日公佈了《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徵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徵求意見稿”),在13種特種畜禽名單中沒有竹鼠。

多位竹鼠養殖從業者介紹,由於尚未制定出關於竹鼠的檢疫標準,竹鼠在出售、運輸過程中檢疫環節長期處於缺位狀態。業內專家推測,“檢疫標準”的缺失可能是竹鼠不能進入目錄的原因之一。

周益翅在投餵竹鼠,他因小兒麻痺導致雙腿殘疾,只能坐在地上工作

一紙突然下發的禁售通知

新冠疫情爆發後,由於不能排除病毒來自野生動物,竹鼠等野生動物養殖戶在一月底陸續收到禁售通知。

1月24日,廣西柳州市的養殖戶周益翅也收到了禁止售賣竹鼠的消息。

周益翅因患小兒麻痺症雙腿殘疾,只能靠雙手走路。2013年,通過央視“致富經”節目瞭解到竹鼠養殖後,拿出全部積蓄,用5000元購入50只竹鼠種苗開始“創業”,8年過去,他養殖竹鼠的數量已經達到600只。去年9月,周益翅決定繼續擴大規模,將養殖竹鼠攢下的10萬餘元存款全部拿出,又借款10萬元,建起了一個450平米的養殖場,順利的話,竹鼠養殖總數可增加一倍多。

新養殖場還沒來得及投入使用,禁售通知就到了。停止交易之後,不僅收入來源被切斷,存欄的竹鼠反而成了周益翅的“負擔”。

按照飼養竹鼠的標準,周益翅應該每天給竹鼠投餵兩次飼料,飼料由八成粗料和兩成精料組成,粗料一般是竹子,細料由玉米粉、米糠、麥麩等混合而成。按照一隻竹鼠每日一毛五的飼料成本來算,600只竹鼠一個月的開銷近3000元。由於存款基本用於養殖場擴建,周益翅自3月中旬開始,已沒錢給竹鼠投餵精料,僅投餵從山上砍來的竹子。

只投餵竹子三天後,周益翅發現了十幾只竹鼠的屍體。慢慢地,這個數字增長到四十隻、五十隻……一個星期左右,死亡竹鼠的數量超過了400只。這其中有餓死的,也有被同伴咬死的,周益翅發現,竹鼠餓急了,鼠舍裡最瘦弱的那隻,會被其餘四五隻咬死吃掉。

3月末,周益翅把400多隻死亡的竹鼠清理出來,在廠房附近挖坑填埋。“這麼多錢投入進去了,難道說不讓做就不讓做了?”他說。

和周益翅一樣,廣西桂林的養殖戶楊玲也在1月24日被要求籤訂一份關於禁止交易販賣野生動物的承諾書。楊玲心裡有一絲僥倖,覺得禁售規定只是暫時的,等疫情過去後,禁令可能也會隨之失效。

楊玲記得,2003年SARS爆發時,她就被通知停售竹鼠。到了當年8月,為維持生計她偷偷回到集市去賣竹鼠,官方雖未正式發佈解禁通知,竹鼠交易卻隨疫情結束而漸漸恢復,“慢慢就跟以前一樣,沒人查了”。所以,楊玲這次甚至沒有仔細看那份“承諾書”,便爽快地簽了字。

作為桂林市恭城縣土生土長的瑤族人,食用竹鼠是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習慣。在當地,竹鼠算是款待客人最好的食物。楊玲記得,自己1994年剛開始養殖竹鼠時,市面上一斤豬肉價格在1.2元左右,而竹鼠能賣到8到12元一斤。

從事竹鼠行養殖多年,楊玲也很少有機會吃到竹鼠,最奢侈的一次,是母親71歲生日酒席上,十幾桌都上了竹鼠這道菜。“一隻就能賣到300多元,捨不得吃”,楊玲說,村裡不少養殖戶都沒嘗過竹鼠的滋味。

憑藉竹鼠養殖,楊玲一家人的日子越來越好。2014年,經農業部審批通過,竹鼠成為楊玲老家恭城縣的“國家農產品地理標誌保護產品”。

然而,在南方被廣泛養殖的竹鼠最終沒有出現在《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徵求意見稿)》裡。

廣西畜牧研究所高級畜牧師劉克俊和竹鼠打了半輩子交道,竹鼠未被列入目錄,出乎他的意料。1992年,他開始主持廣西畜牧局的竹鼠養殖實驗項目,研究竹鼠的飼養、繁殖。劉克俊介紹,自90年代開始,廣西便已經形成了有一定規模的竹鼠養殖企業和合作社。

4月10日接受深一度記者採訪時,劉克俊仍不願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竹鼠有30多年的養殖經驗了,怎麼能說禁就禁”?

竹鼠收購商張順卿,準備將收購的竹鼠裝上車

“短、平、快”的竹鼠養殖

“短、平、快”是劉克俊對竹鼠養殖業的評價。竹鼠的活動範圍不大,一平米鼠舍能滿足1至2對竹鼠的生存空間,餵食成本不高,竹子、甘蔗等主食也可以自種。此外,養殖竹鼠所需勞動量低,不需飲水,患病少,成長期幾乎不需打疫苗、抗生素。剛買來的竹鼠種苗在半年後便可發育成熟,“年初養,年中就能有收益”。

由於投資回報快,近年來,竹鼠養殖業被多個地方政府納入扶持產業。

在原農業部發布的規劃中,竹鼠被列為滇西邊境地區的優勢特色產業;2014年由原農業部、林業局等7部門制定的《特色產業增收工作實施方案》中,竹鼠也被列為特色增收產業之一。

據廣西省林業局野生動物處副處長張振球提供的數據,截至2020年3月6日,廣西竹鼠存欄量為280萬餘隻,每年能賣掉500多萬隻。張振球介紹,廣西竹鼠產量佔全國總產量30%左右,鄰近廣西的湖南、江西,包括北方的陝西、河南等省份也有較多竹鼠養殖戶。若按這個比例計算,目前全國存欄竹鼠近千萬只。

廣西地區還曾通過補貼的方式鼓勵貧困戶養殖竹鼠。2018年廣西9部門下發的《推進特色產業扶貧的通知》中,將竹鼠列為廣西縣級“5+2”、村級“3+1”特色產業,並規定養殖竹鼠30只以上的貧困戶可獲得每隻56元到120元不等的補助。

廣西賀州市昭平縣大龍村的養殖戶也因“禁野令”陷入兩難。大龍村從2017年年底開始發展竹鼠這一特色扶貧產業。目前,村裡有24戶竹鼠養殖戶。

大龍村扶貧第一書記吳華海向深一度記者算了筆帳,農戶借款5萬元就能開始竹鼠養殖:花費2萬元修建100平米的養殖棚後,再以300元一對的價格購入100對竹鼠種苗。半年後,母鼠開始產崽,幼崽養殖幾個月後,便可以作為種苗銷售,養殖第二年,投入的成本可以收回。100對成熟的竹鼠,一年便能帶來約10萬元收入。

吳華海介紹,最早在政府推動下決定養殖竹鼠的大龍村村民已經“嚐到了甜頭”。村中有4戶村民自推廣之初便開始養殖,規模已發展至六百多隻竹鼠,他們家裡建起了兩層的樓房,還買上了小汽車。

2018年年初,大龍村使用140多萬專項基金開始建設1000多平的竹鼠養殖場,並於去年5月購入第一批2000對種苗。按原計劃,今年春節後可以售賣第一批200對種鼠。吳華海計算過,若還能允許繼續養殖竹鼠,村集體經濟今年的純利潤能達到30萬元,而按現在的形勢,投入的100多萬元資金似乎打了水漂。

竹鼠的經營利用許可證和馴養繁殖許可證

始終沒建立的檢疫標準

竹鼠養殖產業一邊被各級政府推廣,一邊也因缺失檢疫流程而發展受限。業內人士猜測,這可能是竹鼠未能進入《畜禽遺傳資源目錄(徵求意見稿)》原因之一。

張順卿是一位竹鼠收購商,從業已有近20年。

平日,張順卿和兒子在廣西、雲南、貴州等地收購竹鼠,再將收購的竹鼠運往佛山售賣。旺季的時候,張順卿一個月能賣掉10噸竹鼠。隨著近些年需求越來越大,張順卿在2018年將原本載重1噸的貨車換成了可載重3噸的卡車。

張順卿最後一次運輸竹鼠是1月19日,當晚,他將700餘隻總重1噸的竹鼠裝上貨車,從廣西桂林市平樂縣出發,趕往400公里外廣東佛山市的一家活禽批發市場。年前正值竹鼠銷售旺季,他在市場的檔口已經沒有足夠存貨,一位酒店客戶預訂了70只竹鼠,他要在凌晨3點前抵達市場交貨。

途中,張順卿需在廣西與廣東兩省省界及下高速至佛山的出口停下,向交警出示由養殖戶提供的野生動物人工繁育許可證(以下簡稱“繁育許可證”)和野生動物經營許可證(以下簡稱“經營許可證”)。

除在雲南靠近緬甸的邊境地區需養殖戶在當地政府另外辦理一份允許貨物運輸的行政許可文書外,其餘時候,張順卿在運貨時僅需出示繁育和經營許可證即可,“從哪個省運竹鼠出來,就需要哪個省的這兩證。”實際上,交警也無從分辨車上的竹鼠與證件上對應的養殖場是否相符。

根據現行《野生動物保護法》和《動物防疫法》,這樣的檢驗辦法並不符合法律規定。《野生動物保護法》規定,運輸非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出縣境的,應持有合法來源證明及檢疫證明。《動物防疫法》則明確,屠宰、出售或運輸動物前,貨主應向當地動物衛生監督機構申報檢疫。按上述規定,這些被運輸放行的竹鼠實際上都屬於非法運輸。

張順卿從事竹鼠收購和銷售近20年,他回憶,早年進行竹鼠交易時,在和養殖戶談妥收購意向後,需同養殖戶一起將竹鼠運往當地縣內畜牧站,找工作人員開具一份檢驗檢疫證明。在當時,只有持檢疫證明和人工繁育許可證及經營許可證3份文件才能通行。“工作人員數一下竹鼠數量,肉眼看看竹鼠有沒有生病就可以開檢疫證了。”張順卿介紹,這類檢疫證明需要收取一隻竹鼠一塊錢的費用。從事竹鼠養殖多年的楊玲也表示,當年的檢疫更像是“走個過場”,工作人員有時都不會一個個檢查,直接在單子上寫個數就完事了。

廣西畜牧研究所高級畜牧師劉克俊解釋,養殖戶口中所謂的“檢疫證明”並不具備法律效力。按照《動物檢疫管理辦法》第四條規定,動物檢疫的範圍、對象和規程由農業部制定。目前,農業農村部只頒佈了生豬、家禽、反芻動物、馬屬動物、犬、貓、兔、蜜蜂等10 種陸生動物的《產地檢疫規程》,並未制定有關竹鼠的檢疫標準。劉克俊指出,“正規的檢驗檢疫畜牧站是不會收費的。何況目前連檢疫標準都沒有,哪來合格的說法?”劉克俊解釋,早期一些地方畜牧站管理不規範,其辦理檢疫證明的目的也是為了方便運輸竹鼠時交通部門的檢查。

2015年底,原廣西水產畜牧獸醫局向自治區交通運輸廳、南寧鐵路局等部門發出一份關於陸生野生動物檢疫有關問題的函,指出農業部尚未出臺針對竹鼠、蛇類等野生動物的檢疫規程,不在檢疫範圍內,故運輸此類野生動物可按照廣西對陸生野生動物保護管理規定,憑林業主管部門出具的運輸證承運。

此後,張順卿在廣西省內運輸竹鼠時,需在縣林業部門辦理運輸證;若是跨省運輸,則需在縣林業部門出具批條後,再去市裡的林業部門辦理運輸證。

直至2017年,《野生動物保護法》進行修改,運輸非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出縣境的,應當持有合法來源證明及檢疫證明,未提及需運輸證,廣西省內的相關規定也隨著修改,此後運輸證也不需要了。在實際操作中,由於官方沒有竹鼠檢疫標準,在一些地區僅憑繁育和經營許可證即可進行公路運輸,這個行規延續至今。

為了能讓竹鼠在市場售賣,張順卿還需要和市場的野生動物管理處簽訂一份合同,承諾不會售賣有病的竹鼠,此外並沒有其他的檢疫程序。此後,便可憑這份合同,和自己的經營利用許可證及養殖戶的繁育許可證前往佛山林業部門申請一份“準賣證”。張順卿回憶,當地工商局、林業局工作人員每月都會來市場三五次,檢查各個檔口的證件。

1月20日,在銷售完700只竹鼠後,張順卿也收到了市場的禁售通知,市場管理處同時退還了他的押金。三個月過去,張順卿還待業在家,“我47歲,賣了20年竹鼠,只會賣竹鼠”,未來怎麼辦,張順卿還沒有主意。

一份2015年由廣西桂林市恭城縣衛生監督所開具的竹鼠檢疫合格證

沒有檢疫職能的主管部門

不論是竹鼠養殖戶,還是相關政府部門,都曾試圖推動竹鼠檢疫標準的制定。

無法辦理檢疫和運輸證明,給竹鼠流通帶來了很大阻礙。竹鼠銷售商黎修富告訴深一度記者,在此前仍可辦理檢疫證或是運輸證時,他可以通過鐵路貨運方式將竹鼠運往重慶、江浙等離廣西較遠、且一次需求量並不多的地方。

黎修富告訴記者,由於缺少防疫證明和運輸證明,銷售商無法通過鐵路運輸竹鼠,黎修富以重慶為例算了一筆賬。有火車的時候,運輸竹鼠按斤計價,1.6元一斤,通過火車運輸60只竹鼠到重慶,貨運成本兩百元就可以解決。“現在如果用貨車運竹鼠去重慶,來回2000多公里,汽油就得花3000多元,還要算上請司機的費用。划不來。”因此,他不得不放棄此前已開拓的重慶市場。

廣西省林業局野生動物處副處長張振球也很無奈,法律的確有條文規定野生動物運輸也需要檢驗檢疫,但一直未出臺具體落地的規則。他認為,不是養殖戶不去做檢驗檢疫,而是沒有標準進行檢驗。

張振球認為,動物檢疫標準的建立是野生動物養殖業發展的基礎,“這個都沒建立起來,產業肯定走不遠”。過去的7年裡,張振球一直向國家林草局呼籲建立對以食用為目的養殖類野生動物檢疫標準,但標準一直未能落地。他表示,“各個省都在向上反映這個問題,關鍵是林草局沒有檢疫職能。雖然野生動物歸林草局管理,但檢疫標準的制定權限則在農業農村部。”

關於竹鼠能否進入“徵求意見”,在業內有不同的看法。

劉克俊對此次“徵求意見稿”提出質疑,“梅花鹿、羊駝這些野生動物也沒有檢驗檢疫標準,為什麼它們可以進入畜禽遺傳目錄,而竹鼠則未能進入?”在他看來,像竹鼠、蛇類等經歷了人工馴養數十年的野生動物,目前養殖技術已經成熟,接下來可以通過建立檢疫標準、養殖技術標準等來進行規範。

在國際保護生物學會中國委員會秘書長、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立看來,人工養殖的竹鼠應當算是人工馴養繁殖下的馴養動物,還不能將它列為家養動物。“遺傳名錄裡的一些動物被人馴養了成百上千年,對它們的養殖已經有很多系統的畜牧獸醫檢測經驗,還有相應的獸醫規程。而近幾十年發展進入到野生動物的馴養產業,實際上還有很多未知的東西。”同時,在張立看來,國家出臺禁食野生動物政策的同時,應當出臺相應的轉產扶持政策,“不能禁掉就不管(養殖戶)了”。

雖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仍在徵求意見階段,4月9日上午,縣裡的工作人員來到周益翅家,向他明確竹鼠已被禁止養殖。政府承諾將對養殖場內的竹鼠數量進行清點,並會以50元一隻的價格予以補償。按這個賠償額度計算,他剩下的200餘隻存欄竹鼠,僅能獲得1萬元補償。

而吳華海所在的村委會已經開始考慮轉產計劃。在吳。華海看來,竹鼠養殖投資少,見效快,的確是好項目。與之相比,“種果樹還得等好幾年,養豬有風險,養牛成本又太高,一頭種牛的成本便要八九千元”,下一步村裡計劃發展農產品加工,“來錢快的,才能帶得動村民”。

吳華海認為,要是禁止竹鼠養殖,至少得補償給養殖戶之前購買種苗、建設養殖基地的成本,也得替農戶下一步轉型提供起步基金,“否則他們真的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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