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影視劇"妖魔化"的記者們

願他們不再被惡意誤解,也不再被謠言中傷。

作者 | 周矗

(這是特別策劃"刺蝟關鍵詞——刻板偏見"系列的第八篇文章)

3月,一部《完美關係》引發了國內公關行業的"群憤"。

原因是,這部公關行業劇中充斥著大量脫離現實的劇情,比如訓斥客戶、個人英雄主義、"強行降智"等。公關行業普遍認為,這是對中國公關人的冒犯。

"懸浮",一直是國產職業劇的通病。有評論說,國產劇最不敢碰的職業可能是記者,因為這個群體會用筆頭把它"淹沒"。

其實,記者行業一直見縫插針地"生活"在影視劇和人們的想象中。

很多人會把記者與"尖刻、狡詐、咄咄逼人"聯繫在一起,甚至分不清記者與"狗仔"的區別。一句"防火防盜防記者",經常被掛在嘴邊。

被影視劇

人們對於記者的以上印象,很多來自於影視作品。劇中的記者大多是強功能性角色,從而難以避免地走入編劇的有限認知中,被"臉譜化"或是"妖魔化"。

"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 ,《南方週末》在1999年的新年獻辭中的這句話,成了無數媒體人的從業箴言。

20年過去了,雖然違背新聞道德的案例屢有發生,但大部分記者仍是黑暗中那個點著火把的人。

他們在疫情中帶回珍貴的一手報道,在困難中推動了冤案的重審昭雪,為普通人發出一聲聲有力的吶喊。大多數記者每天為之拼搏的事,卻很少被影視劇記錄。

他們把鏡頭和筆尖對準所有人,但唯獨沒有自己,影視劇或許是公眾認識他們的唯一渠道。

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應該被影視作品誤解,被整個社會誤解。


記者≠"照相機+圍追堵截"


"有事就上,人人喊打"的記者形象,是國產影視劇中的"標配"。

《完美關係》中,一位外賣員被富二代撞成了植物人。第二天,一堆記者舉著照相機和錄音筆,去醫院圍堵外賣員的兒子,咄咄逼人地詢問所謂"真相"。

氣憤的兒子怒斥記者對患者不關懷、不尊重,還差點要打人。通曉媒體業務的公關公司合夥人斯黛拉出面,才把這些如牛虻般的記者擺平。

被影視劇

這樣的記者角色成了很多劇情的過場。他們當中,有的會拿著話筒,對新聞當事人進行瘋狂盤問;有的會站在新聞發生地,舉著話筒進行新聞播報;還有的會拿著相機,對著新聞當事人一頓暴拍。

共同點是,他們都有照相機、話筒等採訪設備,都會對新聞進行圍追堵截。這兩點也是公眾辨認記者最明顯的標籤。

不過,"照相機+實地圍堵"真的不是記者的常用工作方式。

《華語影視作品中記者角色形象的塑造》一文(以下簡稱"記者形象塑造"),曾對33 部華語影視劇中的 44 個記者角色進行了分析。

結果顯示,照相機成為記者最常攜帶的工具(28 次),其餘依次是紙和筆(5 次)、攝像機(3 次)、錄 音機(3 次)、話筒(2 次)。

採訪成為記者工作細節最重要的表現 (30 次),然後是拍照(27 次)、寫稿(10 次)、偷拍 (9 次)、暗訪(8 次)、錄音(3 次)。

被影視劇

在《完美關係》記者醫院圍堵的場景中,六位記者中有四個人舉著照相機,360度圍著當事人拍照,只有兩位記者舉著錄音筆。

且不說對著一個人後腦勺連拍二十張的意義何在,實際上,採訪才是獲取新聞信息的主要方式。這種光拍照不採訪的攝影記者,在一家媒體中人數極少。即使是在電視臺,基本的搭配方式也是"一名文字記者+一名攝像記者"。

在這個比拼時效性的時代,遇到以人為核心的突發事件,去當事人住址粗暴地圍追堵截不但效率極低,而且還會有公共場所採訪受限的風險。

正常情況下,記者會先通過線上渠道與當事人聯繫,取得當事人同意後再進行實地採訪。

《2016年中國記者職業生存狀態與工作習慣調查報告》(以下簡稱"2016記者調查報告")顯示,線上渠道是記者獲取信息的主要方式,近半數記者會使用社交媒體進行選題線索的信息搜尋與挖掘,其中使用微信、QQ等即時通訊工具的記者居多。

然而,編劇還是喜歡用外在表現去刻畫記者職業特徵,讓他們成為"臉譜化"的劇情推動器。

被影視劇

編劇荷小姐認為,如果記者在劇中只是一個道具人物,用來側面反映主人公尷尬境地的,那麼就只會安排這種動作。這說明很多劇作者的思維僵化,不願意突破既定的創作模式和淺顯認知。

同樣,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會被報道。

電視劇《安家》中,有人把房產中介店長房似錦與母親爭吵的畫面放到了網上。第二天,中介門店門口就圍堵了一堆記者。《歡樂頌》中,安迪因對員工的工作要求太高導致其昏迷。第二天,一群記者就包圍了公司,消息也已經見報。

被影視劇

事實上,這種瑣碎的家庭和公司內部糾紛,很少會成為新聞素材。

在新聞價值五要素中,重要性、顯著性和趣味性是判斷事件能否成為新聞的因素。即這件事是否與公眾利益相關,新聞當事人是否在某一領域內舉足輕重,以及事件本身是否新奇。

用一句老話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

記者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報道與公眾利益相關的事情上。不是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變成新聞素材。

《安家》中,房似錦這位房產中介店長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她的個人糾紛既沒有影響公眾利益,也沒有涉及消費者權益,現實中一般不會有如此多的記者蜂擁而至。

《歡樂頌》中安迪的事件同理,如果一家報紙每天刊登的新聞,都是公司中層領導和下屬的撕逼事件,那說明這家報紙離倒閉已經不遠了。


記者≠偵探


《情深深雨濛濛》中的杜飛和何書桓,滿足了很多人對記者的最初想象。

第一集中,《申報》記者何書桓和杜飛因為拍了幾張秦五爺的照片,遭到秦五爺手下追趕。不過,多名保鏢都不是二人的對手,反而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整場追逐戲,驚險程度直逼警匪片。

被影視劇

何書桓(左)與杜飛(右) 圖片來源:問劇網

雖然該劇不屬於現實主義題材,但兩人表現出的"拼命"記者形象卻深入人心。

發現真相、傳達真相的記者,與警察、偵探類似,都是容易出好故事的職業。很多編劇為了增加看點,會讓記者強行參與到危險事件中,把他們"神化"成偵探或間諜。

《紙牌屋》中的女記者Zoe,為了得到政治情報,不惜與議員進行"權色交易"。

《華盛頓郵報》的PostTV曾公開吐槽,現實中政治記者只會成群結隊追趕著政要"跑新聞",根本沒有"見縫插針"的機會。網絡雜誌Slate作者艾麗莎·羅森伯格也認為,這部電視劇"荒謬地侮辱了那些每天在華盛頓從事嚴肅政策和政治報道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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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牌屋》女記者Zoe 圖片來源:豆瓣電影

在《記者形象塑造》的樣本中,記者參與的新聞事件涉及案件和重大黑幕達到 13 次,接近總數的 1/3, 77%的記者會在工作中遭遇人身安全或道德風險。

但現實生活中,能夠親身接觸打黑除惡、調查暗訪的記者人數極少,資質一般還需要嚴格審核。

真實記者的一天,其實是有些枯燥、繁瑣的。從找選題、報選題,到開會、採訪、寫稿/編片,他們會一直拿著手機,遊走在電腦與採訪地點之間。他們大多數並不是一身功夫,也沒有時間進行權色交易,他們只是眾多社畜中的一員。

然而,影視劇中的"神記者",卻會對觀眾進行潛移默化的暗示,久而久之,人們會認為記者就是影視劇中的樣子。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的一項調查顯示,69.5%的公眾認為,記者職業的普遍形象是"危險性高"。

電視劇《獨家披露》導演高希希在接受瀟湘晨報採訪時,直白承認劇裡的記者形象有一些不符合現實。

"在真正的生活中,一篇新聞報道可能會有很多現實的因素,記者們也不可能這麼有個性,輿論監督也存在一些過程,所以這個戲裡還是會偏理想化一點。不過你不往理想化裡走,戲劇結構會有些不對。"

被影視劇

《獨家披露》劇照 圖片來源:豆瓣電影

荷小姐認為,記者形象之所以在影視劇中失實,是因為編劇接觸的大多是帶有主觀加工色彩的二次材料,二手材料真實性不能保證。

她個人對於記者本身的印象就差別很大,"主流媒體的記者比較端莊嚴肅;文化板塊的記者比較淵博,有文人氣質;但是很多自媒體營銷號的記者,就比較勢利,報道時會有失偏頗。"

受困於交稿時間,大部分編劇沒有時間進行實地調研,只能從網絡資料中抓取最戲劇化的部分,填充到情節當中。

寫記者角色之前,荷小姐專門跟著一位上海電視臺的記者跑了很久。她發現,自己想象中的記者和現實還是有很大出入的。

比如,記者並不是全能的,他們會所屬不同的門類和地域,如社會、財經、科技等等,俗稱"跑口"。他們一般很難突破門類和區域限制,做跨口線的報道。

"還有一點是,很多時候大眾認為一些事件記者失聲,其實他們是第一時間調查的,只不過後續的審核過程很繁瑣。"

可惜的是,真實場景很少出現在影視劇中,記者的緋聞和傳奇才是編劇的最愛。


記者≠"交際花"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中國青年報》的調查中,55.1%的公眾對記者的印象是"收入高"。

這樣的印象,或許來自於影視作品中那些"美女記者"。

《美女也愁嫁》中,雜誌社頭牌記者沈恬膚白貌美,年薪50萬,經常遊走在商賈名流之中,有眾多的追求者;《北京愛情故事》中的雜誌編輯楊紫曦一身名牌,經常出入各大高消費娛樂場所;《鋼鐵俠》中的美女記者萊絲莉·比伯,還因採訪與富豪託尼·斯塔克發生了一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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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也愁嫁》中的女記者沈恬 圖片來源:豆瓣電影

這些女記者無一不是"白富美""交際花"的形象,她們靚麗幹練、一身名牌,有很多時間出入高檔場所,與政商界有著豐富的情感經歷。

在《記者形象塑造》的調查中,影視劇中記者的總體形象為年輕、單身、女記者多於男記者。72%的女記者被描述為漂亮,還有4名男記者被描述為帥氣。

扎心的是,記者絕非是高收入群體。

《2016記者調查報告》披露了這一殘酷的事實:80.6%的職業記者月均收入在1萬元以下,58.8%的一線新聞記者表示"收入待遇"因素將會是其離開目前崗位的最主要原因。絕大多數記者的收入,並沒有隨著從業時間與年齡的增長而有顯著提升。

曾經有段子調侃:

財經記者每月拿著8000塊,和一幫一月拿數十萬塊的公司老總們高屋建瓴地談產業規劃;

時尚記者每月拿著7000塊,流著哈喇子說著年薪百萬以上的人怎麼吃穿玩樂;

時政記者每月拿著6000塊,兩眼放光地寫"中國向何處去"之類的文章;

調查記者每月拿著5000塊,全國各地要追查真相,常常被趕出門,偶爾被追打。

這樣的窘境不單單發生在記者身上。2014年起,傳統廣告市場規模首次出現負增長,《東方早報》《北京晨報》《京華時報》《法制晚報》停刊,張泉靈、郎永淳等大量媒體人離職,媒體的經營壓力是壓倒記者的最後一根稻草。

被影視劇

4月10日,界面旗下正午故事創始人之一郭玉潔髮長文稱,正午團隊被裁撤是由於疫情影響,經濟下行,而它們又是很難帶來收益的非核心部門。她說,這就是世界運行的規則,何其殘酷而雞賊,赤裸裸的資本規則,不是界面一家的問題,而欺負老實人,也是舉世皆然。

還堅持在媒體崗位上的記者,也根本沒有時間逛街泡吧,亂搞男女關係。《2016記者調查報告》顯示,接近一半的媒體從業人員表示自己經常熬夜加班,每天的睡眠時間少於 6 個小時,很多記者的身體狀況都處於"亞健康"狀態。

被影視劇

2019年年末,刺蝟公社曾發佈一項面向300名科技、財經、文娛等不同領域的媒體工作者的投票,在投票中,外賣、奶茶、打車軟件是最受他們歡迎的手機App。

利用這些軟件,媒體從業者能更好地省出時間用於採寫上,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完成自己的KPI,不至於被扣掉僅能餬口的工資。

記者和很多職業一樣,是很普通的一群人。只不過他們的工具,是一雙腳、一支筆、一臺電腦和一架相機,他們代公眾去記錄,為公眾去還原。他們雖然不如影視劇中那樣神通廣大,光鮮亮麗,但他們的心中始終有一份沉甸甸的使命。

那麼,也希望所有的影視從業者心懷仁慈,在鏡頭下更加樸實、真實地記錄這批人。願他們不再被惡意誤解,也不再被謠言中傷。

(文中荷小姐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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