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4月4日,平如也走了。
走的時候,他98歲。
他愛一個人,
愛了70多年。
而那個被深愛的人,已先他離去。
那個人,
叫毛美棠。
他曾美貌如花的妻子,
他飽經風霜的伴侶。
兩人共同經歷戰火、離別、病痛、貧窮......
也曾歷經千辛萬苦,
終於等到那人歸。
他們在深情之中,
守候了彼此一輩子,
也見證了時代的變遷。
這一生,之於他們,就是一首遺憾的長詩。
也是一闕溫暖的長歌。
他們相識那一年,
饒平如26歲。
黃埔軍校畢業,
參軍,打仗,是個真爺們,
打湘西雪峰山外圍戰時,
他差點丟了性命。
戰爭結束,
他遇見了美棠。
那時候,
他和父親前往臨川周家嶺3號毛思翔伯父家……
走至第三進廳堂時,
忽見左廂房窗子裡,
簾卷著,
一個女子正在攬鏡自照,塗抹口紅。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美棠的印象。
驚豔入骨。
一見鍾情。
他說,
“初見美棠,她沒有看到我,但我心知是她。”
那一年,美棠23歲,
年華正好,待字閨中,
被很多人追求。
“她那時候是多麼活潑時髦的女孩子啊。
她喜歡和女友到舞廳去跳舞,
還特別喜愛唱歌,
把紙捲成紙筒就開始唱起來”。
再後來,兩個人就好上了。
他送她戒指,
她贈他相片。
他們去公園,
彩燈繽紛,樹影婆娑。
他們對水而坐,
閒唱清談,直至深夜。
那時候,
他還不懂“我愛你”,
便唱了一首英文歌,
英文歌曲
“Oh Rosemarry I Love You ”。心意在彼時,
就已經悄悄埋下了。
他本是軍人,從不怕死。
但遇見她之後,
他開始恐懼離去。
他說,
“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
不懼遠行,
也不曾憂慮悠長歲月,
現在卻從未如此真切地思慮起將來。”
好在,
最初時,時光厚待有情人。
他們順利相戀,
相知。
1948年,他們結婚。
那一年,平如27歲,美棠24歲。
人們說,一對璧人。
婚禮上,他一身軍裝,
她身披嫁裳,
依在他身旁。
賓客滿座,
親友蜂擁,
人間大喜,莫過於此。
喜宴上,
人們言笑晏晏,觥籌交錯。
來來來,
一杯祝花好月圓。
二杯祝子孫滿堂。
花枝還招酒一杯,祝佳人配良緣。
一杯一杯,
他酣然而醉。
為了他,
從前的千金小姐美棠,變成一個知冷知熱的妻子。
她學著做家務,
做餃子。
餃子做得並不好。
但他覺得,那是人間至味。
在相守的時候,
一切都踏實而溫暖。
他們以為,
此後歲月如酒,時光如花,
他們一步一風光,
能在最深情的歸宿中安穩老去。
誰料,婚後不久,時局動盪,
他赴安徽勞教,
從此,一別就是22年。
22年裡,
他在安徽運土修壩,
她在上海艱難謀生。
22年裡,
他吃盡苦頭,
她飽嘗人間辛酸。
22年裡,
他在等,
她也在等。
有人勸她:劃清界限吧。
她說:他沒做壞事,為什麼要劃清界限。
他也想離婚,怕牽連她。
她的回覆是一張全家福,
以及一句話:
“平如,你看我們不是很好嗎,我們都在等你早點回家。”
她用柔弱的肩膀,
開始扛起家庭的重擔,
以及時局的變革。
再後來,
她生了一個孩子,兩個孩子,三個孩子,
……
五個孩子。
食物緊缺,生存不保,
丈夫一年只能回來一次,
她百般操持,勞苦不堪,
依然不斷陷入絕望。
一天夜裡,
孩子醒來,
看見她跪在窗邊,淚流滿面地祈禱。
然而,饒平如還是沒辦法回來。
他只是給她寫信,
一封一封,
寫了1000多封。
千般深情,
都化為千言萬語。
可深情無法解決生活的重重難題。
她只有靠自己。
沒有錢的時候,
她將自己的嫁妝,一點一點變賣。
有一個金鐲子,
她打算留給女兒做嫁妝,
但實在沒錢了,也不得不當掉。
賣掉的前一晚,她把鐲子偷偷戴在熟睡的女兒手上,
戴過了,
就算有過了,
不遺憾了。
為了補貼家用,
去找臨時工的活來做,
甚至曾去附近自然博物館的工地搬水泥。
一袋水泥50斤重,
她從此落下嚴重的腰傷。
但她捨不得治。
實在沒錢啊。
孩子要養,家要撐,
她還要擠出錢來,寄給平如,
讓他買點營養品補補身體。
1959年糧食緊缺,
他因缺乏營養,全身浮腫,
美棠寄來了一瓶魚肝油。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買到的,生前竟一直忘記問她。”
美棠過世後,
平如每次經過上海博物館,
都會停一停。
他說,“這個臺階裡面,
我也不知道哪一塊是她抬的水泥,
但是我知道,
她為了給孩子,為了生活,她背啊......
可能她的腰腎臟受損了,
恐怕也就是這樣引起的。”
22年的辛酸悲苦,
無法一一與人說,
好在苦難終會過去。
團圓終會到來。
1979年,
饒平如終於回到上海。
那一年,
平如59歲,美棠56歲。
他已白髮蒼蒼,
她已進入生命倒計時。
“我們一生坎坷,
到了暮年才有一個安定的居所,
但是老病相催,
已然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患上糖尿病和腎病,
每天都需要進行腹膜透析。
他推掉了所有工作,
全身心照顧妻子。
購齊了設備,
在家裡每天給她做腹透。
一做就是四年。
每天5點起床,
幫美棠梳頭、洗臉、燒飯,
做腹部透析,
每天4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還要打胰島素、做紀錄......
不厭其煩。
“您心裡有煩燥的時候?”
“沒有,沒有,這個一點沒有,這個是我的希望。”
她說想吃糕點,他騎車去買。
她說想去公園,他帶她去。
但美棠的病情急轉直下。
她開始記不清很多事。
她會問起莫須有的事情,
“那件黑底紅花的衣裳哪去了?”
其實根本不存在。
但他馬上讓裁縫做了一件。
她又大鬧,說他把孫女舒舒藏了起來,不讓她見,
平如怎麼說她都不信。
八十多歲的他坐在地上,
號啕大哭。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到絕望。
因為美棠,
可能再也好不起來了。
“2008年3月19號下午,她去世,
4:23分,
我一進去,我遠遠的,
她睡床上,她已經…
她的生命已經沒有力量了,已經耗盡了,她理智還有一點。
她看見我了,流了一滴淚,
只有這一點力氣,
看見我了,但是她講不出,
她不能動,
她的生命就是這麼一點點。”
他將她的一縷頭髮剪下來,
用紅繩扎著,
保存至今。
“這是她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美棠離開以後,
他才明白,所謂難過,是什麼滋味。
他走遍他們一起走過的路,
拜訪他們一起認識的人。
最後,他開始畫畫。
他畫她初見時的模樣,
畫她為人母的狀態,
直到畫到她發如雪、人垂危、撒手人寰的樣子。
畫畫的時候,他不再難過。
只覺得溫馨。
“總覺得她還沒走,每天還是有很多事情要跟她說。”
他畫了12年,
300多張畫。
人間百年,
都在他的畫筆下,一點一點地流淌。
一筆畫盡前塵事,
一筆說盡一生情,
一筆畫你青春顏,
一筆卻成陰陽別。
美棠的骨灰盒,
就放在平如的桌子旁邊。
他一抬頭,就能看見。
他說,她等了半輩子。不想讓她再一個人,留在別的地方。
他把她帶回家,
以這種方式,
繼續相依相伴了12年。
他說:
“……反正是人生如夢,人生如夢。
我的故事,就是這一段,
人人都要經過這一番風雨。
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白居易寫,相思始覺海非深…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
海並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
因為那些畫,
無數人知道了他們的故事。
無數人為之淚流。
人間婚姻多薄情,夫妻多苟且。
但在他們身上,
人們才懂得了,什麼是生死相依,
什麼是唇亡齒寒,
什麼是愛。
美棠曾說,等光景好的時候,
去鄉下找個院子,
竹籬茅舍、布衣蔬食。
我們安靜地度過晚年。
為此,他們盼啊,盼啊,
可等到能做到時,
她已經不在了。
人生最苦的,
莫過於深愛的兩人,一生都在經歷分離。
晚年時,好不容易重逢,
卻又生死兩隔,
再無團圓日。
可他固執地,
用畫筆,留住了美棠。
留住了他們的今生今世。
60年,生死相依。
60年,相濡以沫。
無數人記住了他們,
無數人也在關心著饒平如。
可2020年4月4日,
平如也隨風而去。
他講完他們的故事,
將“美棠”這個名字,告訴了世界,
也走了。
孫女說,
“爺爺直到入院前,
每一天都是安寧圓滿的日常生活。
只是今年的年夜飯因故取消後,
再沒有機會補聚。
而觸目所及,俯仰之間,竟為遺蹟。”
猶記得當年,
他們新婚,
許下相守終生的誓言:
“白石為憑,明月為證,我心早相許,今天天涯願長相憶,愛心永不移。”
他們做到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有人說,
他們終於重逢。
他們以另一種方式,永恆地相守。
再無離別。
再無痛苦。
也再無愛而不得,盼而不得,相守而不得......
也有人說,
其實,他們從未離開過。
從一見鍾情,到兩地分離;
從天光乍破,到山河白雪;
從青春韶華,走到暮年白頭......
他們一生執手,
一直在對方的心頭。
愛是什麼?
平如說:
愛是“同生死,共患難,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
美棠說:
愛是等你一生。等你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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