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收錄機,VCD,DVD們退出歷史舞臺,他的紙醉金迷也到了盡頭

強哥放下手機說:“明天‘總舵主’要從虎門到廣州來。”

啊?誰?啥子舵主?我的思維短路了兩秒。

哦,我想起來了。

金庸小說《鹿鼎記》裡的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與他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他叫陳X南,粵語發音也很相似,反正我是分不出來的。

此時我笑了:“他不僅是舵主,還是‘色王’吧?”

想當初粵語不大靈光的我,還以為人們叫的是‘蛇王’,以為他是捉蛇高手或超愛吃蛇呢。

的確,他身邊有蛇環繞是真的,美女蛇,一條一條又一條……蛇王色王都是他。

時光倒流二十年,當時我和強哥剛進虎門一間港資廠上班,我在塑膠部當人事文員,他在電子部任物料主管。工廠業務為組裝各類收錄音機和VCD,為大公司代工,主要客戶是飛利浦。

那日,正碰上為飛利浦加工的大訂單順利出貨了,老闆們叫上全廠管理人員,去酒店喝酒吃肉唱歌。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了他們的廬山真面目。因為平時他們很少在廠裡出現,廠裡的事由經理們掌控,老闆們只負責每月時間一到,拿著對賬單去飛利浦收錢。

香港大老闆,長得巨肥,有鄭則仕的神韻,自稱“肥貓”。

二老闆戴著眼鏡,斯斯文文,但禿頂了,他姓吳,粵語稱吳先生為吳生。不過他的確不愛多言語,真正的“無聲”。

還有個港方經理姓關的,長得太瘦,如紙片人。

他們身邊都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是他們在大陸的“老婆”,專門陪他們吃喝玩樂!

正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時,一帥氣逼人的三十多歲的男子閃亮登場。

只見他梳著《賭神》中周潤發的大背頭,酷酷的黑皮衣配牛仔褲,身高至少一米八。

濃眉毛,大眼睛,高鼻樑,國字臉,比朱時茂長得還要正氣凜然,笑起來更迷人,好像天王劉德華。

“肥貓”老闆是個粗人,一掌拍在帥哥的肩膀上,典型的粵語粗話張口就蹦出來了:“丟你老母嗨!你個衰仔又遲來!你又換了個靚妹呀?你個色王!來來來,罰酒三杯!”

帥哥仰脖豪氣暢飲,旁邊的姑娘小鳥依人,秀色可餐,比前面那三個女的略勝一籌,湖南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阿蓮。但下一次,阿蓮已換成四川的阿琴了,下下一次,再下一次,又變成了阿香或阿芳吧,直到遇見了阿英。

舵主那時不僅是這間電子廠的合夥人,還在東莞大嶺山另開了一間電子廠,專為香港東強電子集團代工。

他又高又富又帥,別的香港老闆差不多隻有固定一個女孩陪,陪他的太多了,而且不是他主動去找,是那些鶯鶯燕燕們主動出擊貼上來。所以被他們圈內人士贈雅號——“色王”!

第二天,我們驅車去接舵主。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長相清秀的妙齡少女,攙扶著一個佝僂著身子的,好似風燭殘年的頭髮花白的老年人。

原來還未滿六十歲的他,患上了頸椎病,頸肩痠痛,上肢無力,手指發麻,手裡握不住東西。這幾個星期越來越嚴重了,下肢無力,行走不穩,走路時好像踏在棉花上,上坡下坎時,得需要有人扶著。

扶著他的小女孩,是終結他“色王”稱號的貴州女子阿英和他生的女兒。從小就長得好看,吸收了父母的優點,大眼睛,長睫毛,鵝蛋臉,櫻桃小嘴,標準的美人臉。

他們當公主一樣寵著她,有無數美麗的裙子,一天至少換三套;有精美的早點,進口的水果,昂貴的西餐;有鋼琴私教,有舞蹈私教……

然而,隨著這些年生意的沒落,豪華生活支撐不起,孩子媽毅然決然離去,剩下兩父女在虎門相依為命。

舵主的頸椎出問題,就是因為招不到工人,他自己去操作機器,人高機器矮,整日埋頭苦幹,天長日久,身體便支撐不住了。

小女孩嬌養長大,十指不沾陽春水,老爸病了,手無力根本無法做飯,他們就只有天天吃外賣,吃了差不多半年了。

她今年初中畢業,學習成績一團糟,沒有考上高中,也沒有心思繼續讀書。因為從小愛吃西餐,就想著要去學做西餐。

去店裡做學徒吧,舵主是萬萬不放心的。那麼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年紀又小,很容易給男人騙了,自己當年可就是個中老手。

他覺得還是找個學校保險一點,網上一查,就找到了廣州的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剛好離我們很近。只有把女兒安頓好了,他才放心回香港去動頸椎病的手術。

就我所瞭解的職校,還是不要去讀吧。隔壁皮包廠的老闆的兒子,初中畢業就去讀的職校,男孩子,三天兩頭跟人打架,上到三年級,剛滿十八歲,就致人重傷被判刑入獄。

女生讀職校,也是亂耍朋友的多,一個不小心肚子就大了。真正去讀書,然後學到一門謀生技藝的,在無心向學混文憑居多的大環境下,少之又少。

但來都來了,我們還是去逛了一圈。校園環境優美,招生辦老師很是熱情,舵主諮詢得非常詳細瑣碎,搞得那老師最後要不是看在他是拖著病體的老父親,且是香港同胞的面子上,差點失去耐心。

為什麼舵主那樣寶貝她女兒,卻不乾脆帶回香港去呢?

帶不回的,他在香港有老婆,有兒子。老婆在他上虎門開廠之前,是有去工作的。後來工廠效益好,日進斗金,老婆就不上班了,安心當起富家太太。慢慢迷上去澳門賭博,染上了賭癮,動不動輸贏幾十萬。哪有心思教育兒子,於是兒子也沒學好,二十好幾了,不出去找事做,總是呆在家裡打遊戲,成了一枚廢青。

女兒的親媽,是三年前出走的。那時廠子雖然已變成小作坊,但也還是請了三五個工人,她還算是老闆娘。不過日子當然不比從前。一個圈子的姐妹們,遭遇都差不多。因為她們依附的香港人,也隨著時代的浪潮,由後浪變成了沙灘上的前浪。

在2001年“9.11”事件前,各個工廠都是業務繁忙的。傳真機每每收訂單,雪白的紙張連續不斷連續不斷地吐出來,象春蠶吐絲一般。

一線工人,從來沒有假期,除了發工資那天上到晚上六點下班,其他日子天天加班到十點。有時急著趕貨,還會連續通宵。

但很少有人叫苦叫累,沒有人心中想過勞動法,更沒有人覺得自己是流水線上的木頭人。這就是背井離鄉,任勞任怨的,出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中期的二十幾歲的農村青年,女性佔80%。大多來自四川,重慶,湖南,河南,陝西,廣西,廣東粵北。

她們用辛勤的汗水和寶貴的青春換來每月四五百元左右的工資,非常地心滿足,還算不錯的收入吧。當時我如果還在老家重慶的鄉村中學教書的話,工資是三百五十元。

但她們給香港老闆帶來的利潤是巨大的,我曾經負責做塑膠部的每日收支報表,單這一個部門,每日純利平均十五萬元一天。的確是“機器一響,黃金萬兩!”

那時的舵主,彷彿真如書裡的“陳近南”一樣的風光。

2000年的團年宴,老闆們決定宴請全部員工,包下了一間海鮮酒樓。讓鄉下妹子小哥們大開眼界,見識了龍蝦鮑魚海參,帝王蟹魚翅和亂頭髮一樣的髮菜。沒有想象中的饕餮大吃模樣,大家搶光了的,是每張桌子上的四川回鍋肉,還是我跟著廠長去訂餐時,建議加上的。

團年宴,吃並不是重點。人們翹首期盼的,是抽獎。獎品早就公示出來了,擺在高高的臺上,金燦燦明晃晃亮閃閃,全是周大福的真金。金項鍊、金手鍊、金戒指、金耳環……

當我作為抽獎的主持人,走到臺上,宣佈抽獎活動開始時,我受到了這輩子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收到了有生以來最熱烈的歡呼聲,蓋過了我精心準備的開場白——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我們走到一起來了!

今晚的目標,就是財,就是錢!

來自陝西的清潔工張阿姨,抽到一等獎大金鍊子,喜極而泣!

來自粵北的保安巫大叔,來自河南的包裝工孫小妹,抽到了二等獎,高興得說不出話!

強哥運氣也不錯,抽到一對金戒指,馬上套一個到我的無名指上,終於把欠我的婚戒給補上了。

待到黃金瓜分完畢,另一場高潮來臨。由老闆和他們的朋友們拿出現金,當場抽取幸運的錦鯉。

一時間,梁老曬(板)吳老曬關老曬陳老曬,歐(先)生李生王生張生……紛紛排出一疊疊紅通通的人民幣!

那天晚上,貢獻最多的就是舵主了,估計灑了至少兩萬人民幣,對他來說是溼溼碎,毛毛雨,對廣大員工同志們,卻是意外發了一筆橫財!

那天晚上,陪在他身邊的姑娘是阿英,長髮披肩,肌膚勝雪,一把聲音特別動聽,她的粵語說得漂亮地道,這種有九個調子,我雖聽得懂卻說得磕磕絆絆的語言,從她嘴裡流淌出來,象在唱歌兒一樣。

那天晚上,阿英穿著一件大紅的針織裙,露肩款,像極了一個新娘子;舵主呢,氣氛的熱烈早讓他脫去了外套,一件稍嫌緊身的大紅T恤衫,卻勾勒出了健碩的身板。阿英的眼睛,一直追隨著舵主,亮晶晶發著光,這就是後來的人們發明的,奶茶妹妹看強東的“望夫星星眼啊!”

從此以後,阿英成了舵主的溫柔女保鏢。只要他一出現,屁股後面一定會有阿英。她隨時守著自己的男神,不讓別的女子有染指的機會。

舵主這次真的被阿英的鐵纏功折服了,甚至有一次他回廠裡,去上廁所時,阿英也亦步亦趨,守在男廁所外面。

被一個女孩子這樣愛著,鐵石也能打動吧。舵主給阿英租了房子,他身邊的女人再也不是走馬燈一樣的換了。

不久,阿英就跟舵主生了一個孩子。所有我知道的香港人在大陸的“老婆”中,只有阿英真正當了母親,願意不計名分,為一個人生兒育女,他,的確是她的真愛吧。

2002年,工廠效益下滑,舵主把大嶺山的電子廠關掉,在我們附近重新開了一間做精密鏡片的廠。調了強哥去負責,利潤也高,挺賺錢。

但塑膠部和電子部卻每況愈下,飛利浦的訂單漸漸地沒有了,東強集團自從與飛利浦打專利費官司後,也慢慢地自身難保。其他的小訂單不但賺不了多少錢,貨款回款慢,還特別難收。儘管舵主慷慨,常拿出鏡片賺的錢來填補。但是隨著收錄機,VCD,DVD們退出歷史舞臺,電子部率先走到了盡頭,大老闆“肥貓”離開虎門去了珠江口對面的番禺。

我是在2006年只剩塑膠部時,離開呆了十年的工廠的,要回重慶照看剛升入初中的女兒。那時候,工人的工資已拖欠了三個月,但是我辭職走人時,吳生老闆無聲地多發給了我半年工資。

其實,不管是哪位老闆,他們對我都很好,在虎門的十年,過著踏出校門後最輕鬆的愜意日子。一天的工作最多半天就完成了,大部分時間坐在那裡練鋼筆字,讀讀閒書,寫心情文字。我和另外一個同事還去報了高等教育自考,她報中文專科,我報的新聞本科。

我回重慶後,強哥還跟著舵主。

07年,吳生關掉塑膠廠回香港。

08年,舵主關掉鏡片廠,改做熱轉印廠。

09年,強哥“背叛”了舵主,到廣州自己做了熱轉印,成了他在生意上的競爭對手。

09年到15年,大家生意都很好。這幾年,越來越難了。

難到連工人也請不起,我這個教師出生,坐辦公室,從來動口不動手只耍耍嘴皮子的中年婦女,從零開始學,自己去操作機器。

舵主呢,他本來就是搞機械的,重新撿起他的老本行罷了。他不是沒有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是沒有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日子。過平常人的生活,他完全沒問題。

他只是為了寶貝女兒吧。孩子媽走了,他得在虎門守著孩子讀書。閒著也是閒著,自己動手勞動當活動活動筋骨。誰知道竟然把頸椎給活動出問題了呢?

舵主的女兒,終究沒有上那所職校,回去她媽媽阿英的老家,準備再讀一年初三重考高中。

原來知道舵主重病,阿英回來了。當年她的出走,並不是人們認為的嫌貧愛富,而是她和圈子裡的那些女人,合夥做地下六合彩的莊家,不知道是不是別人設局,剛進去不久,就有人連中大獎,她虧去了所有的積蓄,還有舵主在貴州給她買的房子。她是怕連累舵主,才悄悄地走了。

舵主在結束虎門的工廠前,接了一個客戶的訂單,讓我們做了送貨過去。他收了貨款之後,要打錢過來。強哥沒有要,其實這點錢也實在是微不足道,難以表達我們對舵主的心意。

舵主的頸椎手術很成功,香港的醫保很完善,自己沒花什麼錢。

他又閒得無聊,亦或是為了懶惰的兒子和嗜賭

的老婆,他當起了出租車司機。

如果你去香港,碰巧坐上一輛出租車,工牌上寫著陳×南,笑起來象劉德華的,那就是我們的曾經威風八面,叱吒風雲的舵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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