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之死

編者按:1997年的今天,作家王小波因心臟病逝世,留下未完成的作品撒手人寰,誠如房偉教授所說:王小波的一生都是一個“未完成時”,今天是王小波逝世23年紀念日,23年過去了,我們依然懷念他……

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人在年輕時,心氣總是很高的,最後總要向現實投降。我剛剛過了四十四歲生日,在這個年齡上給自己做結論似乎還為時過早。但我總覺得,我這一生絕不會向虛無投降。我會一直戰鬥到死。

——王小波《有與無》

王小波之死


佛山陵園位於北京昌平區,處於風景秀麗的京西北山麓佛山腳下。佛山與明十三陵所在的天壽山一脈相承,峰頂宋代曾建有上方寺,香火極旺,鐘聲繞谷,鳥獸駐足,因而得名“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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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昌平市政局開始建造佛山陵園。陵園依山而建,園中林木葳蕤,清幽寂靜。

如果在秋色深沉的季節,你順著陵園右首的“新八區”,鋪滿金黃落葉的小徑上行,就會在山頂看到一塊天然巨石,上有一行青色大字:“王小波之墓:1952—1997”。

巨石呈赤紅色,若燃燒之火牆,中下部掏空出一石匣,以放置骨灰,作家王小波即長眠於此。

1997年,王小波去世後,其妻社會學家李銀河,數次為其選擇墓地,都因墓制過於呆板而作罷。

李銀河想給王小波選一個“獨特別緻”、“充滿藝術氣息”的安眠之地,而不願尊從那些整齊劃一、橫平豎直的嚴肅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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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銀河最終選擇了剛開放沒幾年的佛山陵園,花了六千元購置了這塊墓地,精心設計了與眾不同的墓碑,並請一位書法家朋友寫了“王小波之墓”的字樣。

每年4月11日,王小波的祭日,李銀河與王小波的家人都要來此祭奠。這裡也常會有王小波的崇敬者前來祭拜。

其實,只要你在陵園入口,向賣鮮花和祭品的小販打聽“新八區”,他們多會說:“您是來看王小波的吧?”巨石下的青石板上,有很多紀念留言,有的則在石頭上貼上紙,寫著諸如“謝謝你,讓這世界變得更美好”之類的話。

還有一些二鍋頭酒瓶,以親切的方式表達著對逝者的懷念。站在王小波的墓前,俯身鳥瞰,青山曠野,松濤如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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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10日,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北京郊區順義王小波居住的小區,夜深人靜之時,突然傳來了淒厲的叫聲。很多鄰居都被驚動了,卻無人出來查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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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注意到,一顆閃亮的星星即將墜落,作家王小波,悄悄地告別了人間,也震驚了文壇。

現在已很少有人知道,曾經有位作家王小波,在此渡過了最後的生命時刻。對王小波的死亡,母親宋華有詳細描述:

原來小波10日下午去了他的住處,3點還去房管科交了費,6點鐘時,有人看見他在樓下散步,10點鐘的時候,鄰居看見他的屋內還亮著燈。

約11點半鐘的時候,樓下的鄰居聽到他喊了兩聲,是非常痛苦的慘叫。11日早晨,鄰居們互相交談著小波的慘叫,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年輕的大漢,會在家裡突遭不幸。

又過了7個小時,到了下午3點左右,鄰居們不見小波出來,意識到可能出了什麼事。他們上樓去,推開門,看見小波已經倒在地上。他面頂南牆,身體弓著,已死去多時了。

他走得太突然,後來經公安法醫驗定:心臟病發猝死。我知道了小波的噩耗,當時雖然很冷靜,但心如撕裂,萬分悲痛!


這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偷襲”。很多人認為,如果搶救及時應能避免。

但王小波去世後,曾有一個詳細屍檢,才發現他已患嚴重的心臟病:“左心室內膜增厚,左心腔擴張”,結論是“內膜彈力纖維增生症”,患者“因心力衰竭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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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我還依稀記得,最初讀到王小波的小說《綠毛水怪》時的感覺。靈動,清澈,深情,卻又高傲無比,骨頭裡深藏著對秩序和權威的不屑一顧。可是,這樣強悍的頭腦,卻有一顆“脆弱”的“心”。

王小波以“面對南牆、弓著身子”的躺臥姿態,離開了這個讓他愛恨交織的世界。沒有鮮花和掌聲,“冰冷的南牆”是最後的隱喻。

但斗室之內已成身體的監獄,他只有獨自面對死神的蒼白麵孔。

王小波的死訊傳來時,李銀河正在劍橋大學做訪問學者。那幾天,她一直感覺心發慌。李銀河的姐姐,給她打了越洋電話,說,你快回來吧,出事了。

李銀河的心猛地揪做一團,急忙問什麼事,姐姐卻並沒有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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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乘坐飛機趕回北京,路上有位中國社科院的同事說,小波真是一個詩人,連走了也這麼詩意。她一下子就猜到是小波出事了!淚水頓時充盈了眼眶……

青年評論家李靜,是王小波的朋友,也是欣賞王小波的一位文學編輯。她這樣描述王小波之死——事情已過去了十幾年,但她講述時,眼圈依然紅紅的:

事情過去好幾天,我才知道。當時,一位同事告訴我,王小波去世了,我的腦袋感覺“轟”地一下,像炸開了似的,在辦公室裡失聲痛哭。那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我一直把小波當作“精神導師”。

我當時就找到領導,要求做一個王小波紀念專版。領導微微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掂量王小波的文學分量。

我那時才二十六歲,情緒激動地對領導說,您放心,這個專版的效果一定會非常好!文學史會記住王小波的!我當時還很年輕,想也沒想就把這個意思表達了出來。


其實,去世前的一段日子,王小波已顯露出了一些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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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病狀甚至一直伴隨著他。他從小就嘴唇發紫,他也猜測自己患有心臟閉鎖不全的問題,但從未到醫院檢查。他還常向朋友抱怨,說屋子裡的暖氣太熱,讓人喘不過氣來。

根據後來的回憶文章,王小波的最後一篇稿子給了《南方週末》。此前,他一直用傳真向《南方週末》編輯部傳稿,但那一次,編輯何保勝收到的傳真一片空白,第二次同樣如此。

“這事兒太詭異了。”他給王小波打電話,第三次收傳真,何保勝才終於看到了稿子。不久,他聽到了王小波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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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世前,王小波的作品在文壇的影響越來越大,病魔似乎成了擋在他面前最大的敵人。曾採訪過王小波的黃集偉惋惜地說:“太可惜了,當時曙光就在前面。”雖然他的小說發表阻力依然很大,但雜文很受讀者歡迎。

從1995年1期起,《黃金時代》開始在《人之初》雜誌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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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之死,引起了劇烈的社會反響。王小波去世後的一個多月,共有約一百四十多家海內外媒體發佈了有關報道、評論和悼念文章,互聯網有人制作了王小波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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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的某些話像格言一般被流傳,如“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等等。

王小波去世前,他的“時代三部曲”幾經曲折才由花城出版社接手決定出版,出版社本來還為書的銷路擔憂,但是,隨著王小波的死亡,情況旋即出現突轉:“出版社每天收到來自五湖四海的問詢,購書單雪片似地飛來。”

一時間洛陽紙貴,“時代三部曲”登上各地排行榜。一位資深記者說:“多年來,沒有哪一部嚴肅小說受到這樣廣泛的關注,它幾乎是家喻戶曉了。”

然而,逝者已矣,靜靜地睡在太平間的王小波,永遠無法聆聽這“山呼海嘯”般的反應了。

4月16日前後,王小波的死訊剛傳開時,他的家人,如哥哥王小平、弟弟王晨光、大姐王小芹、二姐王徵都在美國,妻子李銀河遠在英國,北京只有老邁年高的母親宋華。

此時,王小波的好友胡貝、趙寧等人,主動出來幫著主持治喪事宜。胡貝說:“小波沒單位,也沒加入作協,他的事得由我們來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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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們就在高教部宿舍(王小波母親家)大院裡借了一間房子,拉了兩根電話線,接上一部傳真機,作為“王小波治喪辦公室”。

此後每天二十四小時“熱線服務”,接收全國各地的弔唁電話和傳真。因為傷心和忙碌,幾天的功夫,胡貝只吃了幾袋方便麵,有一次甚至昏倒在樓梯上,還是宋華找來醫生給他掛了吊瓶。

1997年4月26日上午,八寶山一號大廳,三百多名各界人士趕來送王小波最後一程。

除王小波的親友,還有很多自發的弔唁者,他們大多來自傳媒界、學術界、文學界,還有一些素味平生的讀者。

根據李靜的回憶,那天八寶山幾個攤點的鮮花,都被人們搶購一空。這些手持鮮花的送葬者,用沉默與花朵,表達了對王小波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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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不乏一些文化名人,如著名電影導演張元,知名紀錄片導演吳文光,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李家輝,著名學者秦暉、丁東、謝泳等。

追悼大廳前方的舞臺上,是湖水藍的幕布,下面用黑布巾結成了蝴蝶結,黑色的橫匾上懸掛著幾個大字:安息吧,小波。

下面是王小波青年時的照片。王小波遺容安祥,但他遺體的額頭卻有一塊褐色傷痕。

由於心臟病發作引發的劇烈疼痛,王小波可能曾用頭抵牆,甚至用牙齒刮咬牆壁。因為他臨終前寓所的牆上有牙齒劃過的痕跡,地上有牆灰。

現場的氣氛很悲傷,可是,一些敏感的朋友,還是發現了異樣。花城出版社的編輯鍾潔玲就為此而發出質疑:“奇怪的是,當中沒有作家協會的人員,也沒有一個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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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王小波首先將自己看成是一位小說家,但是,在他死的時候,他的作品沒有進入主流文學的視野之內,直到今天……仍然沒有……王小波沒有單位,也沒有加入作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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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他說過:‘聽說有一個文學圈,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他是一個局外人,但卻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一個為自己的真理觀服務的自由撰稿人。”

這種質疑之聲,既凸顯了文壇與王小波的隔膜,也將這種隔膜置於大眾視野中,成為批判中國主流文學體制的信號。這種對立情緒,是否正確合理,還有待時間檢驗。

為避免節外生枝,治喪委員會的幾個朋友,撤去了所有前來弔唁的人們送的輓聯,只保留作家劉心武(當時卻未能趕到)的一副“願小波先生在天堂快樂逍遙”。

也許,“快樂”二字,既包含了王小波創作的特質,也蘊含了親友們對他生前狀態的理解——這個把快樂帶給大家的作家,其實很少真正快樂過,或者用小波生前的一句話說:“我一生都活在抑鬱之中。”

上午10點左右,追悼會開始,大家排成兩行,魚貫進入大廳,向王小波遺體告別。大廳裡放著的不是哀樂,而是貝多芬的奏鳴曲,據說這是王小波愛聽的樂曲。

王小波去世的時候,“時代三部曲”尚未印好,出版社特意趕製了三本書的封面。鍾潔玲和胡貝等人,將書的封面依次攤開,擺放在覆蓋王小波的白色床單上。

突然,胡貝發現,在大廳走廊裡,還站著三四十人,看樣子也是來送小波的。

他們是一群面帶悲傷的男人,手捧鮮花,神情卻有幾分怪異,他們有的肅立,有的蹲在地上,但沒有一個人說話。

胡貝走過去,對中間看似領頭的一個男子說:“既然來了,就請到大廳一起去送小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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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子卻哽咽著說:“不用了,我們能站在外面送小波先生一程,就很滿足了。”

胡貝有些發矇,還是客氣地把這些人往裡讓。那男子只是推辭。

這時,那男子慘笑了一聲,大聲喊道:“小波先生是個好人,他把我們當人!”

這時候,胡貝才突然醒悟,他們是王小波和李銀河做同性戀調查中的受訪者,在當時尚屬保守的社會氛圍中,王小波給予了他們平等的尊重。

這絕不只是掛在嘴邊說說的宏大門面,而是王小波默默遵從的精神原則。

追悼會結束後,大約下午3點,李銀河、王晨光與胡貝、趙寧,抬起王小波的遺體,將他送入焚屍間。眼看從此陰陽兩隔,眾人早已泣不成聲。

按照八寶山的規矩,胡貝將兩瓶二鍋頭和兩條金箭煙輕輕地放在了火化工桌上。

為讓小波走得安心,親友們特別申請了當時最先進的電子控制火化爐,該爐是從日本引進的,號稱“遠東第一爐”。

然而,火化過程中出了點問題。當火化工緩緩按下按鈕時,機器居然沒有如期運轉。那位師傅用低低的聲音說,這位先生,您的東西,我不能要了,還請您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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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貝忙問要幹什麼。師傅請胡貝在機器啟動時,用胳膊頂住安放屍體的鋼架,將小波送入爐火中。胡貝看了一眼那個鋼架。王小波的個子大,躺在那裡,腳還露在外面不少。

機器再次啟動了,胡貝和王晨光頂住鋼架,輕輕地移動著,一點點將小波送入爐中,眼淚卻禁不住又一次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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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在人民大學西門的一個茶吧,當胡貝先生向筆者講述那一幕,依然是淚流滿面。他堅持認為,那是小波捨不得走:

他境界高遠的事業才剛剛起步,他對美和愛的執著追求,才剛剛為世人所瞭解,卻因意外撒手人寰,這怎生不令人痛斷肝腸,惋惜不已。爐火熊熊,斯人已去,文風浩浩,卻已成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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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王小波的朋友圈子裡,大家對他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幽默感。他們既將他看作作家,也將他看作一個善良、義氣、低調,同時又才華橫溢、幽默的好朋友。

他出現在朋友身邊,總能帶來潑辣機智的笑話和輕鬆善意的關懷。

每年4月11日王小波祭日那天,王小波的朋友們,無論是“發小”,還是在雲南一起下鄉的“插友”,或大學同學,都會自動組織起來,去他的墓地看望。

大家在小波墓前,也不會太過凝重,而是親切地嘮著家常,好像他還活著:“小波,今天雲南插隊的舍友都來看你了,你在那邊好嗎?”“在那邊你又在寫什麼呢?又是哪個時代呀?”

彷彿在天上的王小波也能聽到朋友們的善意調侃……

遠在加拿大的作家、也是王小波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胡威先生,在王小波去世時,於當地華人報紙《華夏文摘》上發表了一首小詩,頗能道出大家的緬懷情緒,特引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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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毛水怪》,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

其中,“水怪”指的是王小波的小說《綠毛水怪》,而“山牛”則寓指王小波小時候的綽號“大野牛”。

紀念王小波

胡威

日日紅塵上陌頭

忽聞人去不能留

微言玉屑因情篤

海口銀珠是才修

獨記幽懷憐水怪

偏生倔骨傲山牛

應知豪氣流傳遠

踏過黃泉嘯未休

王小波想到過死亡,思考過死亡,但死亡的到來卻猝不及防。生前接受意大利獨立紀錄片導演安德烈的採訪時,王小波笑著聲稱,目前還沒考慮死亡的事。

然而事實是,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他的作品和生平言行,卻好像總在進行“人生衝刺”。

他對人聲稱,四十歲之前的生活值得過,而過了四十歲,就是被生活慢慢閹割的過程。這是一種清晰的死亡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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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王小波的寫作和價值觀,總是有一種“青春氣質”,他懼怕衰老,懼怕死亡對存在感的剝奪,懼怕一切“貌似”老成持重的東西。他不是“向死而生”,而是“以生抗死”。

王小波的早期小說《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曾談到死亡對青春氣質的否定:

我久久地凝視著黑夜。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死。到我死時,一切感覺都會停止。我會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害怕毫無感覺,寧願有一種感覺會永久存在,哪怕它是疼。

多年後,人到中年的王小波,又在《三十而立》中,戲謔地寫過自己的死亡:

事實上,我要做個正經人,無非是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

我根本用不著這麼做,我也用不著那塊棉花,就算它真這麼必要,我可以趁著還有一口氣,自己把它塞好,然後靜待死亡。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是多麼大的幸福!

在王小波看來,所謂“死後哀榮”,如果抽去話語光環,無非是給自己掙一塊“塞入直腸的棉花”。

死亡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它為生命賦予永恆的終止的尊嚴;死亡又是不公平的,它讓死者在歷史中留下了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痕跡。在這篇小說中,王小波還寫道:

在這種夜裡,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恆。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做了什麼,都是同樣的渺小。

但是隻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現在我是詩人。雖然沒發表過一行詩,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

自由和浪漫的敵人,除了專制之外,就是死亡的永恆力量。死亡不是一個目的,而是一個過程,一個緩慢絕望的過程;死亡又是一個目的,而不是一個過程,它是一個個微小的死亡的突然性絕望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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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浪漫派詩人熱衷探討死亡。在他們看來,死亡是終極力量,也是最終和最高的理性。而在日本文藝思想中,死亡卻是一種積極實踐,是甜蜜而短暫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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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死亡的超越中,人真正獲得了永生。而這種超越,有時就會是情愛。井原西鶴的《好色一代男》,也有不少王小波小說那些坦誠熱烈、又真摯強悍的性愛。

小說開篇即寫道:“櫻花飄零,成為文人感嘆的題目,月亮普照大地,很快又沉沒于山脊,唯有人類的情慾綿綿無有絕期。”

小說結尾,主人公世之介,帶著幾百名家臣,連同無數金銀財寶和巨船“好色丸號”,消失在尋找傳說的極樂世界——遲女島的茫茫海霧中。

這也讓我們想到了《黃金時代》的結局,重溫舊夢的陳清揚和王二,再次體驗了性愛的美好,就此分離,天涯茫茫,老死不再相見。

他們將最美好、最青春的激情,留給了回憶,留給了雲南旱熱的風。

他們拒絕世俗倫理和道德是非,將自己留在了塵世中備受摧殘,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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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王小波試圖成為一個精神上“強悍”的作家,在浪漫的雲南熱風中,在革命時期驚世駭俗的愛情裡,在唐傳奇高蹈流走的流氓英雄狂想裡,王小波以文藝復興式的巨人姿態,復古地追述了最光彩流溢的反抗者的故事。

他驕傲、粗鄙、歡樂,內心充滿了頑童的惡作劇與憤世的諷刺與狂言。然而,他也是脆弱的,或者說,他的悲觀和憂鬱,讓他喜歡沉溺於想象世界。

他將挫折訴之於沉默,將反抗形成紙上的帝國,他的悲觀聯繫著他的敏感,而他的喜劇精神,卻聯繫著他對虛偽的嘲諷,無情的挪揄,以及刻薄的巧罵。

他不斷彆扭地試圖走入公眾世俗空間,然而代價卻是不斷退入內心。他頑強地表達自己的驕傲,卻不能將敏感的心變得堅硬粗暴。

如果說,一個作家總有自己最輝煌的時刻,那麼,王小波最輝煌的一刻,卻是孤獨的死亡之後。很多人將王小波和海子之死聯繫在一起,作為1990年代商業背景下文化英雄最後的悲壯悼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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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是生前籍籍無名,死後聲名大噪。恰好,他們也都在“殘忍的春天”離開人世。然而,海子是在陽春三月山海關的野花中,主動獻祭了肉身,以血肉橫飛的慘烈,極致化地反襯了最後的詩意牧歌。

而王小波卻死於乍暖還寒的四月,一次疾病無恥的“偷襲”。他的一生都處於“未完成”的前進狀態,卻突然被強行拗斷。

他的輝煌是以“空缺”為前提的——沒人知道他活著,還能為中國文壇寫出什麼。

這也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光彩奪目”地亮相在中國文壇。他的形象被定義為那個“面對南牆,弓著身子死去”的高大而抑鬱的男人。

與這個形象相聯繫,則是一系列的想象與塑造,例如,混不下去要去開卡車的作家,經常收到謾罵性退稿信的作家,以性寫作知名的作家等。然而,這一切都被牽連入了作家的死亡。

也許,無論是王小波,還是海子,都是90年代中國文學生產的“漫不經心”、卻又含義深刻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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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英雄遠去、資本英雄凸顯的90年代,人們需要緬懷的“偶像”,人們不需要他們活著,只需要他們以亡靈的姿態活在紙面上,成為哀悼我們內心詩意理想的憑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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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們才能心安理得地撲向資本誘人卻膚淺的懷抱。那些家喻戶曉、具有魅力的經典意義的大作家,已不再成為現實中文學生產的目標。

我們需要文學生產出“死亡”,在死亡中,意義被變相、扭曲地複製,成為我們心靈狂歡的發洩口。

可以說,王小波之死,既是1990年代的標誌性文化事件,也是王小波被接受的一個巨大形象座標。對“去歷史化”的1990年代而言,具有重要意義。

然而,正是王小波之死,造成了接受場域的話語爭奪——媒體、官方、文化工業、知識精英、文學圈,都圍繞著這一話題進行激烈交鋒。期間也有各式各樣的塗抹、矯飾和故弄玄虛。

這也使王小波的文化身份和文化定位,變得迷霧重重。他時而被看做意識形態的抵抗者和異見分子,被某些人推崇著,被另外某些人封殺著;又時而被看做性寫作先驅和自由主義文學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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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死亡的一刻,真實的王小波逐漸退隱,而符號的王小波開始不斷浮現在公眾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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