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測出」美國製造業空心化?三十年離岸外包讓美國製造栽跟頭

病毒「測出」美國製造業空心化?三十年離岸外包讓美國製造栽跟頭

享受了幾十年生產製造外包帶來的紅利後,一場病毒測試,讓美國製造「栽在」了口罩和呼吸機產能上。

然而,疫情什麼也沒有改變。中國製造依然是那個最大的世界工廠,先進製造依賴核心技術仍然掌握在美國手中。

不過,疫情對汽車、電子甚至藥品製造等供應鏈的破壞,再次提醒美國將先進製造帶回本土的重要性,特別是掌控制造業的技術優勢。


撰文 | 微胖


01 美國「備胎」的憂慮

先從一個有些悲傷的故事開始。在大家都在「忘我」、「奉獻」生產的大背景下,它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我們無法幫助所有人,這是最難的部分。」在拒絕了包括一位唐氏綜合徵患兒母親在內的個人求購需求後,Prestige Ameritech CEO Mike Bowen 感到更加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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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stige Ameritech 是美國本土一家規模較大醫用外科口罩、N95 口罩等其他醫療產品製造商,供貨對象包括美國醫院、政府部門等機構單位供貨,並不包括個體。

不過,如果你以為 Mike Bowen 會跟中國企業一樣,開足馬力全天候生產口罩,那麼,你錯了。工作日的晚上和週末,員工的停車場沒有車。

需求是供給的 200 倍、電話每兩分鐘響一次、每隔一分鐘我就會收到一封電子郵件,Bowen 對這一切似曾相識,不過,那還是十多年前,美國遭遇 H1N1 豬流感侵襲。

當時的 Bowen 忙著買設備、擴產、招人,員工一天三班倒、努力工作,新產線調試好,產能上去後,等待他的結局是什麼呢?

豬流感消退,曾經承諾支持他的客戶將他拋棄,尋求更便宜的中國產品:他的口罩價格一毛錢,中國製造的口罩可能只要兩美分。

如果美國人尋求更便宜的價格,將口罩和呼吸器製造轉移到墨西哥和中國等國家,將會發生什麼?Bowen 一直四處講述著這個美國製造的故事,但是,沒人聽。

當年的「警告」在今天變成實現。不過,這位本土製造商已經對「備胎」角色感到厭倦。


二 憂慮背後:一場三十年前的美國製造業大遷移

Bowen 的公司正位於曾經的行業老大金佰利(Kimberley-Clark)最初用來製造醫用口罩的建築物中,不過,金佰利早已將其業務轉移到了墨西哥。

霧霾讓人很多中國人知道了 3M 和霍尼韋爾,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成立了一百三十多年的金佰利在呼吸防護口罩也頗有建樹,相關全球專利申請數量僅次於 3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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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詩詩的鴨嘴型口罩出自金佰利,一度讓網友笑裂。

十五年前,大多數美國口罩製造商開始遷移海外,足跡遍佈中國、印度、新加坡、墨西哥等國家。遷移廠商包括佰利、3M 和霍尼韋爾等在內的美國最大口罩生產商。也有的大型廠商乾脆關閉口罩生產線。

比如,十年前,工業安全裝備製造商 MSA 停止了位於北卡羅來納州的 N95 口罩生產,理由也很簡單,又不是公司的核心主業務,為什麼還要留著這些設施和設備?

據說,美國的醫用口罩從 90% 美國產變到 95% 外國產,僅用了一年時間。如果我們將時間的焦距拉得更長,就會發現,這場遷移只是一個更為宏大「地質運動」的一部分,而這場重塑美國製造地貌的「地質運動」,早在三十年多前就開始了。

二戰後,美國憑藉汽車、鋼鐵、飛機等領域的絕對優勢成為世界製造業霸主,製造業消化了近三分之一就業人口。在那個輝煌年代,福特、美國電話電報公司、杜邦、3M 等公司成為美國製造業的標杆,也代表了美國製造業的一種極致做法——垂直一體化:

從源頭創新、原型的生產再到大規模商業化,都在企業內部完成,不借助外來資金,而是依靠市場壟斷地位獲取的大量利潤。福特甚至還有自己家的礦。

然而,隨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反壟斷等監管條例出臺,企業架構開始變化。與此同時,金融市場自由化發展也讓一種觀點逐漸獲得共識:

「企業是為股東創造價值而存在」。市場估值迫使製造業開始「減肥瘦身」。

他們開始專注「核心」專長(比如創新研發),生產設施被認為是拉低股票市場估值的不良資產,生產製造也成為這些企業首先急於擺脫的環節,企業架構趨於「輕資產」模式,「輕資產」也往往被給於高估值的獎勵。

不過,孤掌難鳴。

就在美國發達的製造業尋求外包生產製造的同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也開始改革開放,隨著改革不斷深入,取之不盡的高性價比勞動力和巨大的市場緩緩打開,當然,還有生產能力,中國成為美國生產製造遷移的最重要的「接盤俠」之一。

於是,口罩生產隨著 Levis 牛仔褲、耐克鞋、熱水器、冰箱和手機一併來來到了中國。儘管醫用口罩屬於醫用品,甚至特殊時期還有戰略物資意義,但是,從主要成分(無紡布)和重量(非常輕盈、易於運輸)來看,和尿布、衛生巾沒多大區別,非常適合外包。

1984 年,3M 成為第一個在上海設立外商獨資企業的外企。1986 年霍尼韋爾(中國)有限公司成立,1994 年金佰利進入中國市場。如今,他們在中國都有自己的生產基地。

不過,帶著最強工業製造基因而來的企業並不是為了爭奪低端口罩市場。


三 3M 如何「以一抵十」?

據外媒《連線》報道,美國衛生與公共服務部數據顯示,美國使用外科口罩的 95%和呼吸器的 70%是在國外製造,中國是最大生產國之一。

如果這裡的外科口罩,僅指一次性普通醫用口罩,那麼,美國本土製造商的擔心並不多餘。

據媒體統計,截至 4 月 4 日,我國經營範圍包含口罩且在業存續的企業共計 6.9 萬家,其中,有 1.9 萬家企業是在 1 月 25 日疫情爆發後新增的。而 2019 年全年,新增口罩經營範圍的企業才 458 家。

1 月底,我國口罩日產能為 2000 只。三月初,數字已經突破 1 億隻。一個月後,也就是現在,日產量保守估計已經達到了 2 億隻。

雖然口罩生產並不複雜,但是把製造業產能短時間內翻好幾倍,也充分展現中國完整產業鏈的巨大優勢,中國也是目前全球唯一擁有全部工業門類的國家。

比如上游,中國熔噴布用的聚丙烯產量很大,佔全世界產能的 40%;但是,熔噴布的產能並不高,面對急劇擴張的需求和口罩原材料短缺的矛盾,央企紛紛「跨界護盤」,中石化甚至臨時公關技術、增產增量;下游口罩機嚴重不足,作為世界最大家電、汽車、3C 電子製造國,轉產設計、生產自動化口罩機也不是太難,畢竟,很多硬件設施存在共通之處。

靈活、執行力極強,產能大的優勢,中國製造的傳統優點在這次疫情中再次得到彰顯。

不過,如果 Bowen 這些美國本土製造商擔憂的相對高端 N95,那麼,他的憂慮有些多餘。

首先來看產量和規模。3 月初,當中國普通醫用口罩日產能突破 1 億時,KN95(相當於 N95)產能不到 200 萬隻,算下來,月產量大約 6000 萬隻,而且,這裡還包括美國公司 3M 的產量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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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 22 日,僅 3M 一家公司,其全球 N95 月產量接近 1 億隻。公司 CEO Mike Roman 還說,預計未來 12 個月內,公司可以將其全球口罩產能再度翻番,達到年產 20 億隻的規模。

就美國本土產量而言,據《華爾街日報》4 月 3 日消息,3M 加上六家美國本土製造商,N95 口罩月產量大約在 5000 萬隻。如果這些企業都實現一週七天、三班倒,數字可能還會大幅增加。

其次,再看質量。前不久,荷蘭曾召回採購自中國的 KN95 級別(KN 是中國標準,相當於 N95 級別)的口罩,原因之一在於濾芯不能有效阻隔含有病毒的細微顆粒物。在美國 CDC 認可的 N95 口罩供應商採購目錄中,位於前十的僅有兩家中國公司,正好都位於 3M 中國總部所在的上海。

無論是產量規模還是質量,究其根本,差距還是在於中國材料技術的落後。具體到 N95,是對纖維絲的粗細和駐極處理。

N95 口罩最大特點是可以預防由患者體液或血液飛濺引起的飛沫傳播。這一級別的醫用口罩必須採用駐極熔噴無紡布。

熔噴無紡布作為纖維最細的無紡布品種,適合作為過濾材料使用,這指的是機械過濾的方式,比如布朗擴散、截留、慣性碰撞、重力沉降,也是熔噴法生產的無紡布自然具有的特性,但僅憑這些物理因素,濾材的過濾性約為 35%,達不到醫用口罩要求。

因此,還要對材料進行駐極處理,讓纖維帶上電荷,用靜電捕獲新冠病毒所在的氣溶膠,事實上,濾材達到 95% 以上的過濾效率(BFE95%),大部分由靜電提供。

問題在於,一般的纖維材料帶上靜電後,能否一直保持呢?答案是否定的,比如,潮氣,不能沾水。所以,口罩商要想辦法提高纖維材料帶電的穩定性。但是,如果對氣流阻力過大,又會影響呼吸。這裡存在一對似乎很難解決的矛盾。

正是圍繞如何調和這一矛盾,這些巨頭佈下了專利的天羅地網。比如,3M 公司也正是基於無紡布和靜電纖維濾棉的專有技術,從 1967 年開始設計和生產防塵口罩。

目前,熔噴層的製備工藝專利大多集中在了 3M 公司、金佰利公司等國外申請人手中。

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局專利審查協作江蘇中心一位工作人員研究顯示,N95 口罩的其它組件,如鼻封部件、固定帶組件、口罩主體結構等與口罩密封性能相關的專利也大都集中於 3M 公司、金佰利公司、美戴斯邁公司、興研株式會社、霍尼韋爾國際公司手中,導致在全球通過 NIOSH 認證的半面罩和 1/4 面罩生產商中,中國企業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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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對中國專利文摘數據庫(CNABS)以及德溫特世界專利索引數據庫(DWPI)對呼吸防護口罩進行專利檢索發現,截至 2020 年 1 月,全球範圍內該領域專利申請量排名前五位的申請人分別是 3M 公司(US)、金佰利公司 (US)、美戴斯邁公司 (US)、興研株式會社 (JP)、霍尼韋爾國際公司 (US)。

更為重要的是,口罩不過是 3M 核心技術樂高遊戲的牛刀小試。比如,在多孔材料的技術平臺上,通過控制薄膜材料中的孔隙尺寸,除了造口罩,3M 還可以製造空氣過濾膜、汙水處理膜、隔熱塗層等多種材料。

事實上,這些巨頭公司最擅長的是圍繞自己的核心技術,將各種應用連接起來,打造出千變萬化、而又不離其宗的產品矩陣,在佈局廣泛同時,又能把握住每個製造領域關鍵環節,這才是中國口罩製造真正難以望其(比如 3M)項背的地方所在。

這樣的策略在 ECOMO 得到最為淋漓盡致的體現。有創呼吸機中最為高級、也最為昂貴的 ECMO,被視為治療新冠肺炎危重病患的「最終希望」,其核心部件——膜肺的原材料聚 4-甲基-1-戊烯,全球僅有美國 3M 公司旗下的 Membrana 公司有供貨能力。


四 疫情過後,迴流的不會是口罩製造

美國製造確實是在大規模遷移,但也不要忘記一個基本歷史事實:「美國在上世紀 70 年代後期提出的去工業化,是建立在他們已是全球第一工業強國地位上。」曹德旺開口評《美國工廠》時曾提醒道。

在美國,雖然農業產值+工業產值只佔其GDP的20%,而服務業產值佔GDP的80%,但高端製造業的崛起才是GDP保持世界第一的基石。

離岸外包三十年後,2018 年美國製造業實際附加值比歷史最高的 2007 年高 3.5%,主要靠計算機與電子產品、汽車和其他交通設備等高端耐用產品帶動。這些行業也是各國製造業升級和新工業革命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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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美國製造業產出概況,2009 年以來有一個非常明顯的提升。數據來自 NAM(美國製造業協會)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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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美國製造業概況,主要貢獻來自諸如化學、電子、汽車等製造門類。數據來自 N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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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美國製造業概況,就業崗位增速最快的是製藥。數據來自 NAM

事實上,真正拉開中美製造差距的核心技術、高端產品、新產品創新和研發,甚至包括一些生產製造,一直被保留在美國本土。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為了過程的保密性,以及掌控各種不確定因素。從創新實驗到原型製造、測試和試生產,這些過程都被留在了企業生產設施附近進行。另一方面,這樣也有利於靠近自己的客戶,這些客戶往往也處在新技術的前沿。

無論是霍尼韋爾還是 3M,仍然在美國擁有自己的生產基地。比如,南達科塔州的阿伯丁工廠也是 3M 最大的基地之一。即使在競爭對手將大部分產品移至海外之後,3M 仍在美國每月生產數百萬只口罩。

那些真正被外包到遠離創新地方的產品,主要針對一些傳統、成熟產品。通過外包到人工、土地等成本更低、更靠近市場的地方,能就以更具性價比的價格與亞洲對手競爭,以維繫亞洲客戶。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看到 3M 1862 會被放在新加坡生產,供貨全亞洲;3M 9132 完全出自 3M 中國本土,也只在中國生產和銷售。

正是基於這一背景考察,我們很難將此次疫情中的口罩和呼吸機產能尷尬,與所謂美國製造「空心化」言論畫上等號;也很難認同,既有的口罩創新和生產製造格局會因為這次疫情而被打破,甚至悉數迴歸美國本土。

正如一些美國經濟學家所談到的,口罩這樣的相對低端的產業,特別是中國有優勢的地方,美國要其「迴歸」,成本上不划算,供應鏈也不配套。口罩和醫療供應短缺的問題,可以藉助戰略儲備來解決,美國製造業只要保持短時間實現轉產的靈活性就可以。

很多東西都一去不復返。比如,Levis 曾經在國內設有 60 多家工廠,專門生產牛仔褲。如今,他們轉包出去 16 家,自己一個也沒留。很難想象這些生產大路貨的成衣製造廠會大批迴歸——技術含量太低了。

那麼,這次疫情到底敲響了什麼警鐘?

蘋果的中國代工受疫情威脅,復工但不能立刻悉數恢復產能、菲亞特·克萊斯勒因為拿不到中國零部件不得不停止在歐洲的部分生產。更為觸目驚心是藥品,近年來,中國製藥公司向美國供應了 90% 以上的抗生素、維生素 C、布洛芬和氫化可的松,還有 70% 的乙酰氨基酚和 40% 到 45% 的肝素。

冠狀病毒對這些供應鏈的破壞,也許會再次提醒美國將先進製造帶回美國的重要性,特別是,掌控制造業的技術優勢。

事實上,所謂的創新並不僅僅停留在實驗室、原型成產階段,而是分散在整個生產製造過程。

包括大規模製造在內的經驗都很寶貴,產品的不斷髮展需要對產品認知,而真正深刻的認知離不開生產。一旦把生產環節移出去,美國製造商也就失去了一種內在的瞭解過程。

另外,低成本、高效率的規模化生產,並不是什麼低技術含量的事情,而是一項競爭能力。

不過,對於 Bowen 這樣的本土口罩供應商來說,這次疫情面臨的命運結局,與十多年前不會有本質區別。既然決定投資疫情過後即將報廢的口罩機器,那麼,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優先供貨與和自己簽訂五年合同的醫院合作。

這樣,至少可以保證疫情消退過後,不會再度上演曾經的悲劇——當這一百多名新員工貢獻了產能幫助國家度過危機後,立刻面臨被裁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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