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非萬能,共情要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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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廣東援漢的第一位精神科醫生,寫給一位武漢護士的信,這位護士負責看護的病人自殺了。

江城寸纸⑦|医学非万能,共情要适度

甘照宇。 (受訪者供圖/圖)

阿文護士:

我已在數日前隨醫療隊返粵,目前正在隔離中,終於有一些閒暇。回顧在武漢這兩個月,百感交集,尤其難忘的是你的眼淚。

我是廣東醫療隊派到武漢的第一位精神科醫生,除了要對接管病區裡的患者進行心理干預,我也要關注醫務人員的心理狀況。2月21日下午,我組織了一次針對醫務人員的團體輔導,有十多個人自願來參加,你是其中之一。

團體輔導中,每個人都要陳述自己在抗疫期間的所見所想,最後我再從心理應激角度進行分析。輪到你時,你說有一個你負責看護的病人自殺了。你說自己學過半年心理學知識,在意識到病人有自殺傾向時也做出了預警,最後卻還是無能為力。

說著說著,你淚流滿面。你因為沒能阻止病人自殺而內疚、自責,晚上難以入眠,會夢見他;白天走進病房時,腦海中也會閃回他生前的場景。從你的講述可以看出,這位病人的棄世對你衝擊很大,你一直無法釋懷。

我記得我當時和你說,發生這種事並不是你的錯。你回想這整個過程,其實你沒有做錯什麼,你沒有違反任何醫學上的操作流程。在疫情早期,各種醫療和社會支持都還沒有跟上,而自殺干預需要非常專業的精神醫學介入。你雖然曾學過一些心理諮詢的知識,但作為非精神醫學出身的護士,自殺干預仍然超出了你的能力範疇。換句話說,如果當時看護這位病人的護士不是你,而是其他人,可能悲劇同樣會發生。希望你不要“錯誤歸因”,以免盲目攬責於己,導致不必要的自我傷害。

那天因為是團體輔導,時間有限,我不知道是否對你有所幫助。晚飯碰見你時,看到你臉上的微笑,我多少感到一絲欣慰。

之後我們沒有再交流過,但我還有些話想對你說。不僅是你,還有一些前期到達武漢的醫療隊員及武漢本地醫務人員,他們或許也像你一樣,目睹生死卻無能為力,進而像你一樣陷入極度的自責和痛苦中。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面對生命的逝去,醫護人員自然無法無動於衷。更何況,共情,本身就是醫護人員必備的職業素養。因為只有做到共情,你才有可能與病人感同身受,設身處地地從病人的角度去理解他、關心他、幫助他。

但是,這種共情也要適度,否則會導致共情傷害。演員扮演角色時要入戲,但如果戲已經演完,仍沉浸於戲中角色不能自拔,那就有可能帶來麻煩甚至傷害。同理,醫護人員只有在上班的時候,他扮演的才是醫護人員的角色,而下班之後,他的角色可能是父母的孩子、孩子的父母、別人的妻子或丈夫……要實現不同角色間的有效切換,適度共情是關鍵。

適度共情也是由醫學本身的特點決定的。不知你是否記得,美國醫生特魯多的墓碑上那一句話——“醫學,有時是治癒,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儘管現代醫學高度發達,但依然還有疾病,醫學對它無能為力。就拿這次新冠肺炎來說,迄今為止,除了依賴人類自身的免疫力,我們還沒有找到對抗病毒的有效方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有表達對生命的敬畏,此外很多事情也只能順其自然。

醫學不是萬能的,醫護人員個人的能力更是有邊界的。這次抗疫,外界把醫生、護士當作英雄一樣去看待,其實是對醫護人員這一群體寄予了儘快扼制疫情發展、儘可能挽救更多生命的期望。但從個人層面來講,我們每一個人所能做的改變是有限的。那種力挽狂瀾、無所不能的“英雄”,只存在於影視作品或者文學創作中,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如果我們把“集體的英雄主義”理解為“個人的英雄主義”,把自己塑造成所謂的“英雄”,就很有可能在遭遇挫折或者經歷救治無效時陷入自責。

當下,國內的疫情已被基本控制。作為曾經在武漢最危急的時刻奔赴前線並堅持抗疫到底的醫護人員,你已經問心無愧。對於在疫情中逝去的生命,就讓我們在清明這一特殊時節,表達我們的哀思吧!同時,也希望你開啟你人生的新徵程!

廣東援鄂醫療隊 甘照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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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照宇 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精神科醫生 南方週末記者 譚暢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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